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的承恩,終是以一種十分奇怪的方式結束。


    醉妃於龍榻上嘔吐,渾身過敏起了疹子,導致不能承恩,被送迴冰冉宮。


    這樣的描述,在選秀的翌日,以一種極快的方式傳遍了諾大的禁宮。


    甚至於,比選秀更令宮中的嬪妃們注意。


    當那自請於暮方庵祈福的醉妃被太後一道懿旨接迴宮時,她們是懼怕的。因為,這無疑代表了宮裏一種風向的轉圜,這種懼怕,隨著醉妃,抵達禁宮時,愈發有增無減。


    三年了,庵內清苦的三年,並沒有讓醉妃的容貌有一絲褪色,反是驚為天人一樣。


    這,怎麽能讓她們不怕呢?


    她們相信,軒轅聿是喜好美色的,得寵三年的姝美人,倚靠的,不就是那張臉嗎?


    所以,如今的醉妃,讓她們怎能不擔心呢?


    畢竟,三年前,礙著她守孝,軒轅聿撤了她的牌子,如今,對於這位帝王來說,還有什麽可顧及的呢?


    她們,不能不怕。


    因為,這,或許就意味著,她們在禁宮內的煎熬將變得更加遙遙無期。


    那些新鮮明媚的秀女,不管怎樣,還是會循著慣例,得到一次侍寢機會,對於她們來說,連這樣的機會或許都不將再得。


    屬於她們的牌子,隻會蒙上更深的塵埃。


    雖然,在這宮裏,有寵有孕的嬪妃都不會活得太長,但,姝美人不是個例外嗎?


    她們也有理由相信,自己會是下一個例外。


    值得慶幸的是,這位醉妃顯然還是福薄的,侍寢當晚竟會發生這樣的狀況,終於讓她們鬆了一口氣。


    她們甚至可以預見到,醉妃現在懊悔萬分,又無可奈何的樣子。


    但,此刻的夕顏,卻是淡然的。


    今日,她借著身子過敏,已命離秋稟於太後,婉推了兩儀殿選秀一事。


    當然,這僅是其中一個目的。


    她要的,還有短期內不會再晉位份。


    她的位份已太高,再晉,就是正一品妃位。


    高處,不僅是不勝寒,更會讓她再一次成為眾矢之的,或許,還有丟了性命。


    而她,並不能有事。


    看似隆寵的聖恩,或許是維係家族的一種選擇,卻不是唯一的。


    尤其在如今的後宮,明哲保身,是最重要的。


    畢竟,迴宮這三日,她趁閑暇時,翻閱過相關宮裏記事的卷宗。


    翻閱的結果,隻向她透露出一個訊息:木秀於林,風必催之。


    三年前,她被晉為妃位的翌日,絲履底部被人動了手腳,導致她墜落穀底的事,她怎麽可能忘記呢?


    她相信,這雙絲履是在別有用心的宮人聽到她要往麝山去時,才被換上的。


    也就是說,在她剛進宮,有人就為了她準備了這份‘見麵禮’。


    現在,二哥馬上就能隨軍拉練,等到他真正能繼承父親的軍勳,對於她來說,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有什麽,比家人安好,更讓她期待的呢?


    然,這份期待,隨著負責選秀的女官躬身進來,轉變成愈深的不安:


    “娘娘,這是今日應選秀女的名冊,太後吩咐讓奴婢呈給娘娘禦覽。”


    離秋伸手接過這份名冊,遞於夕顏。


    夕顏接過,淡淡看了一眼,手,隨著這一眼,卻滯了一滯:


    “襄親王庶女納蘭薔,年十三歲。”


    竟然會有她妹妹的名字,這是她沒有想到的。


    即便妹妹也到了應選的年齡,但,按著祖製,庶女並非是一定要參加選秀的。


    可,她忘記了,並非人人都視進宮為一種負擔,於側妃莫蘭來說,納蘭薔進宮或許更意味著一種在如今的王府可以為所欲為,唿風喚雨的資本。


    夕顏合上那本名冊,太後命人把這份名冊現在呈給她看,其中的意味,她知道。


    太後,對昨晚她的侍寢十分地不滿。


    她使的這些小心計,又怎能瞞過太後呢?


