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守金半年前還是個屠夫,此時卻是一幢新修的深宅大院的主人。


    這幢大院在長安城西郊,一共住著七十四口人。三十一個男人和四十三個女人。確切地


    說,這些人是:胡守金、三十個護院武師、胡守金那滿口黃牙的結發妻子和他新近娶的兩房


    嬌妻、還有四十個丫環。


    此時大院內正燈火輝煌。就是說,如果不出什麽意外,明日住在這大階內的人將增加到


    七十五口——胡守金將增加一個姨太。


    這個四姨太年僅十七,是城西“藥膳莊”老板吳良的小女兒。


    吳良並不知胡守金半年前還是個屠夫,隻知道他剛在城西地盤上出現便很有錢。他們是


    在賭場裏認識的。


    吳老板的女兒,當然要嫁給一個有錢人。


    因此吳良滿臉喜色地摟著這個年紀尚比自己大兩歲的女婿的肩頭,正熱情或不熱情地招


    唿有錢或者沒有錢的客人入座。


    胡守金自然也是滿麵春光,用油光光的肥肉堆出許多笑意。


    酒過三巡,菜上五味。


    之後,頭罩紅巾的新娘被人扶出來了。


    香火案自是早已準備好了的,主婚師爺也是早立於香火案之側,他天幹地支陰陽八卦地


    說了一大通沒人能聽懂的言語之後,確認胡才金與吳家姑娘是天作之合。


    於是新人叫拜天地相宗。正欲夫妻對拜時,一個護院家丁突然急匆匆地衝進大廳,在胡


    守金耳旁不知嘀咕了幾句什麽,胡守金的麵色先是溫怒,後是驚疑,之後便轉為大喜過望。


    此時恰是子夜時分。


    胡守金奔到吳良身旁,對這個麵色陰暗不定而年弱於己的嶽丈附耳輕言了幾句,吳良等


    他言畢,早是心花怒放,高聲道:“賢婿快去,快去,這兒自有某家交待!”


    待胡守金喜色匆匆地隨護院家丁奔出大廳之後,吳良輕呷了數口酒。才裝出一副若無其


    事的樣子道:“長安太守喬大人奈親來恭賀,小婿前往相迎。還望諸位佳賓稍候,得罪之處,


    尚請多多海涵。”


    話雖如此,麵上卻無歉意。待他語音落盡,大廳內早是一片驚歎恭維之聲。


    吳良自是滿麵堆歡,直至半小時辰之後,他的臉色才略有改變。


    又過了半個時辰,吳良及眾賓客麵上已無歡快之色。


    一個半時辰之後,大廳裏出現了四個捕快和他們帶來的一具屍體。喬太守其時不知在自


    己的府第裏臨幸哪一位嬌妻,隻是捕快們不準胡守金的妻妾圍著那具屍體嚎哭。


    過了一周“藥膳莊”老板被告知,他那未得以夫妻對拜的女婿半年前是長安城南的一介


    屠夫,他因何突然闊綽無人得知,隻是他大喜之夜橫屍街頭,確係一鈍物——似乎是木劍—


    —刺入左胸所至。


    此案當然是不了了之。


    因為沒有一個捕快知道,就在胡守金橫屍街頭之夜的子時至醜時,李仁傑曾借獨孤樵的


    鬆紋木劍把玩了一個時辰,然後又用青色綢紗包了還給獨孤樵。


    當夜李仁傑夢見胡醉和童超聯抉到他的居所來高談暢飲,席間言笑晏晏,直至大醉方休。


    然待他午時醒來,卻突然覺得頭大如鬥——


    獨孤樵和他的木劍都不見了!


    就在吳良被告知胡守金底細之時,丐幫第二十六屆新任幫主布袋和尚姚鵬已星夜兼程趕


    至中幫川陝分舵。


    已是子夜時分,李仁傑的密室裏隻有三個人。


    這三人便是:姚鵬、李仁傑和蔣昌揚。


    他們都愁眉不展。


    姚鵬悠然道:“果真是獨孤公子麽?”


    李仁傑肅然道:“啟稟幫主,那是決計不會錯的。”


    “獨孤公子果然一身神功俱失了麽?”


    “是的。”


    “但他卻悄然離去了?”


    “啟稟幫主,當日……”


    “李舵主不用多說了,本幫川陝分舵素來行事謹慎,本幫主是早就知曉了的,隻是獨孤


    公子一身神功俱失,本幫巡夜弟子又無一人得知他如何離去,莫非……他真的神功俱失了?”


