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薩拉拿著咖啡杯和一大疊厚厚的資料出現時,她的手指上戴著一枚鑽戒。他們此刻正在茱恩的房間,狼吞虎咽地吞下早餐,好讓薩拉和茱恩出發去匹茲堡造勢。看到這一幕,茱恩的鬆餅瞬間掉到了床單上。


    「我的天啊,薩拉,那是什麽?妳訂婚了嗎?」


    薩拉低頭看著戒指,聳聳肩。「我上周末請假啦。」


    茱恩愣愣地看著她。


    「妳到底是跟誰在一起?」亞歷克問。「妳哪來的時間?怎麽可能?」


    「喔噢,不可以。」她說。「這場選戰裏,有秘密交往對象的人可不是隻有我而已。」


    「有道理。」亞歷克同意道。


    她打發掉這個話題,茱恩則開始用睡褲擦掉床上沾到的糖漿。「我們有很多事要做,所以專心了,克雷蒙姐弟們。」


    她為兩人準備了詳細的日程表,雙麵印刷的紙張上寫滿了項目符號,而她立刻就切入重點。當她的手機跳出通知時,他們已經討論到周四在錫達拉皮茲的選民登記活動了。她拿起手機,隨手滑過螢幕。


    「所以我需要你們兩個都打扮好,做好準備,然後……」她分心地把手機湊近,多看了兩眼。「然後,呃……」她突然暴怒地倒抽一口氣。「喔,殺了我吧。」


    「什麽鬼──?」亞歷克開口,但他自己的手機也在大腿上震動了一下。他垂下視線,看見一n的推播信息:衛星攝影機畫麵流出,亨利王子出現在全民大會飯店裏。


    「喔,靠。」亞歷克說。


    茱恩湊過來,在他身後一起看著新聞:不知道為什麽,某個「匿名消息來源」拿到了那天晚上畢克曼酒吧大廳的監視器畫麵。


    這畫麵並不是特別糟糕,但它的確顯示出他們倆人一起走出酒吧,肩並肩,由卡修斯護送著,然後是電梯的監視器,畫麵上的亨利攬著亞歷克的腰,正在和卡修斯說話。最後,他們三人一起在頂樓離開電梯。


    薩拉抬起眼看著他,眼神像是準備把他掐死。「你能不能解釋一下,那個晚上到底要怎麽樣才能不再陰魂不散?」


    「我也不知道啊。」亞歷克悲慘地說。「怎麽會是這一次──我是說,我們以前還幹過更危險的──」


    「你覺得這樣會讓我比較好過嗎?」


    「我的意思是,是誰把電梯的畫麵流出去的?是誰在負責的?又不是有什麽明星在那間飯店裏──」


    茱恩的手機響了一聲,打斷他的話。她看了一眼訊息就咒罵出聲。「天啊,那個郵報記者發簡訊問我,對於你和亨利的感情狀況有什麽看法,還有──還有這和你退出助選團隊有什麽關係。」她瞪大眼睛看著薩拉和亞歷克。「這樣很糟糕,對不對?」


    「不太樂觀。」薩拉說。她的手指急急忙忙在手機上敲打,大概是在向媒體團隊發出一封封憤怒的命令郵件。「我們現在需要轉移一下焦點。我們得──得幫你安排一場約會之類的。」


    「如果我們──」茱恩開口。


    「靠,或是讓他去約會。」薩拉說。「你們兩個都去約會。」


    「我可以──」茱恩又試了一次。


    「我該打給誰?現在哪個女生會願意來淌這場渾水?」薩拉用手掌的根部揉著眼睛。「上帝啊,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我有個點子!」茱恩終於大喊出聲。當他們兩人終於看向她時,她咬了咬嘴唇,看著亞歷克。「但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


    她把手機轉過來,讓他們看到她的螢幕。他認得那張照片,是他們在德州時拍給阿波的那張,茱恩和亨利站在碼頭上的畫麵。她把諾拉的那一半裁掉了,所以畫麵上隻有他們兩人,亨利的太陽眼鏡下掛著調情般的微笑,茱恩正吻著他的臉頰。