    而她,也知道,是瞞不過的。


    一如,她始終是要承恩的,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隻是,她沒有想到,這麽快,太後就會用這種法子,讓她妥協。


    睿智如太後,果然清楚她的軟肋,並將軟肋為其所用。


    “替本宮備輦。”她將名冊還於那女官,吩咐道。


    “諾。”離秋應聲道。


    夕顏的手撫上臉頰,還有紅疹未褪,她以白色的紗巾遮麵,上輦,匆匆往兩儀殿而去。


    未進殿,就瞧見,殿外立著鸞鳳華蓋。


    宮內能用鸞鳳圖案的,惟有太後和皇後,如今,中宮空置,那麽,必是太後在殿內。


    隨著通傳,她緩緩步進殿內。


    納蘭王府,她一人進宮就可以了。


    因為,禁宮深深,並不是納蘭薔該待的地方,她這位同父異母的妹妹生性內向懦弱,根本不適合這嗜血於無形的宮廷。


    所以,哪怕,側妃莫蘭背地裏會咒她,她也要阻去這事。


    值得慶幸的是,現在,第一列秀女還未覲見,一切都來得及。


    跪拜如儀間,隻聽得太後的語意從殿上悠悠傳來:


    “哀家聽聞醉妃昨晚侍寢,卻突然身子不適,今日,哀家已準你在宮中歇息,怎麽反又來了呢?”


    “迴太後的話,臣妾早起略覺好些了,恰女官呈來名冊,臣妾記著太後的吩咐,不敢相違。”


    她乖巧中帶著惶恐地說出這句話,依舊跪叩於地。


    “哦,是麽?看來醉妃還是把哀家的話當話的。既如此,地上那麽涼,跪著萬一又起了病,倒是哀家的錯了。莫菊,扶娘娘起來,賜座。”太後頓了一頓,複轉向軒轅聿道,“皇上,今年選秀的日子雖延了兩月,但,更讓司禮局用心擇選了這五十名秀女,其中不乏絕色,連哀家看了前日畫師送來的圖象,都覺得甚是不錯呢。”


    “今日有母後陪同朕一起擇選,相信,選入後庭的女子,必是甚和朕意的。”軒轅聿淡漠地說出這句話,吩咐道,“小李子,開始罷。”


    李公公得命,隨著尖利的嗓音在殿外響起,夕顏仿佛又看到那一年,她也是這樣,一步一步,走進這殿內,卻不想,陰差陽錯地成了他的嬪妃。


    五十名秀女,每批兩人,依次進殿,這兩人中,可能同時會被留用,也可能,一個都未被留用。


    不過,皆是帝王的一念之間罷了。


    太後顯然對這次協同選秀頗為興致勃勃,而軒轅聿卻是淡漠的。


    夕顏坐在他的身側,目光始終不敢去瞧他。


    不知道為什麽,經過昨晚,她對他,竟然起了一絲莫名的感覺。


    不敢看他。


    是的,不敢。


    但,要麵對的,始終還是要麵對。


    隨著司禮的太監尖聲道:


    “襄親王幺女納蘭薔,年十三。”


    夕顏的目光終於凝向,殿外緩緩走來的那抹倩影。


    納蘭薔戴著白紗氈帽步進殿來,按禮叩拜。


    “帶露薔薇入夜香,”太後吟出這句詩,笑道,“隻不知,你是否當得起這帶露垂憐之態,脫掉氈帽。”


    “諾。”納蘭薔脫下遮住嬌容的白紗氈帽。


    夕顏望向她同父異母的妹妹,三年未見,她確實出落得婷婷玉立,雖不加修飾,也算是這屆秀女裏出類拔萃的。


    “醉妃,你看如何?”太後驟然發問。


    果然,還是問了。


    這一問,無論她怎麽迴答,其實,都沒有任何的意義。


    太後要的,隻是看她的反映,如此罷了。


    即便這樣,她卻還是要答的,否則,更是逾禮。


    “迴太後的話,應屆秀女皆經過司禮局層層選拔,自然資質出眾。”她答得很是乖巧。


    “哦?這位秀女,似乎是醉妃的妹妹吧,看來,納蘭王府要出兩位皇妃了。”太後似漫不經心,卻字字犀利地道。


    夕顏的心一沉。


    她不可以讓妹妹進宮,不可以。


    “太後,臣妾有稟。”


    “難道醉妃不認同哀家的建議?”


