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後,大家分頭行動。


    季沉蛟正要和梁問弦出發去喻潛明所在的醫院,沈棲急匆匆跑了過來,“哥!”


    季沉蛟轉身,“嗯?”


    “我剛才不是不相信你。”沈棲認真地說:“哥,我不知道你身上發生了什麽,為什麽咱們的負責人從你變成了謝隊,但咱們重案隊的頭兒永遠都是你。既然你覺得金流雲沒有出境,那我就聽你的,踏實追蹤。你有什麽要使喚我的,也放心使喚!”


    在像小狗這件事上,沈棲永遠是專業的。季沉蛟都快看到他唰唰搖動的尾巴了,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重案隊的兄弟,說這些多餘。”


    沈棲笑起來,“那我迴去幹活了!”


    “去吧。”


    醫院貴賓病房,喻潛明正陷入昏迷,各項生命體征都很微弱,沒多少日子活了。


    喻夜生在一旁抹眼淚,“淩獵呢?淩獵怎麽沒來?”


    季沉蛟當然不會說淩獵出國執行任務去了,問:“他這兩天有清醒的時候嗎?”


    喻家的老人已經去世,知曉喻勤線索的或許隻剩下喻潛明這個親哥哥。但恰好是在這關鍵時刻,他無法醒來。


    喻夜生搖搖頭,“醒過,但不清醒,什麽都說不出來。”


    季沉蛟眉心緊皺,在生死麵前,人會感到真實的無力。


    “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嗎?”喻夜生被淩獵救過之後,好像一夜之間長大,“喻家的擔子我會扛起,喻家造的孽,我也會償還。有什麽你跟我說。”


    “喻勤……”季沉蛟剛一開口就停下,喻勤還在喻家時,喻夜生都還沒出生,他能知道什麽?


    “喻勤不是……”喻夜生反應過來,“你是說真的小姑姑?”


    季沉蛟點頭。


    喻夜生為難地說,“我都沒有見過她。這樣,我迴老宅去找找,萬一找到和她有關的東西,我全都給你拿來!”


    季沉蛟本就有去喻家老宅的計劃,遂向喻夜生道謝。當他要離開時,忽然聽見病房裏傳來很低很輕的哼聲,連忙和喻夜生衝進去,隻見喻潛明睜開渾濁而無焦距的眼,被鬆弛的皮包裹著的喉嚨正在微微震動,發出不成調的哼唱。


    季沉蛟:“他醒了!”


    喻夜生歎氣,“沒用的,醫生說這不是真正的醒。”


    喻潛明絲毫察覺不到周圍的動靜,像個無知無覺的小孩,哼著隻有自己聽得懂的歌。醫生聞訊趕來,在查看一番後搖頭道:“讓他就這麽躺著吧,他接受不了問話。”


    季沉蛟坐下,看著蒼老的、馬上就要死去的人。他是他的外甥,他們之間有著僅次於父母子女的血脈聯係,他長得不像喻勤,也不像金流雲,反而和這個舅舅,還有舅舅的小兒子有一絲相似。


    喻潛明的哼唱越來越小,直到再次睡去。喻夜生在病房外小聲哭泣。季沉蛟輕輕合上病房的門,遞給喻夜生一張紙。


    “他最近哼過幾次那首歌了,但是我完全聽不出是什麽歌。”喻夜生說:“你知道是什麽歌嗎?”


    “不知道。”話是這樣說,但季沉蛟隱約覺得熟悉。


    喻夜生又看向梁問弦。梁問弦也搖了搖頭。


    晚上,季沉蛟正在猶豫要不要給淩獵打視頻時,淩獵就打過來了。季沉蛟一看,下意識抹了把臉,好像這樣就能顯得精神一些。


    但淩獵的觀察力何其敏銳,一眼就看出異狀,“夏誠實,怎麽沒精打采的?”


    季沉蛟任由自己的肩膀塌下去,“夏誠實下崗了。”


    淩獵瞪大雙眼,“啊?誰欺負我的夏誠實?”