    蔣昌揚搶著道:“此事千真萬確!當日屬下與李舵主曾親往獨孤少俠居所發現……發


    現……唉!李舵主,還是由你稟報幫主吧。”


    李仁傑領首道:“當日見他跪在木葉令主盧前輩身旁默默流淚,屬下便斷定他便是獨孤


    少俠。經屬下再三相詢,方從獨孤少俠言語中揉到一絲頭緒,當那便與貧兄隨獨孤少俠到了


    城南一條隱秘小巷,找到一間極為簡易的小土屋,屋內惡臭彌漫,卻是兩具早已腐爛的屍體


    發出的。據獨孤少俠說,他叫他們大爺大娘,向來便住在樓下。他自己則是住在閣樓上,早


    先是木葉令主每日為他送飯,後來便是由大娘大爺送上去,他自己是不下樓的。但有一天突


    然沒人送吃的給他,他餓了下樓來,就見到大娘大爺死了,原先屋裏的東西也沒有了。自此


    他便自己出去找吃的又不知如何乞討,便常受一群小叫化摁在地上作弄。蔣兄初見他時,也


    確見獨孤少俠被一群不會絲毫武功的小叫化正摁在地上取樂。”


    蔣昌揚頜首證實。李仁傑又接著道:“當日獨孤少俠帶咱們上閣樓時,裏麵也是空空蕩


    蕩,隻有一張破席子和一張破氈子輔在床上。獨孤少俠說,原先屋裏也是有些東西的,大爺


    大娘死後,有一天他出去找吃的,迴去便什麽也沒有了。當時屬下便猜定是遭了劫財害命之


    事,因而問道:‘屋裏再無任何別的物什了麽?’獨孤少俠道:‘還有二樣東西,是木葉婆


    婆幫我藏的,她叫我千萬不可拿出來給壞人看。’屬下當即連忙證明自己不是壞人。


    獨孤少俠看了屬下和蔣兄良久。一言不發地從閣樓左邊頂上抽下一塊木板,取出了那柄


    曾刺死東方聖的鬆紋木劍。屬下再不疑有它,當即運了一成功力,輕輕一掌拍向獨孤少俠,


    卻決無覺到一絲反彈之力,隻聞‘哢嚓’一聲,獨孤少俠的身體己被擊得撞破閣樓木板跌落


    出去,幸得蔣兄見機眼快,跟著飛身而出,獨孤少俠才未被屬下擊傷,否則屬下便萬死莫贖


    了。”


    布袋和尚道:“整個江湖均知獨孤公子身具奇特內功,李舵主如此細心試探,倒也怪你


    不得。”


    李仁傑謝過幫主,又道:“屬下幾經查證,才從知情的鄰居口中得知,獨孤少俠口中的


    大爺大娘,便是小土屋房東夫婦,向來是老實巴交的人,盧前輩突然遭難之前,曾給了許多


    銀子,讓他們代為照料獨孤少俠,不料有一天房東喝醉之後,泄露了風聲,被一個叫胡守金


    的屠夫得知了,以至招來殺身之禍。”


    布袋和尚插言道:“此事倒有些古怪,那屠夫既為劫財而殺了房東夫婦,因何不跟著上


    樓殺了獨孤公子滅口?”


    李仁傑道:“此節先前屬下也是不解,好在未過七日,本舵兄弟便追查到了攜財而逃的


    胡屠夫蹤跡,他竟然到城西充起富豪來了!屬下恨其卑劣狠毒。便在那屠夫娶第三房姨大的


    當夜,借了獨孤少俠的鬆紋木劍,冒充太守府中當差的。將其誘至無人之所,略施手段,便


    讓那屠夫吐露了真情。原來是他平生第一次見了那麽多銀子,一時樂昏了頭,又怕被人撞見,


    便忘了再上閣樓,劫了銀子便逃了。直至一月之後,他才又壯著膽子偷偷溜迴,意欲殺了獨


    孤少俠滅口,正巧獨孤少俠不在,便又竊了閣樓上的東西。”見布袋和尚又欲動問,李仁傑


    接著道:“據那屠夫說,他再次到那個土屋時,土屋門戶虛掩,屋內的兩具腐屍上滿是蒼蠅


    蛆蟲,決不像尚有人居住之所,他以為獨孤少俠早被嚇逃了,才放心大膽的在城西做闊佬,


    沒有第三次再去劫財害命。”


    室內三人俱是怒氣大熾,李仁傑又道:“屬下聽那屠夫竟如此陰險無恥,未等他語音落


    地,當即便用獨孤少俠的木劍結果了他!”