    “臣妾不敢,但,臣妾有句話,卻不能不說。臣妾這個妹妹自幼禮儀欠妥,連家父昔日都十分頭疼,臣妾不能隻顧包容妹妹,而忽略選妃以德為先。”


    夕顏眉心一顰,硬是說出這句話,她看到,納蘭薔的臉隨著她這一句話,頓時變得煞白。


    惟有如此,她才能保住這個妹妹。


    哪怕,她要擔上嫉妒的虛名,也無所謂。


    “哦,原來醉妃是為這個擔心啊,確實,哀家起初也擔心,再選到些不省事的,壞了後宮的風氣,不過,既然是醉妃的妹妹,哪怕,自幼欠缺,後天總歸是可以彌補的。”太後笑意愈深,轉望向軒轅聿,“皇上,你覺得呢?”


    第一次,夕顏主動凝向軒轅聿,她希望能從他的口裏聽到拒絕。


    第一次,他隨著她的目光,淡淡地望向她,不過隻是一瞥,他的薄唇輕啟,語音是冷漠的,這份冷漠一並將夕顏的心浸染:


    “母後覺得好,何必再問朕。”


    “既然皇上這麽說,記下留用。”太後仍舊笑著,她笑著說出這句話,笑著看到夕顏蒙麵的白紗在輕輕地顫抖。


    她,要的,就是這樣。


    任何人,若違逆了她的旨意,就得付出代價。


    一直以來都是如此,沒有人可以例外。


    納蘭薔躬身謝恩,退出殿外,站在她身旁的那名秀女並沒有留用,與她一並躬身退出殿外。


    在下一批秀女進殿前,太後睨著夕顏,道:


    “坐了這會子,就覺得乏,看來,哀家真是老了。醉妃扶哀家去歇息一下,這裏,交給皇上吧。今年,看來秀女的資質確是比往年更值得期許。”


    “諾。”夕顏隻說得出這一字,起身,太後的手已搭在她的腕上。


    “皇上,好好選,讓咱們如今這暮氣沉沉的後宮,也熱鬧熱鬧。”


    軒轅聿卻沒有再說一句話,他墨黑的眸底,隱隱有一絲深藍洇出。


    夕顏沒有看到他此刻的眸光,從剛剛那次對視後,她不再去看他。


    因為,沒有看的必要了。


    她扶著太後的手,轉朱閣,隱約可看到,秀女待選的那殿裏,依舊是麗影憧憧,進宮為妃,或許在大多數人心裏,始終是光耀門楣的事。


    在她心裏,其實,何嚐不是呢?


    “醉妃,你知錯了麽?”太後悠悠啟唇,饒是這樣一句話,她卻看到夕顏並沒有一絲的驚惶。


    “臣妾福薄,有負太後的費心安排。”


    “是福薄,還是你有心拒恩呢?”太後止了步子,站在迴廊的轉角處。


    廊簷上,有金鈴迎風發出悅耳的叮叮聲,這些聲音,遍布於整座禁宮,也是關於春日暖風,最完美的一道詮釋。


    但,這些完美,不過是表相罷了。


    一如,金鈴會褪色。


    再美的容顏,也會褪色一樣。


    太後要的,不過是她此時的姝顏國色罷了。


    “太後,臣妾知道,得到皇上恩寵對臣妾來說,有多麽重要,隻是,昨晚,真的事出有因。”


    原來,口是心非的話,也可以說到這樣的真誠,仿佛,她心底想的,就是這樣的。


    “哀家看,這事出有因,不過是醉妃深諳集寵於一生,即集怨於一生的道理吧。”太後冷冷說出這句話,搭在她腕上的手加了些許力,“當然,哀家要看到的,就是這宮裏,沒有任何人專寵,醉妃,你可明白?”