    「我也住那層樓。」她說。「我們不需要真的承認或否認什麽事。我們可以暗示就好。稍微分散一下新聞熱度。」


    亞歷克咽了一口口水。


    他一直都知道茱恩會願意為他擋子彈,但是這個?他永遠都不可能開口求她這麽做的。


    但現在……這應該行得通。他們的好交情已經有滿滿的媒體紀錄,就算有一半的報導都是奇怪的gif動圖。茱恩手上的這張照片,不清楚情境的人,隻會覺得他們像是一起出去度假的異性戀金童玉女。他看向薩拉。


    「這點子不壞。」薩拉說。「我們得跟亨利套好招。你能處理嗎?」


    亞歷克吐出一口氣。他的確不喜歡,但他也沒有其他選擇了。「嗯。好。我想可以吧。」


    「我們說過這是我們最不想做的事。」亞歷克對著自己的手機說。


    「我知道。」亨利在電話的另一端迴答。他的聲音顫抖著。菲力在亨利的另一線上等著他。「但是沒辦法。」


    「對。」亞歷克說。「沒辦法。」


    茱恩把那張德州的照片貼在推特上,然後它立刻就一躍成為她被人按讚最多次的貼文。


    幾小時之內,這張照片就在網路上傳瘋了。內容農場整理了一份亨利和茱恩的交往事件表,一路追到他們在王室婚禮共舞時的那張照片。媒體挖出了他們在洛杉磯酒吧裏的照片,分析他們兩人在推特上的互動。一篇報導寫著:大家都以為茱恩.克雷蒙─迪亞茲已經是人生勝利組的代表了,沒想到這段時間她一直都在和白馬王子交往?另一篇文章則推測:是亨利王子最好的朋友亞歷克介紹他們認識的嗎?


    茱恩鬆了一口氣,但那隻是因為她又想辦法保護了他一次,代價是讓全世界開始翻她的人生、挖她的隱私,想找出答案和證據,這讓亞歷克恨不得殺了所有人。他也想要抓住每個人的肩膀,搖醒他們,告訴他們亨利是屬於他的。但茱恩這麽做的用意就是為了增加可信度。他不應該覺得這麽不對勁的。但當他意識到,今天隻要性別對換,在福斯新聞上就會出現完全不一樣的報導時……嗯,這真的很傷人。


    亨利很安靜。他沒說太多,隻是點到為止地告訴亞歷克,菲力氣到快中風了,而女王陛下雖然不是很高興,但至少很樂意知道亨利終於交了女朋友。這讓亞歷克覺得難受至極。這種扼殺亨利內心的命令,要他假裝成另一個人──亞歷克一直試圖要保護亨利遠離這樣的傷害。但他現在卻也成了加害者之一。


    這很糟糕,讓人胃痛、喘不過氣,知道一旦走錯就沒有退路的那種糟糕。他一周前才在倫敦,站在詹波隆那的塑像前和亨利擁吻,但現在一切風雲變色。


    他們手中還有一張更有說服力的王牌。那是他人生中唯一能獲得更多媒體關注的交往關係了。這天,諾拉來到官邸,唇上塗著正紅色的口紅,將冰涼的手指貼在他的太陽穴上,然後說道:「帶我出去約會吧。」


    他們選了一個大學城,那裏的人會瘋狂拍照、然後貼在網路上。諾拉把手伸進他的褲子口袋,而他試著專注在她站在他身旁的溫度,還有她的卷發搔著他臉頰的熟悉感。


    有那麽一瞬間,他容許自己想像著,如果這是事實,那一切會變得多簡單:他會迴到和自己最好的朋友那種舒適、輕鬆的和諧關係裏,他會在披薩店的外麵用油膩的手指抓她的腰,聽她講著愚蠢的笑話笑到發瘋。如果他能像其他人希望的那樣愛她、而她也愛他,就沒有更多八卦可以說了。


    但她不愛他,他也沒辦法愛她,而他的心上人現在正乘著一架飛機飛過大西洋,前往華府,要和茱恩碰麵吃一頓有攝影師駐場的午餐,加深這件事的確定性。那天晚上,當他躺在床上時,薩拉寄了一封電子郵件給他,裏麵盡是和他與諾拉有關的推特討論串。他覺得自己快要吐了。