    蔣昌揚高聲道:“如此卑劣宵小,確是人人得而誅之!殺得好!”


    布袋和尚也輕輕點頭。


    李仁傑呷了一口茶,接著道:“宰了那屠夫之後,屬下便將木劍包了還給獨孤少俠,又


    著人知會幫主,自以為萬無一失,不料次日卻聽說獨孤少俠又失蹤了。屬下……唉!屬下玩


    忽職守,甘受幫主降罪!”


    言罷竟跪在布袋和尚麵前。未等布袋和尚開口,蔣昌揚也轟然跪在李仁傑身旁,高聲道:


    “當夜是屬下帶兄弟巡夜,卻怪李舵主不得,屬下敢請幫主降罪責罰!”


    布袋和尚忙道:“二位快快請起。獨孤公子行事之奇,我老叫化也是領教過的,又怎會


    責怪於二位。”


    二人謝過幫主不罪之恩,起身尚未坐穩,蔣昌揚又大聲道:“果如幫主所言,獨孤少俠


    行事之奇,端的是天下無雙!試想本舵大院,別說尋常之人,縱是武功未臻絕頂高強之輩,


    要想悄悄離開而不被人察覺,也是千難萬難的事,偏偏他不會絲毫武功,竟然……咦!莫非


    當日李舵主試探時,獨孤少俠竟是使了詐麽?”


    李仁傑連忙道:“蔣兄休要多言。”


    蔣昌揚訕訕地閉口不言,布袋和尚見狀道:“依獨孤公子心性,似不大會使詐。且像木


    葉令主那等江湖閱曆甚豐之人,若獨孤公子未身逢劇變,也斷不會將他隱藏起來不敢見人。


    隻是獨孤公子因何神功盡失,卻是令人費解之事。”


    默然良久,布袋和尚又道:“好在獨孤公子總算在江湖現身了,本幫弟子遍布大江南北,


    要再次尋到其蹤跡也決非難事!”


    言語間豪氣千萬,言罷卻突然神色黯然。


    李仁傑和落昌揚對視一眼,均是心頭大覺惑然不解。


    卻聽布袋和尚又道:“自即刻起,本幫川陝分舵弟子,除李舵主和護院弟子外,一律出


    動,縱是搜遍每一寸土地,也要找到獨孤樵!”


    李仁傑和蔣昌揚肅然受命。


    陝南,距鳳凰山五十裏許,有個瞎眼村。


    顧名思議,瞎眼村最多的是瞎子,因此它挺有名。


    然而瞎眼村半年多前還沒有名,其時它也不叫瞎眼村。


    它“名頭”之響亮是鬧鬼鬧出來的。


    鬼,是索眼厲鬼。


    索眼厲鬼垂著一條左臂,獨眼,既古怪又兇殘。


    他來去如電,一伸右手,便能挖出某個人的兩粒眼珠,並在嘶啞的狂笑聲中將眼珠吃掉!


    索眼厲鬼隻在白晝出現。


    因此瞎眼村的勞作一般都在夜間進行,白晝總是家家門戶緊閉,人人膽戰心驚。


    好在對眼眶空空蕩蕩的人來說,夜間勞作並不影響什麽。


    並且那厲鬼隻索眼珠不索命,這總算是不幸中之萬幸,有些老人,便會因著那厲鬼尚存


    這一絲“良心”為其念佛。


    某年某月某日,瞎眼村來了十三個人,他們自稱為俠義十三弟。


    俠義十三弟非但不聽從瞎眼村老人的勸告盡快離去,反倒留了下來。


    他們說他們要將那厲鬼除去,這委實令村民們驚疑不定。


    有膽大的後生仔去問他們怎的不怕厲鬼,他們便嘿嘿冷笑,更有一大漢,名叫宗維俠的,


    說他的名號便叫“鋤惡務盡”。


    後生仔們便想:“鋤惡務盡”宗維俠肯定錯了,因為“惡人”和“厲鬼”是不一樣的。


    轉念又想:這姓宗的和他的兄弟們倒也不是壞人。便好酒好菜招待,不叫他們“俠義十三弟”


    而叫“除鬼的”。


    “除鬼的”十三人在瞎眼村隻住了三天,那“厲鬼”便出現了。


    是在正午時分。


    太陽是燦燦的白,瞎眼村仍是家家門戶緊閉,忽然村頭響起了一個嘶啞的聲音:“真倒


    了他媽的八輩子邪黴,受那母夜叉的鳥氣不說,這村裏的人也像是死絕了,竟連一口水也討


    不到喝!”