    “臣妾明白。”


    “最好你真是入了心的明白。倘若你不明白,哀家相信,不用哀家調教,納蘭薔也會明白。”太後的眸光望向不遠處的樹蔭下,有一名宮裝女子緩緩行來,複道,“因持寵生嬌,讓選秀拖延兩月方舉行的事,哀家希望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夕顏聽離秋提起過,因正月裏,西藺姝畏寒,軒轅聿啟駕陪她往熱河的行宮,不知怎地,延誤了歸來的日子,方讓這次選秀延期。


    至於詳情,離秋不願多說,但她隱隱猜得到裏麵的含義。


    怕是西藺姝並不願這場選秀的發生。


    可,換來的,不過是延期。


    太後為什麽急急召她迴來,也是源於這一層吧。


    隻是,為什麽,太後就能斷定,她能平分這恩寵呢?


    “顏兒,你很美,也很聰明,就象哀家年輕時一樣。哀家相信,你想做的事,一定是可以達成目的的。”太後拍了拍她的手,繼續笑著道,“皇上是哀家的兒子,他是怎樣的人,哀家最清楚,哀家更相信,納蘭家的小姐是最適合他的。”


    “太後,臣妾會照您的意思去做,可,臣妾不希望自己的夫君同妹妹分享。”


    她挑明這句話,用女人嫉妒時所慣用遮掩的語氣說出。


    然,她的偽裝,卻還是逃不過太後的洞悉。


    “隻要你一日握住皇上的心,那麽,納蘭薔一日就會安穩地待在宮裏,但,哀家清楚,你真正擔心的——”太後湊近她的耳邊,旁人看來,不過是替她正了一正髻邊的金釵。惟有她知道,這正釵的刺進發髻的疼痛,是直抵心底的,“入了這宮的女子,很多,都會死去,有些,是犯了事,有些,是莫名其妙地死於非命,你擔心,你的妹妹,成為下一個,是麽?”


    未待夕顏應答,太後語聲轉厲:


    “哀家最不喜歡別人誑騙哀家。”


    “是,臣妾不希望身邊的人有事。”夕顏咬緊唇,低聲道,“所以,太後,可以答應臣妾麽?”


    “你是在和哀家談條件?”


    “是。太後既然對臣妾說得這麽明白,想必臣妾也值得太後這般做吧。”


    “那要看看,你替哀家做的事,是否值得哀家為你庇護這些人。當然,不止你妹妹,還可以包括,納蘭王府所有的人。”太後眯起眼眸,盯著夕顏道。


    離這麽近,隔著麵紗,她仍能瞧到夕顏原本吹彈可破的肌膚上起了點點的紅疹。


    當一個女子,可以不惜以自己的容貌,去做為賭注時,注定,這女子的軟肋,會很少。


    所以,她不能放過,這麽好的一個軟肋。


    如果,她的兒子,注定,逃不過美人劫,她希望是眼前的這名女子,也不願意,是西藺家的任何一名女子!


    夕顏的手托住太後的手,她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道:


    “從此以後,這宮中,絕不會再有人專寵。”


    太後笑著將她發髻的金釵拔下,道:


    “這金釵太俗了,過幾日,就換成步搖罷。”


    金步搖,在宮裏,惟有正一品妃位方能佩戴。


    夕顏聽得明白太後的意思。


    “太後,臣妾並不適合戴金步搖。”


    “是的,總歸是你的,避不過的。”太後悠悠說出這句話,“既然,你不願現在晉,那麽,待到你懷了皇上的子嗣後,一並晉了罷。”


    這句話後的份量,夕顏聽得明白。


    但,她寧願是不明白的。


    “嬪妾參見太後。”


    一清亮的女子聲音響起,夕顏轉眸,看到,一抹她並不陌生的孔雀藍出現在近處那簇綠梅的樹影裏。


    “是姝美人啊,免禮。”


    太後手一抬,原本握著的金釵恰不慎落在了地上。


    西藺姝淡淡一笑,並不俯身去拾,隻看著太後邊上的女官,道:


    “莫菊,太後的金釵掉了。”


    “不過是一枝金釵。”太後的絲履從那金釵上踏過,“既然髒了,就不必再拾了。”