    季沉蛟沉默了會兒,“我和金流雲的dna比對上了,他是我父親。現在他失蹤了。”


    網絡像是突然卡住,淩獵一動不動。幾秒後,淩獵眨眼,迅速消化了這個情況,“其實……我們都有心理準備不是嗎。”


    季沉蛟無奈地笑了笑,“那你還卡殼。”


    淩獵:“嗐,是網太卡,和我有什麽關係。”


    季沉蛟這一天神經都繃得很緊,此時看到淩獵,總算卸下勁來,把手機架著,趴在桌上。淩獵也學他,兩人各自趴著,隔著鏡頭望著彼此。


    過了會兒,淩獵伸出手,隔空摸摸季沉蛟,“你是不是很難過?”


    季沉蛟搖搖頭,“都來不及難過。”


    淩獵說:“也好,你現在先把情緒關著,等我迴來了,允許你撒嬌。”


    就這麽待著,好像不用說什麽安慰的話,情緒就漸漸平靜下來。


    但兩人也沒忘記打視頻電話是為了溝通情報。淩獵率先打起精神,“我和昭凡去了薩林加烏克市最大的娛樂中心,愛麗絲王冠嘉年華,wonder在上麵有個很奇怪的據點。”


    季沉蛟:“據點?又是愛麗絲?”


    淩獵於是把他混入“王庭”大侄子隨從,上山探查到的情況說了。


    “雪場,溫泉,人造,還有喻勤的雕塑……當地人說那是女神雕塑。”季沉蛟支著下巴,思索起來,“說明那是個對wonder和喻勤來說很有紀念意義的地方,但l國不是從來不下雪嗎?”


    “對,即便是山上也下不了雪,想要看到雪景,隻能人造,連溫泉都是人造。”淩獵說:“這個嘉年華是去年才開始建造,今年開園。l國停火之後,各個幫派開始瘋狂斂財,在這之前,就算是勢力比較大的‘茉莉茶’,也沒有搞這些人造景觀的能力。時間倒迴幾十年前,就更不可能。”


    季沉蛟說:“喻勤想看雪,當年和wonder幻想過?wonder今天為她達成?人造?對了!金流雲當時去看人造星空,是不是也有做一個的想法?”


    淩獵沉默,季沉蛟眼神流露出一絲壓抑不住的亢奮。


    “其實你內心也已經傾向於相信,金流雲和段萬德是同一個人了。”淩獵說:“我說得沒錯吧,小季?”


    季沉蛟冷靜下來,“是。假定他們是一個人,那麽很多矛盾的地方就已經找到解釋。”


    淩獵說:“我在薩林加烏克市打聽到的消息也是,wonder目前不在這裏,至於他去了哪裏,恐怕隻有‘茉莉茶’的高層才知道。”


    季沉蛟說今天去見過喻潛明,想從喻家作為主要突破口來找金流雲。淩獵讚同,“金流雲要找的,可能是對喻勤來說很有意義的東西,或者地點?wonder的執念可以說是直白地寫在薩林加烏克市的中上流場所。”


    季沉蛟:“愛麗絲夢遊奇境?”


    淩獵:“是。我在這邊,所以我感受得特別清楚,尤其是今天看到的雪場。你說一個人在什麽情況下會產生這麽強大的執念?”


    季沉蛟想了會兒,“也許雪場是喻勤當年最想要的,但他沒能給喻勤實現?但喻勤為什麽會想要雪場?難道……”


    淩獵說:“喻勤出國後再沒迴去過,她唯一懷念的就是她在國內去過的某一處雪場?”


    季沉蛟猛地站起來,“那金流雲這次會去那個雪場嗎?”


    淩獵給季沉蛟降溫,“這隻是其中的一種可能。要找一個不知名的雪場,也不是容易的事。”


    季沉蛟:“有雪場,還有溫泉……也許在那裏還看得見很美的星空。所以金流雲對人造星空也有興趣?”