    一個老人瑟瑟發抖,顫聲道:“索……索眼厲……厲鬼!”


    宗維俠輕好冷笑數聲,和他的兄弟們互遞眼色,人人功布全身,蓄勢待發。


    須臾,便傳來了“厲鬼”的腳步聲。


    待那“厲鬼”路經他們把守的必經之地,宗維俠暴喝一聲。


    與他的兄弟們一齊躍出,同時撲向“厲鬼”,拳腳刀劍,更分不清先後,直似巨網一般,


    猝然間將那“厲鬼”罩了個嚴嚴實實。


    那“厲鬼”倒也了得,大驚之下,就在電光石火之間,一個旱地拔蔥,身形陡然躍起一


    丈,險之又險地避過拳腳刀劍加身,空中一扭熊腰,已從俠義十三弟頭頂滑過,穩穩落在二


    丈開處,怒喝道:“何方鼠輩!竟敢暗算……”


    宗維俠見對方輕功了得,哪敢存輕視之心,未等對方將話說完,早暴喝一聲:“上!”


    俠義十三弟子曆來同進同退,未等“上”字音落,又一齊撲將過去。


    對方似未料到俠義十三弟竟這般不顧江湖道義,尚未亮出兵刃,見十三人又已撲至,似


    餓虎撲羊一般威勢駭人,當下也顧不得將餘言吐盡,隻施展輕功,在十三人之間遊身閃避。


    宗維俠見己方合圍之勢已成,心頭自是暗喜,更不容對方有緩手之機,施展快拳,恰似


    狂風駛雨般狂攻猛襲。


    另十二人與他們的龍頭大哥一般心思,見對方輕功了得,武功遠在己方任何一人之上,


    若待他亮出兵刃,己方卻是大有堪虞,當下人人搶快,直攻得那“厲鬼”手慌腳亂,險象橫


    生。


    數十招之間,俠義十三弟雖未得手,卻是占盡上風,那“厲鬼”怒吼連連,仍難扳迴劣


    勢。


    瞎眼村的人們幾曾聽聞過如此威勢駿異、快逾閃電的“人鬼相鬥”,心頭之震驚再難言


    表,便有幾顆尚存雙目的腦袋探出窗戶,看得良久,隻覺眼花繚亂,卻未看出一絲兒頭緒。


    而“人鬼相鬥”已過百招,那“厲鬼”端的了得,竟爾扳迴劣勢,形成攻守相若之局!


    俠義十三弟決未料到對方功力如此深厚,百招搶攻下來,連龍頭老大宗維俠也已漸覺氣力不


    繼,快拳的威力難以揮發出來了。


    又過十數招,雖那“厲鬼”仍未亮出兵刃,卻已將攻守之勢扭轉異位,雙掌舉重若輕,


    以一敵眾仍是遊刃有餘。宗維俠等人雖覺駭然,卻存了以死相拚之心,更不顧身家性命,竟


    不約而同地使出兩敗俱傷打法!


    “厲鬼”大吃一驚,猛劈一掌留退宗維俠,躍出二丈開外,怒喝道:“爾等何人?與田


    某有何仇怒?竟……”


    一語未了,便被另一個粗豪的喝聲蓋住:“爾等何人?竟敢欺辱我家夫君,照打!”


    “打”字落時,俠義十三弟人人俱覺眼前是一團巨大黑影挾風而至,已失了“厲鬼”影


    子,心頭一凜,不敢硬接,一齊閃避逼守。


    那黑影一舉迫退眾人,倒也不為己甚,立定身形喝道:“我家夫君不懂規矩,自有姑奶


    奶管教,你等多手多腳是何道理。快快報來!”


    宗維俠等人驚魂甫定,隻看得一眼,竟爾一齊又被驚得瞠目結舌。


    對方是個姑娘。


    不!應該在“姑娘”的加上“威猛”二字。


    觀年齡不過二十八、九,但那份粗壯威猛卻是令人震驚!


    她手中那根粗如巨臂,重達八十餘斤的鐵杖,方才竟被她玩似的舞出一團巨大黑影,饒


    是宗維俠等人見多識廣,也不禁怔立當場。


    自然,除黑力鐵姑之外,天下隻怕再無如此粗豪威猛的姑娘了!


