(一)


    2017年的春節,由於濃重的霧霾,甘城禁放煙花鞭炮。


    除夕夜因此安靜了很多,電視上的春晚主持人齊聲倒數時,窗外隻有零星的鞭炮聲。


    喬鑫和老媽在姑姑家過年,倒也熱鬧,表姐去年生了二胎,家裏兩個孩子夠鬧騰的。


    “鑫鑫,”姑姑叫道:“來端餃子了!”


    “哎來了!”喬鑫快步走到廚房,小心翼翼接過滿滿一大盆餃子。


    餃子們瑩白瑩白的,憨憨地鼓著肚子,散發出熱騰騰的香氣。


    “好吃不?”姑姑走過來問。


    喬鑫咬了一口,很燙,張著嘴哈氣:“嗯!真……香……”


    “你這孩子,”姑姑笑著說:“慢點吃。”


    喬鑫一口氣吃了半盆餃子,感覺都堵到嗓子眼了。吃完,他獨自走到陽台上,將窗戶推開一條小縫。


    颯颯寒風爭先恐後地擠進來,刺在喬鑫臉上。


    他吸吸鼻子,感覺清醒了不少。屋裏暖氣太足,烤得人昏昏欲睡。


    之前在網上查過,監獄在過年時一般是允許犯人和親人見麵的。為此大年二十八的時候喬鑫又去了一趟北京。


    見是可以見。


    然而周子青不見。


    “周子青!”喬鑫在監獄外麵泄憤似的高聲吼了一句,然而牆內一片寂靜,聽不到任何聲音。


    狗日的周子青,等你出來了幹死你。喬鑫想。


    而此時此刻他又沒出息地想到了周子青,這天夠冷的,不知道周子青帶去的衣服夠不夠穿?今天除夕他吃餃子了吧?可南京人除夕吃元宵的。北京的監獄大概沒有元宵可吃。


    又想,還有一年半。那麽2018年春節他還是在裏麵。


    ——他已經入獄那麽久,喬鑫覺得自己可以相當平靜地思考和周子青有關的事。


    但——但在這家家戶戶燈火通明歡聲笑語的除夕,想起周子青獨自一人在冰冷的高牆之內,還是像胸口被不軟不硬地砸了一下,鈍鈍的疼。


    都說忙起來時間就會過得很快,這一年夠忙的,畫室的規模越來越大,學生越來越多,每天都起早貪黑。


    但即便如此,喬鑫仍覺得,時間真慢。


    每一天,每一周,每個月,每個季節,都像緩慢而沉重的車輪,在他身上慢慢慢慢地碾過去,碾過的每一寸皮膚他都知道,從劇痛到麻木的所有觸覺他都知道,說來也是奇怪,時間明明是個客觀的東西,但到他這就放大了一般,慢得清晰可見。


    太慢了。


    這兩年零七個月,太慢了。


    (二)


    大年初八,畫室開門。這兩年產業園區發展得好,市政府在舊園區的旁邊又開發了個新的,現在這片兒是甘城相當熱鬧的地方。也許是因為商家們都想趁著大家放假的時候賺錢,不少商戶都開門了,紅燈籠掛起來,很是喜慶。


    喬鑫請葛昊在旁邊的西餐廳吃了頓飯——噢,還有他的男朋友。


    葛昊17年高考,最後去了川美,他男朋友便跟著他一起去了成都,在成都打工。


    葛昊變了不少,好像一夜之間就穩重了,眉眼也越發成熟。倒是他那男朋友,仍舊是酷酷的機車少年,話少,吃的也少,喬鑫和葛昊聊天時他在旁邊玩一會兒手機,抬頭看兩眼葛昊,然後低頭繼續玩。


    接近尾聲時他起身去衛生間,喬鑫輕聲問葛昊:“他……真的有艾滋?”


    “嗯,”葛昊平靜地點頭:“現在控製得好,跟我們基本上一樣的。”


    “那就好,”喬鑫發自肺腑地笑了:“你們兩個,挺好的。”


    葛昊眨眨眼:“你和周子青怎麽樣?”


    喬鑫:“現在這情況能怎麽樣?”


    “也是,”葛昊歎了口氣,又說:“誒,我姐再婚了你知道嗎?又找了個金融男,你說她怎麽就不能換個口味呢?”


