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鵬一家人在張主任的陪同下離開了。鍾遠對吳玉容說:“阿姨,您別著急,沒什麽大事兒,咱們先迴班上開家長會。”


    說罷,他又對何奶奶說:“剛才真的很感謝您為小朗說話。咱們一起迴去吧!”


    此時此刻的何奶奶再遲鈍,也把戚時雨和鍾遠的關係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何況剛才某一個瞬間她福至心靈,忽然想起夏末時在胡同口停車場遇到的那個戴頭盔的小夥子,難怪當時會覺得眼熟。


    戚家二小子那點兒事兒,這麽多年老鄰居們心裏基本上都是門兒清。有人看不慣,自然也有人不當個事兒。何奶奶就是後者,以前戚家全家住在百花巷6號,是百花巷裏難得的書香門第,誰不喜歡戚家兩個聽話又懂事的孩子?何奶奶看著戚時雲和戚時雨兩兄弟長大,有時候戚晏傑和吳玉容工作忙,兩個孩子就跑到她家吃飯。後來她眼瞧著戚家巨變,先是小兒子和家裏鬧矛盾,鬧得個雞飛狗跳,好不容易消停了,大兒子又生了病,後來兒媳婦也跟著沒了。


    何奶奶和所有普通的家庭婦女一樣,閑暇時候喜歡說些家長裏短,可是這家人實在沒什麽可說的,誰看了不覺得心疼?


    戚家二小子跟父母有矛盾,但為了哥哥嫂子留下的這個孩子,扔下在別的城市定居的機會,獨自一人住在了百花巷6號。一個大小夥子獨自拉扯著一個嬰兒,一開始連奶粉都不會衝,何奶奶沒少幫忙。所以戚朗和何嘉樂對何奶奶來說是一樣的,更何況戚朗比何嘉樂不知道聽話懂事多少倍。


    何奶奶也起過給戚時雨介紹對象的心思,長得挺好的一孩子,學曆好,雖然現在沒個正經工作,但小買賣也算風生水起,到哪兒能缺了姑娘要?當年他跟家裏鬧矛盾,風言風語何奶奶也沒少聽,可是以她的見識對男人喜歡男人這件事兒確實不太能理解。她也知道頭兩年有個抱著相機的小男孩兒時不時往這兒跑,來去間還總避著人,她就當瞧不見。


    直到小孫子們上小學的頭一天,班主任來家裏家訪,老師離開後,何奶奶在廚房洗他用過的杯子,從後窗戶看到戚時雨被一個男人抵在牆上的畫麵。


    夜色太暗,她沒有看清另一個男人到底是誰,但不影響老太太被眼前的場景震撼。


    雖然震撼,這麽多年在居委會見多識廣的老太太也不過歎了口氣,然後掏出手機給老姐妹發了條微信:抱歉啊妹子,我們這兒這個小夥子,前兩天有對象了。


    她就是沒想到這對象居然是鍾老師。此刻鍾老師就像是真正的戚家人,這麽認真地跟她道謝。


    她一手攙著吳玉容,一手拎著兩個小崽子,連聲道:“沒事兒,沒事兒,應該的……”


    鍾遠低聲對戚時雨說:“你先迴家?”


    戚時雨搖搖頭:“你去忙,我在門口車上等你們。”


    鍾遠拍了拍他的胳膊,和吳玉容他們一起離開。戚時雨在原地愣了一會兒,迴到校門口,打開車門,坐上駕駛座,擰開收音機。


    他從兜裏掏出香煙,點上一根,剛抽了兩口又想起來一會兒這車上既要坐老人又要坐孩子,連忙掐了,又打開四個窗戶通風。


    他自問不是個合格的父親——或者說長輩。與之矛盾的,是戚朗竟然長成了一個人見人誇的模範兒童。


    或許,正是因為戚朗過於懂事,所以給了他這個半路出家的二把刀父親留足了不用過於成熟的空間。


    18歲的他為了鍾遠挺身而出,那是他恣意放肆的青春年華,那時候的他覺得自己可以主宰人生乃至世界。


    可他被現實打斷了腳。


    他不自覺的撫摸自己手腕上的紋身,那條繩索下掩藏著那條所有人都閉口不提的疤痕。


    如果說麵對小兒子出櫃,一個母親雖然無法幾首,但尚且可以保持基本的理智,那麽在此基礎上,還要麵對大兒子和兒媳相繼離世,足夠擊垮一個母親。


    失去理智的人可以做出很多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她逼著小兒子去所謂的矯正機構看心理醫生,這完全不像是一個大學教授能做出來的事。