    見宗維俠等人怔怔不語,黑力鐵姑又怒喝道:“爾等竟敢抗拒不答姑奶奶問話,好!就


    讓姑奶奶手中鐵杖來問你們,何以如此大膽!”


    言語之間,早施出家傳“伏魔降妖三十六路杖法”轟然攻上。


    宗維俠等人未料到鐵姑說打便打,威勢又是如此驚人,一時被弄了個手慌腳亂,哪還有


    還手之力,好在鐵姑未存取人性命之心,隻震飛對方兵刃或點倒對方,轉眼間俠義十三弟七


    窘六倒,卻無一人遭受重創。


    黑力鐵姑收杖立定,也不轉身,便直通通地道:“歸林,你怎的如此不濟,竟被這些不


    成器的家夥欺辱,哼!”


    宗維俠見鐵姑手下容情,卻又這般說話,心頭大覺尷尬,當下訕怒道:“大丈夫可殺不


    可辱,姑娘雖神力了得,宗某等奉鋤惡懲奸為旨,倒也不便領情,隻不知妨娘何以竟會跟


    他……”


    鐵姑不等他將話說完,早高聲道:“本姑娘與他拜堂也拜了,他又一把火燒了咱員外莊,


    你倒是說說,我不跟他跟誰?”


    宗維俠竟被一語噎住。


    黑力鐵姑深覺得意,又道:“我家夫君雖不大愛聽老娘的話,卻也不是奸惡之輩,你們


    十三個人與他性命相拚,還妄自什麽奉鋤奸懲惡為昏,哼,縱然真是這樣,憑你們這點本事,


    也隻能鋤點小惡懲點小奸之輩,你們說是也不是?”


    這大約是黑力鐵姑一輩子所說過最冗長而又最具邏輯性的話了,連她自己也被如此“超


    群”的口才弄得發愣。


    宗維俠等人則一齊露出驚詫的神色,看著鐵姑身後。


    一時寂靜無聲。


    驀然,一個驚恐的村民失聲道:“索眼厲鬼!索眼厲鬼又來了,先前那個不是!”


    隨即是十數下砰砰乓乓的關門頂門聲。


    黑力鐵姑大覺蹊蹺,轉迴身去,隻看得一眼,麵上頓是一副又驚又怒的神色。


    先前與“俠義十三弟”拚鬥的“厲鬼”早不見了!


    自然,那“厲鬼”便是鐵姑窮追不舍的“夫君”湖北柳家堡的鐵算子田歸林。


    田歸林的輕身功夫本就是鐵姑之上,又對這一廂情願的“嬌妻”畏若蛇蠍,待她一與宗


    維俠等接上手,哪有不免逃之理。隻可惜黑力鐵姑被她自己的口才怔住,半晌未能發覺。此


    時她轉過身去,看到的是兩個人。


    一個是年約四十的用瘴漢子,他的左臂下垂,左眼眶黑洞洞的,有眼卻時而迷茫,時而


    暴過兇光。


    另一個年約二十,一襲白衫,如果不看他的眼睛,你會覺得這略顯瘦弱的少年恰如玉樹


    臨風。隻可惜他的雙目渾沌黯淡,麵上也是一派茫然。


    宗維俠突然失聲道:“跳……跳澗虎!原來川陝五虎並未死絕!”


    那個被瞎眼村村民們視為“厲鬼”,專挖人一對眼珠的,正是半年餘前被金童嚇瘋了的


    跳澗虎。此時他陡聞“跳澗虎”三字,覺得甚是耳熱,不禁轉頭望了宗維俠一眼,麵上是一


    付茫然色。


    鐵姑卻不知瞎眼村“鬧鬼”之事,見跳澗虎和那少年都是一片迷茫之色,當下高聲道:


    “喂!你們兩個,可知我家夫君到哪兒去啦?!”


    二人似是茫然不知所問,竟然不理不睬。


    跳澗虎轉過頭去,又怔怔地以獨眼盯著那少年雙目。


    鐵姑怒“哼”一聲,衝到二人麵前,本欲給每人一個老大耳刮子,卻見二人呆愣愣的立


    著,當下硬生生收住蒲扇般大掌,又冷哼了一聲,道:“量你兩個白癡也不知道!”


    言罷沿著村頭大道便行。


    走出約七八丈之後,突然聽到這樣一個聲音:“我叫獨孤樵!”