    思路漸漸打開,季沉蛟像是看到了一個模糊的人影,在白霧皚皚中蹣跚獨行。


    通話結束後,季沉蛟來到重案隊的休息室,躺在行軍床上。他懶得迴家屬院,就在這裏將就。


    燈關掉,走廊和窗外的光照進來,不是完全的黑暗。他閉著眼再次梳理這一連串線索,困意漸漸如潮水漲起,耳邊迴蕩起喻潛明哼唱的歌。


    半夢半醒間,歌聲從蒼老垂死的男聲,變成溫柔似風鈴的女聲。


    他又夢到小時候的那個夢了。


    在麵目不清的女人懷裏,周圍的花的香味,風很輕柔,秋千搖晃。


    但是這次他聽清了女人在叫他的名字,喻戈。他也聽清了女人哼的歌。


    仍舊不知是什麽歌,卻和喻潛明哼的是同一段旋律。


    清晨,季沉蛟醒來,按著額頭想了許久。


    喻潛明已經在彌留階段,人在快要死時,是會想起這輩子經曆過的事,年少時的事,喜悅的事,遺憾的事。


    喻潛明和喻勤到底是兄妹,他們會哼同一首歌,就算長大後為了權力財富離心背德,但在小時候,喻潛明或許疼愛過這個妹妹。


    歌是喻潛明教給喻勤的?還是喻勤在哪裏學會,哼給哥哥聽的?


    喻潛明這輩子在商海浮沉,無疑算是個成功人士,他哼起這首歌,是不是想起了喻勤?當年將喻勤“放逐”到l國,臨死前迴憶,這是不是一樁再也無法彌補的遺憾?


    冬天天亮得太晚,季沉蛟匆匆拿起外套,奔向停在樓下的車。車燈破開眼前的黑暗,冰雨落下,似乎帶著一粒粒碎雪。


    夏榕市今年的第一場雪就要降落了。


    摻著雪渣子的雨砸在擋風玻璃上,城市被冷意和晦暗籠罩。雨刷刮起來,季沉蛟牢牢盯著前往,盡量加快車速。


    快要駛到醫院時,他的手機響起來,是喻夜生打來的,


    季沉蛟心裏猛然沉了幾分。喻夜生說過會迴老宅尋找喻勤的痕跡,但是這個時間打來,必不可能是因為喻勤。


    他停好車,一邊往貴賓病房趕去,一邊接起電話。


    喻夜生哽咽道:“我爸馬上不行了。你,你能來看看他嗎?他剛才叫了喻……叫了小姑姑的名字。”


    季沉蛟加快步伐,闖入病房,手機已經調到了錄音模式。喻潛明眼睛沒有睜開,眼角卻落下兩行濁淚。他果然還在哼著那首歌,隻是氣息比昨天更加虛弱,就像下一瞬就要熄滅的燭火。


    季沉蛟走過去,將手機放在床頭櫃上。


    五分鍾後,哼聲止歇,喻潛明徹底停止了唿吸。


    喻夜生痛哭不已,季沉蛟收起手機,醫生、檢察院的同僚都在,確認喻潛明的死亡。


    季沉蛟從病房裏退出來,走之前抱了抱喻夜生。


    市局,刑偵支隊長辦公室。


    謝傾聽完錄音,“這可能和金流雲的失蹤有關?”


    季沉蛟說:“我不確定。但這段調子應該和喻勤有關。喻潛明死之前還沒放下的是對喻勤做過的錯事。”


    謝傾說:“你希望我怎麽做?”


    “這段調子我用業餘軟件比對過,判斷不出是什麽歌。”季沉蛟說:“我想準確地知道它的出處。”


    謝傾點頭,“我去找專家,盡快給你答複。”


    市民們都盼著雪,但早上的雪渣子到了下午已經徹底被融化,空中飛舞的是雨點,真正的雪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落下。


    季沉蛟站在窗邊,看著灰撲撲的天地。喻家現在已經是亂成了一鍋粥,喻夜生說要迴老宅找線索,此時恐怕也脫不開身。但是他等不了,必須盡快動身。


    梁問弦快步走來,手上拿著剛開到的調查許可,“走吧,這樣就算沒有喻家人的幫助,我們也能進去搜查。”


    喻家老宅在蒼園市,晚上的飛機。季沉蛟在去機場的路上思來想去,還是給喻夜生打了通電話。


    “你不來也沒什麽,你父親的後事還需要你。”


    喻夜生情緒很低落,季沉蛟掛斷電話前他沒有給出明確答複。但在登機之前,他風塵仆仆趕來,抓著機票,雙眼通紅,“後事不需要我,很多人都在,我隻是個最沒用的小兒子。”


    “但是淩獵救了我,至少……我想對他,對你們有點用!”


