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以柏道:“你不認識誰?”


    見兩人之間的氣氛並不友好,孟妙常挑了一下眉,說道:“你們自己的事自己解決,我先過去了。”


    冬以柏目送她了一段路,孟妙常前腳剛走,徐致遠就說:“沒什麽事我也先過去了。”


    “你不打算跟我敘敘舊嗎,徐少爺,” 冬以柏臉色陰沉,他整理著領口,說道,“我們好歹也算熟人…… 是熟人吧。”


    “……”


    這場重逢在徐致遠眼裏並不是很愉快,他因為盯梢離不開身,便取了根煙含在嘴裏,說道:“你有什麽事直說就行,我沒空。”


    冬以柏道:“聽說俞堯四年前被處死了。”


    徐致遠的手指一滑,歪了一下火,打火機隻是 “啪嗒” 一聲,並沒有將煙點著。徐致遠的目光像是趁機磨了一把刀子,陰鶩地投向冬以柏,他環視了一下周圍,說道:“…… 過來。”


    他們找到了一處清靜處,徐致遠把煙點著,吸了一半。


    冬以柏嘲道:“你不是沒空嗎。”


    徐致遠不耐煩道:“有什麽話快點說完。”


    “我隻是和你’敘舊‘,沒什麽要緊事。” 冬以柏背靠著牆,“剛才那個在你身邊的是孟家的女兒吧,你夫人?”


    “是。”


    冬以柏嗤笑一聲:“你不喜歡男人了?”


    “我的喜惡用不著你多嘴,” 徐致遠說,“如果你就想說這個,那恕不奉陪了。”


    見到要走,冬以柏忽然離開牆壁,抓著他的衣領向前推了一下,說道:“俞堯為什麽會死。”


    徐致遠默不作聲,輕描淡寫的看著他。


    “我問你,” 徐致遠眼裏的不在意助長了他的怒火,他又一字一頓地重複道,“俞堯為什麽會死。”


    徐致遠對冬以柏的感情十分複雜。如果單論他兩個人,徐致遠也不會將過往的梁子小肚雞腸地記恨那麽久,何況冬以柏骨子裏並不會壞,隻是個像他從前一樣被任性和傲慢溺慣了的少爺。


    可人處在社會之中,是無法讓他 “單論” 的。


    四年前俞堯出事,全靠他父親冬建樹的 “推波助瀾”,加之冬以柏的錯誤的報信也對徐致遠造了一點心理上影響,讓徐致遠很難對他完全放下芥蒂。


    徐致遠望著天花板,將煙從嘴裏摘了下來,緩緩吐了一口氣,睨著他說道:“關你屁事。”


    冬以柏被煙味嗆得轉過頭去,手上的用勁更大了,可他的體魄畢竟還是比徐致遠弱一頭,這麽多年也沒什麽長進,很容易就讓徐致遠掙脫。


    冬以柏攥緊拳頭,鄙夷地嘁了一聲,嘲道:“你是不是還覺得俞堯死了正合你意?耽誤你徐大少爺攀孟家的枝頭了是嗎。”


    徐致遠並沒有跟他爭辯糾纏,將嘴中煙頭摁滅在手邊的垃圾桶上,就離開了。


    “徐致遠!”


    冬以柏憤恨地看著他遠去,一瞬間好像在他後領處見到了一小節疤痕。但徐致遠整了整領口就被遮住了,那一瞬仿佛錯覺。


    ……


    徐致遠迴到大廳,在人群中找到了孟妙常。


    兩人站一塊是 “郎才女貌” 四個大字,引得跟孟妙常交談的幾個小姐夫人連連稱讚,徐致遠擺出笑臉客套了幾句,等到人散時問孟妙常道:“第幾個了?”


    “加上剛才路過的那兩位太太,已經有十七個人過去取酒了。” 孟妙常說著,一邊觀察著這附近的客人們,一邊說,“剛才那個找你的人是誰,你從前的相好?”


    徐致遠:“?”


    他道:“你開什麽玩笑,從前的仇人還差不多。”


    “我沒開玩笑,” 孟妙常從桌上端起一杯香檳,認真地說道,“他看你的眼神就像是…… 恨你負了他的心似的。”


    徐致遠慶幸自己嘴裏沒喝東西,不然可以給她表演一個當場噴出來。他忍不住歪了話題,說道:“我挺好奇,我在你眼裏究竟是個什麽牛鬼蛇神。”


    孟妙常道:“從前我以為你是個招蜂引蝶的風流花瓶,現在看來,竟然意外的純情,嘖。”


    孟妙常用清冷而平淡的聲音發出的那聲 “嘖” 不失為“點睛之筆”,讓徐致遠陷入了一種靈魂深處的沉默:“……”