    鐵姑愣了一愣,停步略作思考,似覺還是先追“夫君”要緊,竟然邁開大步揚長而去。


    這邊宗維俠等人也?弧拔醫卸攔麻浴蔽甯鱟終鵓得呆若木雞?


    跳澗虎也似在苦苦思索“獨孤樵”這三個字,他生命的記憶。


    少年靜靜地站著。


    良久。


    跳澗虎又道:“你說你叫獨孤樵?”


    少年道:“我叫獨孤樵。”


    少年自不知他除叫獨孤樵外還能叫別的什麽。他的記憶是從木葉婆婆帶他到一間小閣樓


    上開始。木葉婆婆告訴他,他叫獨孤樵,那麽他就隻能叫獨孤樵。他不知道為什麽他說自己


    是獨孤樵就會被那群小叫化摁在地上,也不知道為什麽他說自己叫獨孤樵又會被一個老叫化


    帶到深宅大院洗澡換衣,更不知道在那所深宅大院裏木葉婆婆為什麽會什麽也沒有——沒有


    手腳和舌頭甚至眼珠——。他隻知道自己叫獨孤樵。


    當他茫然地離開那幢深宅大院之後。就一直在想木葉婆婆為何叫他獨孤樵,卻總是毫無


    頭緒。此時跳澗虎又問他叫什麽,他隻好說自己叫獨孤樵。


    跳澗虎雜亂無序地思維裏卻不停地閃現“獨孤樵”三個字。


    但這三個字,他到底意味著什麽,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獨孤樵”有若一條遊絲,


    總在他腦海中蕩來蕩去,卻無論如何也把握不住,口中隻喃喃道“獨孤樵……獨孤樵……?”


    獨孤樵道:“我叫獨孤樵。”


    跳澗虎突然伸手扯住自己頭發,嗷嗷大叫起來。


    宗維俠等人見狀之震驚,比方才聽獨孤樵自報姓名更甚。


    獨孤樵卻茫然轉身,正欲離去,卻見跳澗虎如鬼魅般轉到自己麵前,以獨眼瞄準他的雙


    目,吃吃吃地怪笑起來。


    獨孤樵不懈地看著他。


    跳澗虎緩緩抬起右手,食指中指分開,蒼指獨孤樵雙目。


    宗維俠掠叫道:“獨孤少俠!這魔頭瘋了,快閃開!”


    獨孤樵雙目渾沌黯淡。似是茫然未知大禍臨頭。


    俠義十三弟中方才被鐵姑點倒在地上的人此時已穴道自解,起身站在宗維俠身後,見狀


    駭得閉緊唿吸,不敢稍有異動。


    他們都知道獨孤樵於江湖意味著什麽,更知道憑他們的的身手,此時要救獨孤樵絕無一


    絲可能。


    良久。


    跳澗虎驀然歎道:“你的眼珠不好玩,我可要走了。”


    言罷突然展開身形,如飛般奔去,他的輕功,比之方才的鐵算子毫無遜色。隻幾個起落,


    人已早在數十丈開處。


    宗維俠等人知道他不上,隻得黯然長歎。


    幸喜獨孤樵未有損傷,總還算不虛此行。


    獨孤樵卻覺得這一切均與他無關,舉步便欲離去。


    宗維俠連忙道:“獨孤少俠!”


    獨孤樵茫然道:“我叫獨孤樵,你可是叫我麽?”


    宗維俠一愣,隨即笑道:“獨孤少俠太客氣了。”言罷一使跟色,俠義十三弟一齊奔到


    獨孤樵麵前抱拳作揖,道:“俠義十三弟拜見獨孤少俠。”


    獨孤樵也不知還禮,隻不解地道:“我明明隻叫獨孤樵,為何你們總是叫我獨孤少俠?”


    宗維俠連忙道:“獨孤少……閣下一劍擊斃妄想稱法武林的太陽叟東方聖,敝等兄弟雖


    未能親眼目睹,但在江湖中卻是有耳共聞的,‘少俠’二字,閣下當之無愧,獨孤少俠又何


    必推辭。”


    獨孤樵道:“反正我隻叫獨孤樵,你們叫我獨孤少俠那是不對的。”


    宗維俠哈哈大笑道:“江湖中浪得虛名之輩,敝等兄弟見得多矣。似少俠這等謙遜胸懷,


    我宗維俠還是初次見到,實令人欽佩之至。”


    掃了十二個兄弟一眼,又道:“敢問閣下此番意欲何往?若蒙不棄,敝等兄弟十三人敢


    請充任馬前之卒。”


    其餘十二人齊聲道:“我俠義十三弟願為獨孤少俠效犬馬之勞!”


