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三打油詩


    “二十三年一月十三日偶作牛山體”,這是我那時所做的打油詩的題目,我說牛山體乃是指誌明和尚的《牛山四十屁》,因為他做的是七言絕句,與寒山的五古不同,所以這樣說了。這是七言律詩,實在又與牛山原作不一樣,姑且當作打油詩的別名。過了兩天,又用原韻做了一首,那時林語堂正在上海編刊《人間世》半月刊,我便抄了寄給他看,他給我加了一個“知堂五十自壽詩”的題目,在報上登了出來,其實本來不是什麽自壽,也並沒有自壽的意思的。原詩照錄於下:


    其一


    前世出家今在家,


    不將袍子換袈裟。


    街頭終日聽談鬼,


    窗下通年學畫蛇。


    老去無端玩骨董,


    閑來隨分種胡麻。


    旁人若問其中意,


    且到寒齋吃苦茶。


    其二


    半是儒家半釋家,


    光頭更不著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


    外道生涯洞裏蛇。


    徒羨低頭咬大蒜,


    未妨拍桌拾芝麻。


    談狐說鬼尋常事,


    隻欠工夫吃講茶。


    發表以後得到許多和詩,熟朋友都是直接寄來,其他就隻是在報上讀到罷了。恰好存有原稿的有錢玄同和蔡孑民的兩份,今抄錄如下,以為紀念。玄同和作雲:


    但樂無家不出家,


    不皈佛教沒袈裟。


    腐心桐選誅邪鬼,


    切齒綱倫打毒蛇。


    讀史敢言無舜禹,


    談音尚欲析遮麻。


    寒宵凜冽懷三友,


    蜜桔酥糖普洱茶。


    後附說明雲:“也是自嘲,也用苦茶原韻,西望牛山,距離尚遠。無能子未定草,廿三年一月廿二日,就是癸酉臘八。”另有信雲:“苦茶上人:我也謅了五十六個字的自嘲,火氣太大,不像詩而像標語,真要叫人齒冷。第六句隻是湊韻而已,並非真有不敬之意,合並聲明。癸酉臘八,無能。”


    這裏所謂不敬,是有出典的,因為平常談到國語的音韻問題我總說不懂,好像是美術上的“未來派”,詩中乃說尚欲析遮麻,似乎大有抬杠的意味了。


    蔡孑民的和詩仿佛記得是從別處寄來的,總之不是在北京,原信也未保存,而且原來有沒有信也不記得了。


    其一


    何分袍子與袈裟,


    天下原來是一家。


    不管乘軒緣好鶴,


    休因惹草卻驚蛇。


    捫心得失勤拈豆,


    入市婆娑懶績麻。(君已到廠甸數次矣。)


    園地仍歸君自己,


    可能親掇雨前茶。(君曾著《自己的園地》。)


    其二


    廠甸攤頭賣餅家,(君在廠甸購戴子高《論語注》。)


    肯將儒服換袈裟。


    賞音莫泥驪黃馬,


    佐鬥寧參內外蛇。


    好祝南山壽維石,


    誰歌北虜亂如麻。


    春秋自有太平世,


    且咬饃饃且品茶。


    此外還有一首,題雲“新年用知堂老人自壽韻”,是詠故鄉新年景物的,亦複別有風趣,今並錄於此:


    新年兒女便當家,


    不讓沙彌袈了裟。(吾鄉小孩子留發一圈而剃其中邊者,謂之沙彌。《癸巳類稿》三,《精其神》一條引經了筵陣了亡等語,謂此自一種文理。)


    鬼臉遮顏徒嚇狗,


    龍燈畫足似添蛇。


    六麽輪擲思贏豆,(吾鄉小孩子選炒蠶豆六枚,於一麵去殼少許,謂之黃,其完好一麵謂之黑,二人以上輪擲之,黃多者贏,亦仍以豆為籌馬。)


    數語蟬聯號績麻。(以成語首字與其他末字相同者聯句,如甲說大學之道,乙接說道不遠人,丙接說人之初等,謂之績麻。)


    樂事追懷非苦話,容吾一樣吃甜茶。(吾鄉有吃甜茶講苦話之語。)其署名仍是蔡元培,並不用什麽別號,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


    《五十自壽詩》在《人間世》上發表之後,便招來許多的批評攻擊,林語堂趕緊寫文章辨護,說什麽寄沉痛於悠閑,這其實是沒有什麽可辯護的,本來是打油詩,乃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挨罵正是當然。批評最為適當的,乃是魯迅的兩封信,在《魯迅書簡》發表以後這才看見,是四五月間寄給曹聚仁和楊霽雲的,今將給曹聚仁的一封再抄錄一次在這裏,日期是一九三四年四月三十日:


    “周作人自壽詩,誠有諷世之意,然此種微詞,已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則多近於肉麻,於是火上添油,遽成眾矢之的,而不作此等攻擊文字,此外近日亦無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負亡國之責,近似亦有人覺國之將亡,已在卸責於清流或輿論矣。”


    那打油詩裏雖然略有諷世之意,其實是不很多的,因為那時對於打油詩使用還不很純熟,不知道寒山體的五言之更能表達,到得十二三年之後這才摸到了一點門路。一九四七年九月在《老虎橋雜詩題記》裏說道:


    “在《修禊》一篇中,述南宋山東義民吃人臘往臨安事,有兩句雲,猶幸製熏臘,咀嚼化正氣。這可以算是打油詩中之最高境界,自己也覺得仿佛是神來之筆,如用別的韻語形式去寫,便決不能有此力量,倘想以散文表出之,則又所萬萬不能者也。關於人臘的事,我從前說及了幾迴,可是沒有一次能這樣的說得決絕明快,雜詩的本領可以說即在這裏,即此也可以表明它之自有用處了。我前曾說過,平常喜歡和淡的文字思想,有時亦嗜極辛辣的,有掐臂見血的痛感,此即為我喜那‘英國狂生’斯威夫德之一理由,上文的發想或者非意識的由其《育嬰芻議》中出來亦未可知,唯索解人殊不易得,昔日魯迅在時最能知此意,今不知尚有何人耳。”


    《修禊》是一篇五言的打油詩,凡十六韻,今不嫌冗長,抄錄於後,以資比較,看比自壽詩有沒有多少進步:


    “往昔讀野史,常若遇鬼魅。白晝踞心頭,中夜入夢寐。其一因子巷,舊聞尚能記。次有齊魯民,生當靖康際。沿途吃人臘,南渡作忠義。待得到臨安,餘肉存幾塊。哀哉兩腳羊,束身就鼎鼐。猶幸製熏臘,咀嚼化正氣。食人大有福,終究成大器。講學稱賢良,聞達參政議。千年誠旦暮,今古無二致。舊事倘重來,新潮徒欺世。自信實雞肋,不足取一胾。深巷聞狗吠,中心常惴惴。恨非天師徒,未曾習符偈。不然作禹步,撒水修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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