    亨利的飛機在半夜降落,他甚至不準靠近官邸,隻能住在市區另一端的飯店裏。那天早上,當他打給亞歷克時,他的聲音在電話裏聽起來十分疲倦,亞歷克緊握著手機,保證他會想辦法在他飛迴去之前見他一麵。


    「拜托了。」亨利說著,聲音細若遊絲。


    他媽媽、大部分的行政團隊,還有一半的媒體團隊,此刻都在忙著處理一則北韓飛彈測試的新聞,所以沒人注意到茱恩讓他偷偷爬上了她的休旅車。茱恩抓著他的手肘,開著無心的玩笑,等他們在距離碰麵的咖啡廳一個街口的地方停車時,她對他露出了一個充滿歉意的微笑。


    「我會讓他知道你在這裏。」她說。「至少這會讓他覺得好過一點。」


    「謝了。」他說。在她下車之前,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又說了一次:「認真說。謝謝妳。」


    她緊緊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後和艾米一起下車了。他則一個人待在一條小巷裏,有一車隨扈在一旁等他,他肚裏則不斷翻攪著一股讓他不舒服的感覺。


    過了漫長的一小時,茱恩終於傳訊息給他:結束了。下一封則是:我帶他去找你。


    他們在離開前討論好的解決方式是:艾米帶著茱恩和亨利迴到巷子裏,讓他像政治犯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換車。他傾身靠向兩名坐在前座的特勤組人員。他不知道他們知不知道現在這是哪齣,不過他其實一點都不在乎。


    「嘿,可以給我一點空間嗎?」


    兩名特勤組探員互看一眼,但聽話地下了車。一分鍾後,另一輛車來到和他平行的位置,車門打開,他就看見了他。亨利看起來緊繃而不悅,但就在一步之遙。


    亞歷克拉著他的肩膀,把他拖上車,車門在他們身後關上。他緊抓著他,從這麽近的距離,他可以看見他臉上一層灰黯的神色,他的視線渙散。這是他看過亨利最糟糕的樣子,比他發火或瀕臨哭泣邊緣的樣子都更糟,看起來空蕩而無神。


    「嘿。」亞歷克說。亨利的眼神依然沒有對焦,亞歷克便移動到座位中間,讓自己出現在他的直線視野之中。「欸,看著我,我就在這裏。」


    亨利的手顫抖著,唿吸短淺,而亞歷克知道這代表他的恐慌症正在內心蠢蠢欲動。他伸出手,握住亨利的一隻手腕,感受著他的脈搏在他的拇指下快速跳動。


    亨利終於迎向他的視線。「我好討厭這樣。」他說。「真的好討厭。」


    「我知道。」亞歷克說。


    「以前……我還可以忍受。」亨利說。「因為我以前從來──從來不知道還有別的可能性。但是,老天,現在這個──簡直是滿滿的惡意。是一場該死的鬧劇。還有可憐的茱恩跟諾拉,她們就要這樣被利用嗎?你知道,我祖母還希望我帶我自己的攝影師過來。」他深吸一口氣,卻堵在喉頭,當他吐氣時,氣息劇烈地顫抖著。「亞歷克,我不想這麽做。」


    「我知道。」亞歷克又說了一次,抬起手,用大拇指的指腹撫平亨利的眉頭。「我知道。我也討厭這樣。」


    「這樣不公平!」他繼續說著,聲音瀕臨崩潰邊緣。「我那些垃圾祖先做了那麽多狗屁倒灶的事,但是都沒有人在乎!」


    「寶貝。」亞歷克伸手抓住亨利的下巴,將他拉迴現實。「我知道。真的很抱歉,寶貝。但是不會一直這樣下去的,好嗎?我保證。」


    亨利閉上眼睛,從鼻子吐氣。「我想相信你啊,我真的想。但是我好怕我永遠辦不到。」


    亞歷克想要為了這個男人對抗全世界,想要報複所有傷害過他的人事物,但難得一次,他想要成為比較穩定的那一個。所以他溫柔地輕撫著亨利的頸側,直到他的眼睛再度緩緩睜開,露出淺淺的微笑,用自己的額頭靠上亨利的額頭。


