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木潮的主治醫師站在床尾講一些注意事項。


    主要是薑漾在聽,因為陳木潮的精神還不怎麽好,隻是睜著眼睛,就好像用光了身體裏殘留的所有的力氣,不說話,也不動。


    甚至臉眼球的轉動幅度也小到看不見。


    薑漾認真地聽完了醫生講注意事項,禮貌地將他送到門口,迴程時卻站在門邊,沒敢往前。


    時間被無限延伸似的拉得很長,床上的人沒動,留給薑漾半邊的,看不見五官臉。


    過了不知多久,陳木潮看起來十分艱難地轉頭了。


    氧氣麵罩昨天被撤掉,薑漾看見陳木潮的口型。


    “過來。”


    聲音輕得幾乎沒有,薑漾這才挪動腳步,站在陳木潮床邊。


    “不是這種過來,”陳木潮閉了閉眼,臉上看不出表情地說,“再近一點,躺過來,讓我抱抱你。”


    薑漾並不覺得自己是個什麽堅強的人,畢竟從前為陳木潮一句“你這樣的人”就要不高興很長時間,薑哲馳來路港找他一次就要掉不少眼淚,所以在周穎月前兩天說“可以發泄出來”時,他仍是差點沒忍住鼻尖和眼眶的酸楚。


    但陳木潮一句想抱他,完全足夠將他這四天時間構築的心理防線摧毀徹底。


    有濕熱的液體從眼眶往下,有些滲進他抿著的嘴角裏,薑漾控製著力氣,隻輕輕躺在陳木潮身邊,眼淚卻一點也沒有辦法控製,不一會兒就流了滿臉。


    “抱我。”陳木潮又命令道,接著用些許無奈的語氣說,“你哭什麽,我現在還沒力氣幫你擦眼淚。”


    “陳木潮……”薑漾淚眼婆娑地抱住他,自己也沒想到說的第一句話是,“珠子壞了。”


    “你和周姨給我的綠檀珠子,繩子突然斷了。”


    “你看,滿地都是。”


    薑漾哭得太可憐,陳木潮雖然覺得好笑,但也沒忍住心疼,手抬不起來,便隻能用冒了胡茬的下巴蹭他的頭頂。


    “斷了就斷了,給你更好的。”


    “我不要更好的,我就要那一串……”薑漾無理取鬧起來不管不顧的,眼淚沾了陳木潮一身,“那串是你和周姨給我的,我就想要那一串。”


    好像比起陳木潮醒了,薑漾更關注的是那串珠子的死活。


    “你……”陳木潮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也沒什麽辦法,隻能哄他。


    “珠子斷了,說明它幫我擋了災,”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為了哄委屈的男朋友決定胡扯,“我剛才看到它斷了,我一醒它就斷,要是它不斷,我說不定還醒不了。”


    薑漾被他哄得一愣一愣的,“珠子戴在我手上,怎麽為你擋災。”


    “因為你是我的。”陳木潮說,低著眼睛,看薑漾哭紅的臉。


    佛祖也不是不可以信一迴。


    薑漾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自己知道珠子是他宣泄委屈的一個突破口,但哭得這麽難看和狼狽倒是自己都沒料到的事態發展。


    他們靜了一會兒,薑漾再抬頭,卻發現陳木潮的眼睛閉上,又睡過去了。


    於是第四天的夜晚,薑漾沒再睡他那張給家屬陪護提供的彈簧床,擠在陳木潮病床的一角,挨著他睡了這些天以來的第一個好覺。


    往後幾天,陳木潮睡睡醒醒,即使睡著比清醒的時候多,但根據薑漾的觀察,隨著治療的推進,他清醒的時間逐漸趨於穩定,也愈來愈長。


    力氣也恢複了不少,具體表現如下——


    鄧蓁蓁領著一群人前來探望,采用直接推門而入的高風險方式,而彼時,薑漾正被撐著手臂坐在床上的陳木潮按著後頸吻住。


    陳木潮麵對門口,見到了幾張熟悉的臉,最後是方庭震驚的表情。


    然後他挑眉,更用力按住薑漾聽到動靜想要亂動的腦袋,也更兇狠地,癡纏著吻他。


    鄧蓁蓁的尖叫充斥整個病房:“陳木潮你有病啊,快鬆一點手,手背上的針都迴血了——”


    薑漾總算擺脫陳木潮的桎梏,紅腫著嘴唇捂嘴偷偷笑,還要被林昂罵一句光天化日,世風日下-


    “漾仔,聖誕節想怎麽過?”袁蓓打電話問薑漾聖誕節的安nan風dui佳排。


    陳木潮腹部的那道深度十三厘米的傷口變成陳年舊疤,此時距離陳木潮去薑知呈成立在北歐的實驗室裏學習,已經過去了兩年。


    薑漾怕冷,披著厚毛毯縮在公寓沙發裏,聲音懶散。


    “沒什麽安排,陳木潮說他今年又迴不來,我找你們吃飯。”