    此刻的戚時雨坐在車裏,耳邊是收音機裏男女主播交談的聲音,他突然意識到那會兒失去理智的不止母親,還有自己。


    因為自己開始懷疑,這一切不幸是不是都是自己造成的。


    破碎的家庭,離世的哥嫂,扔下一切的東哥……仿佛都是因為自己的存在,才造成他們的不幸。


    所以他聽從了母親,在嫂子離世後,開始進行每周兩次的心理治療。


    與其說是治療,其實就是簡單的厭惡療法。那位據說擁有各種資質的心理醫生,在將近一年的治療過程中利用藥物、電擊和疼痛不斷建立他對男性的厭惡反應。


    然而在對男性產生厭惡之前,他對自己產生了無法擺脫的厭惡感。那些以前隻是偶爾存在的想法開始不斷糾結在他的大腦裏——都是因為我。


    終於,在一個隆冬的傍晚,他拆下剃須刀裏的雙麵刀片,對著自己的手腕劃了下去。


    賀東最近忙,所以他故意沒有送走那時不到一歲的戚朗,因為他知道母親每天晚上8點會來家裏給孩子送第二天要吃的輔食。


    在像討厭牆角的蟑螂一樣厭惡自己這麽長時間後,他第一次產生了一點惡作劇的心思,他想讓母親記住自己的樣子,作為宣言也好,懲罰也罷。


    那時的他已經被各種藥物折騰得幾乎失去軀體上的知覺,所以刀片劃過手腕時他沒有覺得疼,他側躺在床上,那隻手伸向床沿之外,看著血管裏溫熱的血液汨汨流出,流過手掌,流向地麵。


    好像這些年心裏的難過、委屈、不甘都在這一刻與身體剝離,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戚朗的嬰兒床就擺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他忽然有些惱火,生命流逝的時間似乎有些太長了,長到他仍然可以看清那個小小的肉團子,他正在床上爬來爬去,偶爾抓住床前的防墜欄杆咿咿呀呀說著無意義的音節。


    戚時雨喃喃自語:“一輩子都做個無憂無慮的嬰兒,多好。”


    不遠處的小團子好像聽到了他的聲音,手裏抓著個邦尼兔轉過來,靜靜地看著他。


    小孩子的眼睛水靈靈的,黑色的瞳孔閃著光,與眼白形成黑白分明的交界,就像是他們的世界一樣,簡單又感覺。


    戚時雨覺得身上越來越冷,卻不再敢看這雙眼睛。這麽小的孩子會有記憶嗎?他會記得自己看過這麽殘忍的場景嗎?對不起啊……我又做錯了。


    他心裏又一次感覺到懊惱和厭惡。他緊緊地閉上眼睛。


    迴避黑暗和寒冷是人類的本能。此刻他卻想敞開懷抱擁抱他們。


    “爸爸。”


    黑暗中,嬰孩清晰的聲音像是帶著陽光刺破黑暗的一把劍。戚時雨懷疑自己聽錯了,猛地睜開眼睛。


    戚朗仍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嘴裏又一次吐出那兩個簡單的音節:“爸……爸。”


    戚時雨原本清晰的視線突然變得模糊,他一直昏昏沉沉的腦袋被這兩個字砸得驟然清醒。


    他從床上爬起來,走到戚朗床前,伸出幹淨的那隻手撫摸孩子的臉。


    戚朗毛茸茸的小腦袋在他手上蹭了蹭。


    來自孩子身上的奶香和溫暖,突然讓他覺得貪戀又不舍。


    他感覺到身上越來越冷,掙紮著拽過床邊一件舊t恤,費力地包上了自己的傷口。


    他已經沒有力氣做別的了,可他從沒有一刻這麽想活下去。哪怕是為了眼前這個孩子也要活下去。


    他拿起手機,用最後的力氣撥通了賀東的電話。


    “東哥,救救我。”


    意識消失之前,他記得自己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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