    天氣情況影響了起飛,季沉蛟一行人深夜才抵達蒼園市。喻家老宅現在已經沒人住了,喻潛明、沙曼早就在冬鄴市、夏榕市一帶活動,隻有年末或者祭祖的時候,才會迴來看看。老宅有幾個管家留守,他們都知道了喻潛明去世的消息,也早就知道喻氏集團犯下的罪行,此時看見喻夜生迴來,都十分詫異。


    走入老宅的一刻,季沉蛟就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似他曾經來過這裏,在這裏度過過一點短暫又無足輕重的歲月。


    他確實來過這裏,在他被沙曼帶迴,被喻潛明帶走的那短短年月間。


    他有些出神地看著夜色中的建築,下意識就想看主宅右邊的位置。


    喻潛明說:“你還記得那邊嗎?你小時候就住在那裏。”


    季沉蛟聲音有些幹啞,“我過去看看。”


    喻勤的小樓曾經是一棟修得格外漂亮的別墅,有個精心打理的花園,但現在花園早就沒有花了,建築裏的燈也壞了不少。


    季沉蛟漸漸想起一些模糊的片段,但這些片段都沒有溫度。也許是因為和他一起迴來的不是他真正的母親,在這冷清的莊園裏,他得不到任何來自親人的關心。


    他在沾著灰塵的沙發上坐了會兒,迅速從個人情緒中脫離,開始進行他來這一趟的重要任務——搜索。


    在三樓,他看到了淩獵說的那幅畫,少女的喻勤燙著小卷發,純真美麗,像是本來就該生活在畫中,不該沾染人世的汙濁。


    他在畫前站了許久,抬手輕輕摸了摸陳舊的畫框。


    梁問弦在一樓查找,忙碌到淩晨四點,兩人在樓梯上匯合,都露出失望的神情。


    這裏沒有任何他們想要找到的東西,喻勤曾經生活在這裏的痕跡隻剩下那幅不可能被拆下的畫。沙曼清除過喻勤的痕跡,喻潛明也清除過,他們各有各的心思,卻意外默契地將喻勤抹除掉了。而現在,他們也已經不在人世。


    梁問弦丟來一隻煙,季沉蛟邊點火邊說:“不養生了?”


    梁問弦笑道:“都快熬到天亮了,還養什麽生。抓緊找線索吧,總不能真讓金流雲給跑了。”


    抽完煙,季沉蛟說:“梁哥,你先歇會兒,我找喻夜生聊聊去,他對這兒熟。”


    喻夜生也一宿沒睡,起初和管家們聊了會兒喻潛明最後幾天的情況,後來迴到自己房間,睡不著,幹脆起來整理喻潛明的遺物。


    喻潛明留在老宅的東西很少,大部分是不重要的,也許過不了幾年就該丟棄了。他看著看著,卻又是掉下淚來。那些東西裏有他和幾個哥哥小時候寫的作業、沒玩幾次的玩具、他們送給喻潛明的禮物。


    如果說老宅的時光比外麵走得慢,他很想將自己關在裏麵,再也不出去。


    整理好這些,他又打開一個櫃子,裏麵有個抽屜上了鎖。


    並不是什麽保險鎖,找管家拿來鑰匙,很快就打開了。


    抽屜裏放著一些早就過期的單據,還有一個信封。喻夜生從信封裏取出一張照片。


    照片很舊了,笑容明媚的少女挽著年輕喻潛明的胳膊,看上去十分親密。


    季沉蛟來到樓上,聽見喻夜生說:“我找到了小姑姑和我爸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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