    如果身邊這位是傅書白,他大概已經上腳了。


    徐致遠也取來一杯酒,小啜一口,反駁道:“純情怎麽了,你私奔被你爹抓迴來那會兒不是也鬧過殉情嗎?我還以為你已經超凡脫俗,看淡紅塵了。”


    “怎麽可能。有人可以寄相思與情愫,是世上一大幸事,我的七情六欲還想活得久點。” 然而徐致遠的反諷對孟妙常毫不起效,她將胳膊肘輕靠在等身高的酒架上,把自己的半杯酒往徐致遠麵前一遞,長睫毛垂下來,淡然道,“喏,敬純情,純情可愛。”


    “……” 徐致遠今天跟這詞是過不去了,瞥了她一眼,還是端起自己手中的酒,和她碰了一下杯。


    玻璃輕輕相撞,達成共識地清響一聲。


    孟妙常眼神一直不離西北方,碰完說道:“第十八個了。”


    徐致遠也看見了,他忽然問孟妙常,道:“你酒量好嗎。”


    從進門開始,就沒有一杯完整的紅酒在孟妙常手裏待熱乎過,徐致遠瞥見桌子上的一堆空杯,覺得自己好像白問。但是孟妙常將手裏的一飲而盡,配合道:“了解,一會兒我會裝醉掩護你們離開。”


    徐致遠說了個 “謝” 字,往西北方望去正好看見一個生意上的熟人,裝作問好地走過去。


    他們一口一個 “徐總” 地叫著,時不時還問一問孟徹和徐鎮平的近況。徐家和孟家分別是吳州與淮市的“兩柄兵器”,徐致遠又是兩家的獨子和寵兒,他這幾年在商界、政界的炙手可熱可想而知,搞得連冬建樹也得忌憚他三分。


    冬建樹本意聯合孟家與徐鎮平對立,卻低估了孟徹和徐鎮平的同僚交情,也沒猜透孟徹陰鶩多變的性子,一時沒有扼殺住兩家的暗中聯姻,竟放任了徐致遠長成了他最大的威脅。


    從前的冬建樹為了展現與孟徹聯合的誠意,謀殺寺山又嫁禍徐家,給孟徹在淮市鏟了一條順暢又舒服的路,哪知道孟徹竟然要主動給徐鎮平洗清罪名,還把徐致遠當親女婿養。自己做的這些 “功勞” 反倒給別人做了嫁衣,把冬建樹氣得五髒六腑都埋了火,時不時地就生個病。


    不過功勞被糟蹋了,他的 “苦勞” 好歹沒被辜負,冬家與孟家保持了十分親密的關係。但是有徐致遠橫在那裏,這親密總讓冬建樹覺得尷尬。


    不過孟徹這個人高深莫測,連他冬建樹都猜不透這個人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麽,他更不信徐致遠能猜透。


    這一點冬建樹倒是沒想錯——徐致遠確實不知道孟徹心裏想得是些什麽,他總覺得自己現在的位置危如累卵,自己以為很結實,卻指不定哪天孟徹忽然抽了一塊磚去,他腳下的整座高樓就塌了。


    徐致遠雖然對徐鎮平心中有恨,卻不得不承認父親敏銳的嗅覺和長遠的目光,又或許是因為了解孟徹的性子,徐鎮平早就為他提前砌好了許多保障——就比如和孟妙常的婚事。他現在才知道這不僅是 “糾正” 他的性取向這麽單純。


    徐致遠一想到父親,背上的陳傷就開始隱隱作疼,不禁迴想起四年前,徐鎮平在牢獄裏朝自己下了近乎置於死地的重手,他知道,那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迫不得已。那…… 當初徐鎮平說會親手解決 “叛變” 的俞堯,是不是也存了一絲心軟和偽裝呢。


    徐致遠無從得知,他也很久沒有去探望身在吳州區的父母了。


    他一邊心緒紛飛,一邊聽賓客們聊著,忽然見到一個身材中等,帶著一串佛珠的男人接近了西北方,與朋友們有說有笑地談論著,正巧路過香檳桌,他順勢放下了空杯子,的手伸向了桌子上的酒杯。


    徐致遠緊緊地盯著他,將心裏的數字又默默記上一筆:“第十九個人。”


