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六蔡孑民二


    講到蔡孑民的事,非把林蔡鬥爭來敘說一番不可,而這事又是與複辟很有關係的。複辟這出把戲,前後不到兩個星期便收場了,但是它卻留下很大的影響,在以後的政治和文化的方麵,都是關係極大。在政治上是段祺瑞以推倒複辟的功勞,再做內閣總理,造成皖係的局麵,與直係爭權利演成直皖戰爭,接下去便是直奉戰爭,結果是張作霖進北京來做大元帥,直到北伐成功,北洋派整個坍台,這才告一結束。在段內閣當權時代,興起了那有名的五四運動,這本來是學生的愛國的一種政治表現,但因為影響於文化方麵者極為深遠,所以或又稱以後的作新文化運動。這名稱是頗為確實的,因為以後蓬蓬勃勃起來的文化上諸種運動,幾乎無一不是受了複辟事件的刺激而發生而興旺的。即如《新青年》吧,它本來就有,叫作“青年雜誌”,也是普通的刊物罷了,雖是由陳獨秀編輯,看不出什麽特色來,後來有胡適之自美國寄稿,說到改革文體,美其名曰“文學革命”,可是說也可笑,自己所寫的文章都還沒有用白話文。第三卷裏陳獨秀答胡適書中,盡管很強硬的說:


    “獨至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餘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可是說是這麽說,做卻還是做的古文,和反對者一般。(上邊的這一節話,是抄錄黎錦熙在《國語周刊》創刊號所說的。)我初來北京,魯迅曾以《新青年》數冊見示,並且述許季茀的話道,“這裏邊頗有些謬論,可以一駁。”大概許君是用了民報社時代的眼光去看它,所以這麽說的吧,但是我看了卻覺得沒有什麽謬,雖然也並不怎麽對,我那時也是寫古文的,增訂本《域外小說集》所收梭羅古勃的寓言數篇,便都是複辟前後這一個時期所翻譯的。經過那一次事件的刺激,和以後的種種考慮,這才翻然改變過來,覺得中國很有“思想革命”之必要,光隻是“文學革命”實在不夠,雖然表現的文字改革自然是聯帶的應當做到的事,不過不是主要的目的罷了。所以我所寫的第一篇白話文乃是《古詩今譯》,內容是古希臘諦阿克列多思的牧歌第十,在九月十八日譯成,十一月十四日又加添了一篇題記,送給《新青年》去,在第四卷中登出的。題記原文如下:


    “一,諦阿克列多思(theokritos)牧歌是希臘二千年前的古詩,今卻用口語來譯它,因為我覺得它好,又相信中國隻有口語可以譯它。


    什法師說,譯書如嚼飯哺人,原是不錯。真要譯得好,隻有不譯。若譯它時,總有兩件缺點,但我說,這卻正是翻譯的要素。一,不及原本,因為已經譯成中國語。如果還同原文一樣好,除非請諦阿克列多思學了中國文自己來做。二,不像漢文——有聲調好讀的文章——,因為原是外國著作。如果用漢文一般樣式,那就是我隨意亂改的胡塗文,算不了真翻譯。


    二,口語作詩不能用五七言,也不必定要押韻,隻要照唿吸的長短作句便好。現在所譯的歌就用此法,且試試看,這就是我所謂新體詩。


    三,外國字有兩不譯,一人名地名,(原來著者姓名係用羅馬字拚,今改用譯音了,)二特別名詞,以及沒有確當譯語,或容易誤會的,都用原語,但以羅馬字作標準。


    四,以上都是此刻的見解,倘若日後想出更好的方法,或有人別有高見的時候,便自然從更好的走。”


    這篇譯詩與題記都經過魯迅的修改,題記中第一節的第二段由他添改了兩句,即是“如果”雲雲,口氣非常的強有力,其實我在那裏邊所說,和我早年的文章一樣,本來也頗少婉曲的風致,但是這樣一改便顯得更是突出了。其次是魯迅個人,從前那麽隱默,現在卻動手寫起小說來,他明說是由於“金心異”(錢玄同的諢名)的勸駕,這也是複辟以後的事情。錢君從八月起,開始到會館來訪問,大抵是午後四時來,吃過晚飯,談到十一二點鍾迴師大寄宿舍去。查舊日記八月中的九日,十七日,廿七日來了三迴,九月以後每月隻來過一迴。魯迅文章中所記談話,便是問抄碑有什麽用,是什麽意思,以及末了說,“我想你可以做一點文章,”這大概是在頭兩迴所說的。“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滅這鐵屋的希望”,這個結論承魯迅接受了,結果是那篇《狂人日記》,在《新青年》次年五月號發表,它的創作時期當在那年初春了。如眾所周知,這篇《狂人日記》不但是篇白話文,而且是攻擊吃人的禮教的第一炮,這便是魯迅錢玄同所關心的思想革命問題,其重要超過於文學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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