    獨孤樵道:“你們是要和我一起走麽?”


    宗維俠肅然道:“若少俠不棄,敝等兄弟雖武藝低微,一般江湖宵小,倒不勞少俠髒了


    手,敝等兄弟願代為打發。”


    獨孤樵道:“反正我也不知要去哪兒,你們要和我一起走就走吧。”


    宗維俠大喜道:“離此不遠有個鐵坪鎮。發弟家便在那裏,若少俠無甚急事。咱們便到


    九弟家盤桓幾日如何?”


    一個年約三十的粗壯漢子未等獨孤樵開口,早越眾而出道:“獨孤少俠若願光臨寒舍,


    當真是我韓九家祖上的榮寵!”


    獨孤樵道:“那兒有很多小叫化麽?如果有很多小叫化,那咱們就不去算了。”


    韓九惑然道:“小叫化嘛,嗯,也是有的,丐幫弟子偶然落腳的也有,至於很多嘛,那


    倒說不上。隻不知獨孤少俠因何有此一問?”


    獨孤樵道:“他們聽不得我叫獨孤樵,我一說叫獨孤樵他們就要把我摁在地上。”


    韓九連忙道:“有敝等兄弟在,諒他們也不敢!”


    言罷卻是一愣:獨孤少俠武功蓋世,又有誰能將他摁在地上了?


    轉頭看眾兄弟,見人人麵上皆是蹊蹺之色,正欲發問,便聽獨孤樵道:“那就好,咱們


    走吧。”


    酉牌時分,一行十四人行到一片茂密森林前。


    此地離鐵坪鎮已不足三十裏。


    宗維俠抬頭看日已西沉,便對韓九道:“九弟,尚有多少行程?”


    韓九道:“穿過這片林子,便隻有二十餘裏了。依咱們兄弟腳程,勿須半小時辰便可到,


    隻是——?”


    宗維俠自知韓九言猶未盡之意,他們與獨孤樵一起已經走了近兩小時辰,但離瞎眼村此


    時隻怕還沒超過四十裏。獨孤樵一直渾然無言,但腳程之慢,確似毫無武功之輩,又如何令


    與他同行的粗暴漢子受得了!當下笑笑道:“咱們這許多人突然前往叼擾,隻怕大伯大娘一


    下子會弄的手忙腳亂,能否請九弟先行一步。知會家裏一聲,咱們以不多驚動人為好?”


    韓九沉吟道:“這……”


    宗維俠笑道:“是怕咱們這群大肚漢將九弟家吃空了麽?哈哈!”


    韓九連忙道:“如此兄弟先行一步了,稍後兄弟在寒舍恭迎。”


    宗維俠道:“咱們兄弟間何來這許多禮節俗套,最遲不過戊時,咱們也可到了。”


    韓九又與獨孤樵和眾兄弟別過,徑自先行而去。


    這邊眾人堪堪入林不到十丈,忽聽到林子盡頭傳來嘻笑斥喝聲。


    宗維俠麵色一變,沉聲道:“是九弟!”


    除獨孤樵外,其餘的人都是麵色倏變。


    宗維俠又道:“二弟三弟與獨孤少俠隨後趕來,其餘兄弟與我去援應九弟。”


    話音落時,十人已如巨鳥般撲出。


    獨孤樵茫然不知地道:“是一群小叫化把韓九推在地上了麽?”


    俠義十三弟的老二老三聞言一愣,隨即又一齊皺眉,均未開口。


    獨孤樵也不以為忤,隻自言自語道:“肯定是韓九說他叫獨孤樵,小叫化們才將他摁在


    地上的,其實他又不是……”


    話音未落,林子盡頭又傳來宗維俠等人的吼叫聲。


    俠義十三弟的老二老三神色大變,互遞一個眼色,不由分說,一人架起獨孤樵一支胳膊,


    朝發聲處直奔過去。


    到林子邊沿五丈左右地方,二人猛然收勢,竟忘了放下獨孤樵,一齊大驚失色!