    「嘿。」他說。「我不會讓這件事發生的。聽著,我告訴你,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字麵意義地跟你祖母打一架,好嗎?而且她老了。我知道我可以扛得住她的。」


    「我不會這麽自滿喔。」亨利笑了一聲。「她這個人可是充滿了邪惡的驚喜呢。」


    亞歷克笑了起來,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認真說。」他說。亨利正抬眼望著他,五官俊美、充滿生命力,雖然愁眉不展,但他仍然是亞歷克願意犧牲自己人生去保護的人。「我真的很討厭這樣,我知道。但我們要一起走過去。我們會把這件事搞定的。我們要創造歷史,記得嗎?我們隻能奮力一搏了。因為你就是我的目標,好嗎?我這輩子再也不會像愛你一樣愛上另一個人了。所以我向你保證,有一天我們可以隻做自己,叫其他人去吃大便。」


    他拉著亨利的脖子,給了他一個深深的吻,當亨利的雙手捧住亞歷克的臉時,他的膝蓋撞上了中控台。雖然車窗有著遮陽貼紙,這卻是他們在公開場合最接近接吻的一次了。亞歷克知道這樣很危險,但此刻他的腦子裏隻有那些他們在電子郵件裏悄悄傳給對方的古人信件,那些在歷史中流傳著的字句:在每場夢境中我都能見到妳。請把妳的心留在華盛頓。像想家一般思念著你。我們兩個渴望著愛的人。我年輕的國王。


    總有一天,他告訴自己。總有一天,我們也有份。


    在沉默的空間裏,那種焦慮感就像是黃蜂嗡嗡作響的翅膀,在他耳邊吵鬧不休。焦慮感在他半夢半醒之間將他嚇醒,就算他在官邸裏一程又一程地踱步也甩不開。他一直無法擺脫自己好像受人監視的感覺。


    最糟糕的是,他們看不到這件事的盡頭。他們勢必得繼續保持這樣的論調兩個月,至少等到選舉結束,在那之後,他們還要麵對英國女王直接下令禁止的可能性。他的理想主義傾向不會讓他接受這一點,但他不接受,不代表這件事就不存在。


    他在華府無法安生,亨利在倫敦也坐立難安,而整個世界不斷地說著他們兩人在和別人談戀愛的故事。他和諾拉牽手的照片。人們對於茱恩會不會得到英國王室正式承認的各種推斷。而亞歷克和亨利,則像世界上最悽慘的《饗宴》108插圖:被一分為二、血淋淋地推向沒有交集的人生。


    就連這個念頭都讓他絕望,就是因為亨利,他才會開始引用柏拉圖來比喻──那些亨利最愛的文學作品。可憐的亨利現在隻能枯坐在皇宮裏,害著相思病,身處於悲傷之中,再也不多說什麽。


    就算他們這麽努力,他們還是不得不覺得這世界要逼散他們。這整個布局不斷對他們予取予求,把他們視為神聖的日子──在洛杉磯的那晚、在湖邊的周末、還有在裏約錯過的第一次會麵──重新改寫為世人更能接受的版本。他們的官方說法是這樣的:兩名年輕有為的男人愛著兩名美麗的年輕女子,而不是彼此。


    他不想讓亨利知道。亨利已經過得夠痛苦了,沒有支持他的家人,真正知情的菲力又無法善待他。亨利在他們通電話的時候聽起來很平靜、很完整,但亞歷克覺得他沒有什麽說服力。


    在他更年輕一點的時候,如果他這麽焦慮,而他的人生中又沒有足夠拉著他的錨點,他就會做出自我毀滅的舉動。如果他現在在加州,他就會把吉普車開出來,沿著一○一號公路一路狂飆,把車門都打開,大聲播放饒舌音樂,遊走在被警察攔截的邊緣。如果在德州,他會偷一瓶美格波本威士忌,然後和半個曲棍球隊的夥伴們一起喝個爛醉,然後也許在那之後爬進連恩的房間窗戶裏,希望他明早就能忘記這一切。