    可就在這時,一個路過的服務員腳下一絆,身軀撞了一下桌子,酒杯也跟著搖晃起來。


    玻璃杯慶幸沒有摔碎,撞到那賓客身上的服務員帶著麵罩——這裏送酒的人都帶著麵罩——朝那人鞠躬道歉,並且盡職盡責地從桌上取了一杯酒,恭敬地朝他遞過去。


    隻見那賓客也麵露尷尬地說了聲沒事。服務員端著酒盤走了,賓客站在原地,目光微不可查地向旁邊轉了一圈。


    徐致遠一皺眉。


    沒想到暗號交接出了問題,第十九個取酒者意外變成了 “兩個”,這個賓客或是這個服務員。


    根據那線人的提供的線索,取酒的應該是一個參宴的賓客,而看那個男人在取酒失敗後的神色,徐致遠猜想,他應該才是原本的第十九人。


    那個路過的服務員可能隻是意外之過。徐致遠在人海裏還不容易找到了那個身影,但不知怎麽地心猛然跳了一下。


    而孟妙常忽然地拍肩讓徐致遠的警戒心又吊了起來。她問:“那個服務員,你看到了嗎。”


    徐致遠的目光一直緊緊地追蹤在他身上,輕聲迴應她道:“看到了。”


    果不其然,孟妙常說:“他可能有問題,你剛才和你朋友出去聊的時候,他一個人就來取了四次酒,現在又撞了第十九個人。而且你覺不覺得那服務員……”


    徐致遠瞳孔一縮,這個服務員的動機性在他心中警鈴大作,他立馬壓低聲音和孟妙常道:“你和客人聊一會兒,我去跟著那個服務員。”


    “…… 有點熟悉嗎,” 孟妙常把上句話說完,看向那個手腳有些不自然的賓客,又道,“你注意安全,如果服務員真的有問題,那就說明這次接頭暴露了。”


    徐致遠點頭,神情冷了下來,雙眸中暗暗地壓了一絲捕獵似的殺意,錯開人群,悄悄地跟隨上了那位服務員。


    也不知怎麽地,他跟得越近心髒便跳得越快,仿佛血肉下有一顆殘餘的種子,感應到了甘露的氣息,正蠢蠢欲動地想要吐芽。


    而就在徐致遠左胸膛的搏動處,有一把冰冷槍。


    終於,不知那服務員是感應到了跟蹤,還是有些內急,將酒盤托付給了同事,隻身一人往禮堂外麵走去——禮堂外有一家酒館,他們這些做工的人一般都去那裏解手和清洗,因為禮堂的廁所在二層,那是隻有賓客和指定服務人員才能踏足的地方。


    因為是夜,黑暗遮住了酒館與禮堂的一小段路,徐致遠為了壓製住莫名其妙瘋狂起來的心跳,嘴裏含了根煙。快步尾隨上去,在光芒的一塊死角,從胸口的內口袋中掏出槍來,頂在了那服務員的後腦上。


    服務員的腳步戛然而止。


    隻有煙的光點在虛弱地亮著,徐致遠沉著嗓子說:“雙手背在身後,快點。”


    服務員順著他的話,將左手背過去,右手卻舉了起來,徐致遠一邊將槍口往前推了一下,以示警告,一邊冷道:“怎麽了。”


    可是服務員沒出聲,舉起的右手從脖子上拽下一個東西,向後遞給了徐致遠。他的兩隻手被徐致遠趁機抓在了背後,整個人被拖到了牆根處去。


    徐致遠見到四下無人,將服務員全身上下摸索了一遍,察覺無危險之物後平淡地吸了口煙。他看了一眼手中的東西,登時怔住了。


    服務員從脖子上摘下來的是一塊穿著紅繩的銀佛。


    徐致遠好像被迎頭潑了一盆熱水,渾身熾熱了起來,剛才在心髒裏不停跳動的那棵種子瞬間破土而出。


    他張了張嘴,摘下了服務員的麵罩,那近在咫尺的人終於發出來聲音——似乎在忍笑,溫聲說:“長高了,變機靈了。”


    因為黑暗的原因,他努力看清俞堯的臉時就像是在夢裏尋索出路一樣,一點也不真切,直到俞堯出聲,他才猛然清醒,喚了一聲:“堯兒?”


    徐致遠最先反應過來的不是爆發情緒,而是下意識地將煙吐掉踩滅,像個偷偷做壞事被父母現場抓包的小孩——雖然遮掩已經於事無補。


    徐致遠還是無措著的,一眨不眨地盯著麵前人的臉,張了張嘴說了聲:“我沒抽,就是叼著……”


    他發覺手中沉甸,又慌亂地把槍收起來,說道:“拿…… 拿出來防身的。”


    俞堯看著他解釋完,說:“沒有了嗎。”


    徐致遠低著頭,聲音有點委屈似的:“嗯……”


    衣服的摩擦聲窸窸窣窣,俞堯一聲沒吭地在黑暗中緊緊地抱住了他。


    他不用說話,彼此顫抖的身體和緊貼的心髒在替他們說。


    四年和夜晚把重逢偽裝得像夢境一樣,徐致遠呆愣愣地,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總看不清事物,直到一滴清澈的晶瑩落到了他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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