    宗維俠等十一人,已齊涮涮地躺倒在地。


    在他們身旁,有一個年約四十,作文士打扮的精瘦漢子正饒有興致地蹬著方步,口中還


    不停地數落著宗維俠等人的不是。


    隻聽他道:“我隻與你們打聽一個人的下落,你們不說知道也不說不知道,一上來便展


    開群毆,這江湖上還有一絲兒規矩可言麽?嗯,你們武功不行,竟連江湖規矩也不懂,這太


    不像話了,既然你們師父沒教你們,我飛天神龍隻好代勞了。”


    他駭然便是介乎俠、邪、魔三者之間,使無數江湖黑白兩道人物大感頭疼的“飛天神龍”


    萬人樂!


    萬人樂似是對俠義十三弟的老二老三到來一無所知,而宗維俠等人隻躺在地下對他幹瞪


    眼,一言不發,顯是連啞穴也被點了。


    俠義十三弟除龍頭老大宗維俠外,其餘十二人皆拋棄原名,隻以“百家姓”開頭十二姓


    加序號作為姓名。此時錢二見飛天神龍似對他和孫三視若未見,雖對飛天神龍的名頭深感震


    驚,但兄弟情深,也顧不得許多了,當即破口大罵道:“萬人樂!你他媽的將我大哥他們怎


    樣了?”


    萬人樂竟悠悠歎了口氣,才道:“又是一個不懂規矩的,唉!這江湖何時才能變得……”


    一語未了,孫三早暴喝三聲:“萬人樂!納命來!”與錢二一起從萬人樂身後撲上!


    萬人樂也不轉身,隻輕描淡寫地將右掌朝身後揮了揮,口中道:“這更加無法無天了,


    都先給我站住。”


    他說得毫無火氣,似是大人在教訓孩子一般。但錢二孫三相當聽話,待萬人樂話說完時,


    他兩人果然已站在萬人樂身後三丈左右的地方,一動不動。身子卻做前撲之勢,麵色上帶著


    某種古怪和幽默。


    萬人樂緩緩轉身,帶著一付悲天憫人的口氣道:“你們以二敵一這是以眾淩寡,此不合


    江湖規矩一;從背後突襲於我,這是不光明磊落,此不懂江湖規矩二。有此兩點,就很不可


    原諒了。


    但你們在撲來之前先出聲示警,還算稍微懂一丁點兒江湖道義,所以我隻以罡風封了你


    們幾處穴道,並未取你們性命,懂嗎?”


    錢二孫三哪裏還說得出話來,隻氣得直翻白眼。


    一直茫然不解的獨孤樵突然慢慢走到韓九身前,道:“喂,你躺著幹什麽?你說過要帶


    我去你家的。”


    萬人樂“咦”了一聲,麵現驚疑之色,對獨孤樵道:“哦,你叫什麽?”


    獨孤樵道:“我不說,說了你會將我摁倒在地上的。”


    萬人樂惑然道:“我把你摁在地上幹什麽?”


    獨孤樵道:“逼我說我不叫獨孤樵。”萬人樂一愣,隨即躍到獨孤樵身旁,急急道:


    “剛才,你說什麽?”


    獨孤樵道:“哦,你不是小叫化,不會將我摁在地上,對嗎?”


    萬人樂道:“王八蛋才會將你摁在地上,快說,你是不是叫獨孤樵?”


    獨孤樵喜道:“你不會將我摁在地上就好,我叫獨孤樵。”


    萬人樂突然哈哈大笑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哈哈!他媽的好你個獨


    孤樵,我總算找到你了!”


    言罷仍大笑不止。


    獨孤樵奇道:“你一直在找我麽?我又不認識你,你找我幹嘛?”


    飛天神龍萬人樂道:“找你的人可多了,我找你嘛,當然大有用處。”轉頭又對宗維俠


    等人道:“你們這些家夥沒一個是好人,先前我問你們是否見過獨孤樵,為什麽沒一人迴答


    我?哼!”


    話音未落,人已如蝴蝶戲花一般,運指如風,將俠義十三弟的要穴又各封了兩三道不等,


    這才又道:“今天大爺見到獨孤樵,心情不壞,不想殺人,但你們都給大爺在這兒乖乖躺兩


    個時辰再說。”


    獨孤樵道:“他們不走了麽?”


    飛天神龍笑道:“他們不走了,你和我一起往東走,去見個你很想見的人。”


    獨孤樵道:“我沒有很想見的人。”


    飛天神龍愣得一愣,才道:“那咱們也該先去吃點東西再說。”


    獨孤樵道:“這倒是的。”


    看了俠義十三弟一眼,沒再說什麽,徑隨飛天神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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