    第一場總統候選人的辯論會是在三周後。他甚至沒有工作來分散他的注意力,所以他隻能在那裏反覆琢磨、反覆焦慮,並進行又長又折磨的慢跑,直到他的腳起水泡才滿意。他想要把自己給燒了,但他又不能讓任何人看見他自焚。


    有一天,他在下班時間去國會山辦公室,準備把一箱跟他爸爸借來的文件夾還迴去。他聽見下方樓層傳來微弱的馬帝.華特斯的歌聲,然後他腦中靈光一閃。他的確還有一個可以發洩怒火的目標。


    他看見拉斐爾.路那正在自己辦公室打開的窗邊,靜靜地抽著菸。窗台上擺著一個滿出來的煙灰缸,還有兩包空的萬寶路菸盒和一個打火機。當他聽見甩門的聲音轉過頭時,他被嚇得咳出一口煙霧。


    「那鬼東西會害死你的。」亞歷克說。同一句話,他在丹佛的那個夏天說了五百次,但現在他的意思是,我真希望你死一死好了。


    「小子──」


    「別那樣叫我。」


    路那轉過身,把菸撚熄。亞歷克看見他下巴的一條肌肉緊繃起來。雖然他看起來一如往常的英俊,但此時的他還是慘不忍睹。「你不應該在這裏的。」


    「少來這套。」亞歷克說。「我隻是想看看你有沒有種跟我說話。」


    「你應該知道,你現在在和一名國會議員說話吧。」他平靜地說。


    「當然知道,大人。」亞歷克說。他朝路那走去,一腳踢開擋路的椅子。「真是偉大的工作啊。你要不要告訴我,那些投票給你的人,現在對於你當傑弗瑞.理查的小叛徒有什麽看法啊?」


    「你到底來這裏幹嘛,亞歷克,嗯?」路那紋風不動地問道。「你要來跟我打架嗎?」


    「我要你告訴我原因。」


    他的下巴再度緊繃起來。「你不會懂的。你太──」


    「我發誓,你要是敢說我太年輕,我就要抓狂了。」


    「你現在不是已經抓狂了嗎?」路那溫和地問道。亞歷克臉上一定是閃過了非常危險的表情,因為他立刻舉起了一隻手。「好吧,時機不對。聽著,我知道。我知道這看起來很鳥,但是──此刻有很多你想像不到的事正在運作。你知道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的家庭為我做了什麽,但是──」


    「我不在乎你他媽欠了我們什麽。我相信你的。」他說。「不要說我不懂。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能耐、知道我經歷過什麽。如果你願意告訴我,我就會懂的。」


    他現在和路那之間的距離近得足以吸入他的菸味,而當他直直看著他的臉時,他突然覺得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黑眼圈,和凹陷的臉頰有些似曾相識。這讓他想起亨利在特勤組車上時的臉。


    「理查是不是有你的把柄?」他問。「他逼你的嗎?」


    路那猶豫了一下。「我這麽做是因為這是必要之惡,亞歷克。這是我的選擇。不是別人的。」


    「那就告訴我原因。」


    路那深吸一口氣,然後說:「不。」


    亞歷克想像自己揮拳擊中路那的臉,然後向後退了兩步,讓自己保持安全距離。


    「你記得在丹佛的那天晚上。」他思量著說道,聲音顫抖。「我們叫了披薩,你給我看了那些你幫忙辯護過的孩子們的照片。我們還喝了那瓶好喝的蘇格蘭威士忌。我記得我躺在你辦公室那張醜地毯上,醉得一塌糊塗,但是心裏卻想著:『天啊,真希望我能像他。』因為你很勇敢。因為你為了某些事情站出來奮鬥。而我忍不住一直去想,為什麽在每個人都知道你的那些事之後,你還能堅持做你在做的那些事。」