    深圳這年的聖誕節也不下雪,自從生命裏出現了陳木潮這一號彌足重要的人物,薑漾就對聖誕節產生了一種可過可不過的複雜心情。


    畢竟去年和前年,陳木潮一次以養傷為由,卻行yin/亂之事,讓薑漾推掉袁蓓的邀請,和他在公寓裏廝混一宿。


    而前年,陳木潮人已經在國外,辭去了科技館的工作,因為數據和圖標臨時出現問題沒趕迴來。


    全都不了了之。


    薑漾現在空巢慣了,已經對陳木潮沒什麽要求了,隻要過年迴來就行。


    袁蓓這次很怪,堅持為了方便薑漾,將餐廳定在了一個距離他公寓很近的一家氛圍很好的烤肉店。


    因為隻是小聚,袁蓓沒邀請太多人,除了他們共同認識的一些同學之外,還有白瑜和鄧蓁蓁。


    鄧蓁蓁不愧是最能炒熱氣氛的女人,又有酒精加持,真心話大冒險的遊戲又被她舊賬重提一般翻出來。


    “真心話沒意思啊,”有人不滿,“誰知道有沒有人出千說謊。”


    “你說得對。”鄧蓁蓁一個響指,將套間裏的燈拉滅,又點幾根蠟燭,幾人圍在一起,節日的氛圍感拉到最滿。


    “還是抽牌,”鄧蓁蓁說,“你們都玩過的啊,牌最大的使喚牌最小的做事。”


    背麵花色統一,薑漾伸手拿了一張,看了一眼,當即就摔開。


    “來吧。”草花三。


    眾人一一將牌翻過,牌麵最大的是白瑜,灰色小鬼一張。


    白瑜向來想不出什麽整蠱人的點子,沉吟了半天,最終提出一個古怪的要求。


    “房間這麽大,玩捉迷藏吧,漾漾抓人,數三十個數,抓到三個人就算你贏。”


    袁蓓笑道:“這算什麽懲罰,把我們全算進去了。”


    話是這樣說,薑漾還是順從的捂著眼睛,聽周圍細碎雜亂的聲音,桌椅磕碰,酒杯傾倒,人群嬉鬧。


    “二十……”


    又十秒,周遭靜了,薑漾心裏想到幾部無聊時在公寓裏看的恐怖片,沒來由心裏發顫。


    “十。”


    他不由數得快了些,決定加快速度,反正沒人規定這三十秒他要怎麽數。


    “七六五四……”


    薑漾快速又低聲嘟噥著,數到四聲,突然又另一道低沉的聲音替他數完了剩下三位。


    “三。”有人抓住他的手腕。


    “二。”有人溫熱的手掌蓋住薑漾的眼睛。


    “一。”


    一個吻。


    來自誰,薑漾不需要看就能夠知道了,雖然手機稍微能改變人的聲音,他們每日通電話,但這是他朝思暮想的,怎麽會聽不出來。


    吻纏綿,好像還帶著屬於北歐的,幹冷的空氣。


    陳木潮的口腔內溫度比薑漾要更低,舌尖貼上薑漾的上顎,急促地吮吸,像急於汲取薑漾身上的體溫。


    吻以薑漾抵擋不住的缺氧而終結,陳木潮放下手,那張英俊如初見時驚豔的臉便又出現在薑漾眼前。


    純黑的西裝,領帶被扯鬆,陳木潮很少穿著的裝束,大約是上飛機簽剛被薑知呈抓去參加了什麽發布會之類的場合,


    “騙子。”薑漾喘得有些快,“不是誰今年迴不來嗎。”


    陳木潮說:“太想見你,熬了幾個通宵把事情做完了。”


    薑漾又問,你們商量好的是嗎,他們人呢,全被你趕出去啦?


    陳木潮低低笑了兩聲,反問:“我好不容易迴來一趟,你是要一直和我說別的人嗎?”


    “不然說什麽。”絕對不可能在陳木潮麵前就這樣承認他歡喜得快要飛起來。


    “我讓袁蓓選的餐廳,離家近,很快能迴去,就是怕我見了你忍不住。”


    陳木潮站起來,突然半頓在薑漾麵前。


    “隻是在此之前,有些事情想要對你說。”


    “路港人民檢察院門口,我問你什麽時候嫁給我,”陳木潮說,“其實我剛問出口就後悔了,因為我當時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準備好,就這樣貿然提起這個,又不作為,難免讓你覺得我有些不真誠。”


    他伸手,從西裝內袋裏掏出了什麽東西,抓了一會兒,那東西生硬,卻帶著陳木潮的體溫,被他揉進薑漾手心。


    “但現在我準備好了。”


    “北歐不少國家同性婚姻合法,戒指在我手上,內壁刻著你的名字,”陳木潮聲音一如既往平靜,卻有無限溫柔。


    “薑漾,能不能嫁給我。”


    漫長的沉默,薑漾並非在思考什麽深遠的答應與拒絕。


    “你很知道我願意的,故意要問。”薑漾沒想到他來這一出,反應過來時,無名指上已經被陳木潮推上了戒指。


    他的恆星又靠過來。


    一切是否始於層級大爆炸,行星撞擊,產生微量元素,大海,森林,沙漠,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微生物,細胞,動物,人類,和最原始的愛意,最原始的親吻。


    恆星相撞,四周有水聲,冰山融化,火山噴發,引力重塑銀河,他和陳木潮構築屬於自己的行星體係,好像相愛隻是自然規律。


    “登記結婚以後,你還留在北歐嗎?”薑漾腦子又罷工,問出的問題牛頭不對馬嘴。


    陳木潮笑了笑,“這是什麽問題?”


    “你在南邊,我總是要迴來的。”


    愛如潮水,潮水迴南。


    薑漾是陳木潮的引潮力,亙古不變,經年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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