    “是麽……”喬鑫頓了頓:“你姐還好吧?”


    “好,上個月剛去夏威夷蜜月,不過就是我叔氣壞了,天天吵著要和我姐斷絕關係。”


    “……為什麽?”喬鑫心想,被周子青留下陰影了麽。


    “其實他就是想讓我姐和他中意的男的結婚,我覺得就是聯姻吧……我姐不願意。”


    喬鑫默然。周子青當年懵懵懂懂掉進那個圈子,付出如此慘烈的代價才跳出來——而看上去沒心沒肺的孟昭昭,又何嚐不是在奮力掙脫父輩所給的圈子。


    “希望你姐這次能幸福,”喬鑫想了想,又補一句:“雖然我這麽說好像挺不要臉的……”


    葛昊笑了笑,擺手:“沒事,我明白。”


    走出西餐廳,寒風撲麵而來,葛昊跨上摩托車,緊緊摟住男朋友的腰:“拜拜!暑假再見啊!”


    喬鑫朝他揮揮手:“暑假見!路上慢點!”


    “嗡”地一聲,摩托車發動,一溜煙竄了出去。喬鑫站在原地看著,直至摩托車的明黃色尾燈徹底消失在夜色裏。葛昊沒講過他和男朋友是怎麽在一起,但兩個這麽年少的孩子,一個又有艾滋,能在一起,想來也一定有一段不肯言說的艱辛。


    誰都不容易。有些人看似順風順水實則身不由己,比如周子青和孟昭昭;有些人義無反顧最終隻換來煙消雲散,比如阮琦和張小梁;有些人稀裏糊塗就愛了很多年,至今仍左右掙紮——他是,大概連瑞和宋辛也是。


    而他們身後,還有更多後來的人,葛昊和他那男朋友不就是——艾滋病,說是控製得好和普通人一樣,但喬鑫知道,以現在的醫學水平,總歸是生死難測。他覺得這太殘酷了,兩個相愛的小孩,每天都承受著隨時和對方永別的恐懼。


    但他們對視時眼神裏的愛意是真的,牽手時手指的糾纏是真的,喬鑫轉念一想,這也就夠了吧,既然死亡是天命所定,那此時此刻不更要生之盡愉。命運這東西太宏大太複雜,有人用天堂對抗,有人用轉世對抗,有人用永生對抗,可絕大多數人——就像他們這些人,所堅守的,不過是一點勇氣。


    相信會幸福的。


    (三)


    2018年,春天過了夏天來了,草木繁茂,蟬鳴漸長。


    暮春的時候喬鑫又給周子青寫了一封信,信上別的沒有,隻有一行詩: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因為周子青的緣故這詩他記得爛熟,但不好意思講出來,現在想著反正也見不著周子青,沒什麽不好意思的了。


    半個月後,一個清爽的夏天的早晨,喬鑫收到來自北京第二監獄的明信片,上麵隻有一句話——準確說隻有三個字,和一個標點符號:


    再等等。


    喬鑫深吸一口氣,把明信片放進那隻裝著周子青高中數學試卷的糖果盒子裏。


    等,我等著呢。


    一周後,青木畫室,喬鑫坐在辦公室對著電腦逛淘寶——打算買幾個畫框,把他喜歡的學生作品掛在辦公室牆上。


    “喬哥!”小艾一陣風似的衝進來:“有有有麻煩!”


    “啊?”


    “有人找茬!”


    “……啊?”喬鑫起身,壓低聲音:“什麽情況?”


    孟河又來找事了?!又要來砸畫室?


    一麵說著一麵快步往外走:“你快去讓學生別出來,然後報——”


    聲音戛然而止。


    喬鑫整個人定格在原地。


    “這人一看就不好惹啊……”小艾看著門口的男人,壓低聲音焦急地說。


    周子青穿著白t恤,牛仔褲,身形筆挺地站在畫室門口。


    他右臉的下頜骨上,有一道半指長的傷疤。


    “有人自殺,我攔下來,減了一年。”


    周子青笑著,看向喬鑫:“我迴來了,喬鑫。”


    【全文完】


    (1.有番外,後天開始更新。2.你們可以寫長評了。3.《我已經原諒》開始更新,另一篇新文也即將開更。4.微博@大風不是木偶0324 。5.謝謝大家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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