    有那麽一刻,亞歷克以為他終於動搖了路那的內心,因為他閉上了眼,靠向窗台尋求支撐。但當他再度麵對亞歷克時,他的眼神十分強硬。


    「沒有人知道我的事。他們知道的甚至不到一半。你也是。」他說。「老天,亞歷克,拜托,別變得和我一樣。找另一個人當成榜樣吧。」


    亞歷克已經被逼到極限了,他咬著牙說。「我已經變成你了。」


    這句話懸在半空中,在他們之間凝結,就和那張被踢翻的椅子一樣沉重。路那眨眨眼。「你在說什麽?」


    「你知道我在說什麽。我想你搞不好比我還早知道。」


    「你不是──」他結巴地開口,試著把這個話題結束掉。「你和我不一樣。」


    亞歷克穩住自己的視線。「夠像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好吧,孩子。」路那終於啐道。「你想要我當你的導師嗎?那聽好了: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去找個好女孩結婚吧。你比我幸運──你可以這麽做,而且這甚至不是個謊言。」


    亞歷克說的下一句話實在來得太快,他甚至來不及阻止自己,隻能趕在最後一秒翻譯成西班牙文,以免被人聽見:「seria una mentira, porque no seria él.」那就會是個謊言,因為對象不是他。


    他立刻就知道拉斐爾聽懂他的意思了,因為他倏地向後推了一步,背撞上了窗台。


    「你不能告訴我這件事,亞歷克!」他在自己的外套口袋裏瘋狂翻找,直到他挖出另一包菸。他搖出一根,然後手忙腳亂地拿起打火機。「你到底在想什麽?我是你這場選戰的敵人!我不能聽你說這些!你這樣到底要怎麽當一個政治家?」


    「誰說政治家就一定要說謊、要躲藏、要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


    「因為政治就是這樣,亞歷克!」


    「你什麽時候相信這套了?」亞歷克咒罵道。「你、我、我的家人,還有幫我們助選的這些人──我們一直都是走誠實路線的!我不想要成為一個擁有完美門麵和二點五個孩子的政治人物。我們不是決定這是為了幫助人民嗎?這是為了更高使命的奮鬥不是嗎?這和讓人們見識到真正的我,哪裏有衝突了?你到底是誰,拉斐?」


    「亞歷克,拜托。拜托了。老天。你得走了。我不能知道這件事。你不能告訴我。你得更小心一點。」


    「天啊。」亞歷克的聲音變得苦毒,雙手插在腰上。「你知道嗎,那甚至不是信任。我之前是信仰你的。」


    「我知道。」路那說。他現在甚至沒有看著亞歷克。「我希望你沒有。現在,你真的得離開了。」


    「拉斐──」


    「亞歷克。出。去。」


    所以他就照做了,並在身後把門甩上。


    迴到官邸之後,他試著打給亨利。亨利沒有接,但是迴了他一封訊息:抱歉,在和菲力說話。愛你喔。


    他在床底下的黑暗中摸索,直到他的手指摸到它:一瓶美格波本威士忌。緊急備用瓶。


    「幹杯。」他低聲說,然後拔起瓶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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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件人:亨利


    主旨:關於地圖的爛比喻


    h:


    我喝了很多威士忌,所以請多擔待了。


    你有一個小動作。一個小動作。讓我為之瘋狂。我一直會想到它。


    你的嘴角會有一個小小的弧度。你會癟起嘴角,看起來好像你很擔心你忘了什麽事。我以前很討厭這個表情。以前一直覺得你那是不以為然的樣子。


    但我吻過了你的嘴唇,吻過了那邊的嘴角,還有它拉扯過的地方,好多好多次了。我已經記住了,刻在你這個人的地圖上了。你的身體是我還在製圖的一個世界。我現在知道了。我把這一點記載在符號表上。你看這裏是比例尺。我可以把它等比例放大,把你的經緯度都讀出來。我可以背出你的座標。


    你的這個小動作,你的嘴,你的嘴角移動的方向。你這麽做,是為了不要讓別人看穿你。不要讓那些人從你身上予取予求,那些空洞、貪婪的手爪。別把真實的你給出去。你那顆奇異、卻完美的心。那顆懸掛在你體外的心。


    在你的地圖上,我的手指總是可以找到威爾斯的綠色丘陵。冷泉和白色沙灘。古老的你是由一顆石頭雕刻而出,神聖而不可侵犯。你的脊椎是一座我迫不及待想要翻越的山脈。


    如果我能把你攤在桌上,我能用手指找出你嘴角拉緊的地方,我會把它撫平,並在你身上標記聖人的姓名,就如同所有的古地圖一般。我現在懂他們的命名法則了──聖人的名屬於奇跡。


    有時候,讓人看透一點點的你吧,甜心。你有太多值得讓人挖掘的地方了。


    你的,


    a上。


    ps:威爾弗雷德.歐文109致齊格弗裏德.沙宣,寫於一九一七年:


    你修複了我的生命──不論它有多麽短暫。你並沒有照亮我,我一直都是顆瘋狂的彗星,但你修複了我。我成為你的衛星,公轉了一個月,但很快又要再度離去,成為你照耀的軌道中的一顆黑色之星。


    * * *


    寄件人:亨利 <<span ss="__cf_email__" data-cfemail="c2aab5a3aea7b182a9a7acb1abaca5b6adaca7afa3abaeeca1adaf">[emailprotected]</a>>


    收件人:a


    主旨:re:關於地圖的爛比喻


    尚.考克多110致尚.馬赫111,寫於一九三九年:


    打從心底深處感謝你救了我。我曾溺水,而你毫不猶豫地躍入水中,甚至沒有迴頭張望。


    * * *


    手機震動的聲音,讓亞歷克從睡死的狀態中驚醒。他手忙腳亂地伸出手,摸索著他的手機。


    「喂?」


    「你幹了什麽好事?」薩拉的聲音幾乎是在大叫。從她的鞋跟清脆的聲響和模糊的咒罵聲來判斷,她正在某處狂奔。


    「呃。」亞歷克說。他揉揉眼睛,試著讓自己的腦袋重新接上線。他幹了什麽?「可以更精確一點嗎?」


    「看看該死的新聞吧,你這個精蟲衝腦的小無賴──你怎麽會蠢到讓人拍到啊?我發誓──」


    亞歷克甚至沒聽見她說的最後那句話,因為他的心已經一路下沉到兩層樓以下的地圖室裏去了。


    「幹。」


    他雙手顫抖著打開擴音,叫出穀歌瀏覽器,然後輸入自己的名字。


    驚爆:亨利王子與亞歷克.克雷蒙─迪亞茲交往中,以照片為證。


    我的老天鵝:美國第一公子和亨利王子──根本絕配


    激情辦公室:美國第一公子寫給亨利王子的火熱郵件


    英國王室拒絕迴應關於亨利王子與第一公子交往之事


    隻有這二十五個動圖,能表達我們看到亨利王子與第一公子的故事時的心情


    別讓第一公子犧牲色相


    亞歷克的喉頭湧出一陣歇斯底裏的狂笑。


    他的臥室門被人粗暴地推開,薩拉用力拍了一下電燈開關,臉上的怒火幾乎無法隱藏在極度的恐懼之下。亞歷克突然想起他床頭板後方的緊急按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在失血過多致死之前先把特勤組的人叫上來。


    「你的對外通訊現在要全麵切斷了。」她說。她沒有動手揍他,而是搶走他的手機,塞進她胸前的口袋裏。她的上衣在情急之中扣錯了,但她一點都不在乎自己在亞歷克麵前衣衫不整的模樣,隻是把一大疊八卦雜誌丟在他的床上。


    亨利女王!二十本《每日郵報》的封麵上用巨大的字體寫道。亨利王子與美國第一公子的同誌情請見內頁!


    封麵用的照片裏,他沒辦法否認那就是他和亨利,坐在咖啡館後麵的車裏接吻,顯然是有人用長鏡頭透過擋風玻璃拍的。車窗玻璃是有加深了沒錯,但他忘了該死的擋風玻璃。


    還有兩張更小的照片貼在頁麵的角落:其中一張是他們在畢克曼的電梯裏,還有一張是他們在溫布頓時,他湊在亨利耳邊低聲說話的照片,亨利帶著柔軟、神秘的微笑。


    要死。他完蛋了。亨利也完蛋了。老天,他媽媽的選舉也完蛋了。他的政治生涯完蛋了,他的耳朵一陣嗡嗡作響,他覺得他快要吐了。


    「幹。」亞歷克又說了一次。「把手機給我。我得打給亨利──」


    「不,你他媽的不可以。」薩拉說。「我們還不知道是誰把電子郵件洩漏出去的,所以在我們找出漏洞之前,一句話都不準說。」


    「什麽?亨利還好嗎?」天啊。亨利。亞歷克現在隻想到亨利驚恐的藍色雙眼,還有亨利短促急迫的唿吸,把自己鎖在肯辛頓宮裏,絕望地獨處著。他的下巴緊繃,喉頭有一股什麽東西在燃燒。


    「總統現在正在和通訊部的人開會,我們盡可能在半夜三點把能挖的人都挖來了。」薩拉告訴他,並無視他的問題。她的手機正在她手中響個不停。「現在是行政團隊的同誌警戒第五級。現在看在上帝的份上,快穿衣服。」


    薩拉鑽進亞歷克的衣櫃裏,而他翻開雜誌內頁的文章,心髒劇烈地跳個不停。裏麵還有更多的照片,他掃過內文,但資訊量大到他沒辦法馬上接收到全部。


    他在第二頁看到了:他們電子郵件的截錄就這樣印在紙上,還加了註解。其中一篇的標籤是「亨利王子其實是個詩人?」那段文字的開頭,他已經讀過上千次了。


    我想告訴你,當我們分開的時候,我會在夢裏看見你的身體……


    「幹!」他又喊了第三次,把雜誌摔到地上。這是他的郵件。看到它被印在紙上,他有一種被褻瀆的感覺。「他們是怎麽拿到這些的?」


    「沒錯。」薩拉同意道。「我也想知道。」她把一件白襯衫和一條牛仔褲扔向他,他則從床上彈了起來。薩拉在他穿褲子的時候開玩笑地伸出一隻手臂讓他扶,而盡管現在狀況惡劣至此,他還是忍不住對她產生了滿滿的感激。


    「聽著,我得馬上和亨利說話。我想都不敢想──天啊,我得跟他說話。」


    「穿上你的鞋。我們要用跑的了。」薩拉告訴他。「首要任務是災害控管。不是安撫情緒。」


    他抓起一雙球鞋,還沒有完全穿好,兩人就急急忙忙上路,朝西廂房跑去。他的腦子還沒有辦法完全跟上,有五千種可能的走向在他腦中打轉。他想像著未來十年的自己被擋在國會之外,選民支持度暴跌,亨利的名字從繼承順位上消失,或是他媽媽連任失敗,因為其中一個中間州不認同他。他搞砸了,而且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對誰發脾氣:他自己、或是小報記者、或是王室、或是這整個愚蠢的國家。


    當薩拉在一扇門前緊急煞車時,亞歷克差點一頭撞上她的背。


    他推開門,整個房間便陷入沉默。


    他母親坐在桌子的最尾端,看著他,然後聲音平板地說:「出去。」


    一開始,他以為她是在跟他說話,但接著,她的視線掃過和她一起坐在桌邊的人們。


    「我說得不夠清楚嗎?所有人,現在,都出去。」她說。「我得和我兒子談談。」


    * * *


    108《饗宴(symposium)》,又譯作《會飲篇》,是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知名著作,以對話形式,讓含蘇格拉底在內的數名人物談論愛的本質。其中一位與會者阿裏斯托芬(aristophanes),講述了一則神話故事,內容提到人類原本有三種性別:男性、女性及陰陽同體。因太過強大,所有人皆被宙斯一分為二。為了讓自己再度完整,人類將畢生精力投注在尋找失落的另一半之上,對眾神便不再構成威脅。由男性一分為二者隻會愛上男性,女性亦然;而由雌雄同體一分為二者,則隻會愛上異性。


    109威爾弗雷德.歐文(wilfred owen),英國詩人及軍人,被譽為第一次世界大戰最重要的詩人。


    110尚.考克多(jean cocteau),近代法國詩人、作家及藝術家。


    111尚.馬赫(jean marais),近代法國演員及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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