    “太後,小心咯腳。”西藺姝欠身退至一旁,她望著夕顏,笑得更加明媚,“這位,該是醉妃娘娘吧,嬪妾有禮了。”


    她隻稍稍福了一下身,並未按著規矩行禮,太後的餘光睨向夕顏。


    夕顏瞧見,西藺姝的發髻上赫然別著幾朵梅花,如果她沒有記錯,那日選秀時,沉默不語的那名女子正是她。


    不過短短三年,看上去,她的性子,不知是變了,還是本來就如此呢?:


    夕顏扶住太後的手,手裏的分量,讓她知道,現在該說什麽話。


    哪怕,被人誤解,又怎樣呢?


    “太後,您不是累了嗎?臣妾扶您歇息吧。”


    對於西藺姝的行禮,她隻做未見,徑直,扶著太後的手,往前行去。


    這是她們第一次見麵。


    帶著劍拔弩張的局勢。


    她知道,西藺姝是不喜她的。


    沒有一個女子大度到,可以和任何一名女子分享所愛的男人。


    是的,僅從西藺姝望向她的目光裏,再如何掩飾,都泄露了一種情愫,西藺姝應該對軒轅聿該是有感情的。


    真好,至少,還能在這禁宮擁有一份感情。


    對於她來說,始終是不可得的。


    既然得不到,她不會耗費心力在嫉妒上,她所有的心力,隻為了王府。


    這,就是她最大意義。


    很可悲。


    但能讓家人幸福,僅犧牲她一人,又有什麽關係呢?


    她和西藺姝擦肩而過時,她沒有瞧她。


    就這樣,擦肩越過。


    “顏兒,金真族屢犯邊疆,明州是越來越不太平了,眼瞅著,一場惡戰難免啊。”太後仿佛不經意地提到這句話,卻讓夕顏扶住她的手滯了一滯。


    “哀家聽說,昨日早朝,你二哥倒是主動請纓,這與你當初自請去暮方庵確是有幾分相象,不愧皆是襄親王的子女,果然讓人值得寄予期望啊。”


    二哥這麽急於建功立業?


    但,他的腿傷方愈,怎麽可以呢?


    戰爭是殘酷的,而他是納蘭王府僅存的唯一男丁。


    納蘭王府的男子,雖生來為了浴血殺敵,祖訓也是如此,可,她還是不能做淡定,淡定到,麵對二哥腿傷初愈的出征,無動於衷。


    “不過,哀家和皇上說了,你哥哥身子才大好,即便要為國立功,也不急於一時,算著,你妹妹都進了宮,你二哥至今卻尚未娶親,別生生耽誤了。你如今迴來了,也替他掌掌眼,看哪家的小姐匹配的,與哀家說一聲,也算成全了一樁美事。”


    太後這番話,連削帶打,她自然聽得明白。


    惟有她按著太後所要的那樣去做,這些話,才會邊成王府的福蔭。


    否則——


    不,沒有任何否則。


    “諾。”她低低應聲。


    這初春的風,卻還是這麽乍暖還寒,乍暖還寒……


    當日,軒轅聿就頒下聖旨,共選出十五名秀女進入後宮,初封的位份也都在美人之位,於三年前並無兩樣。


    隻有一人是特殊的。納蘭薔被冊以女史,這份特殊的緣由是她必須隨奉太後於慈安宮。


    所以,當然,沒有人會嫉妒這樣一份特殊。


    這一年的選秀,似乎很平靜,但,平靜下的暗潮洶湧,終是在天永十三年,這個乍暖還寒的春日,拉開了序幕。


    是的,乍暖還寒。


    王妃陳媛因著這份寒,甚至還穿著襖裙,一路由莫菊引著,往冰冉宮而去。


    今日,是她額外得了太後的恩旨,在闊別三年後,第一次,進宮去見她的顏兒,她有些抑製不住內心的欣喜,這份欣喜使得三年來,始終困繞在她心頭的陰霾稍稍淡去些許。


    “王妃娘娘,一會見著醉妃娘娘,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不用奴婢提醒王妃娘娘了吧。”莫菊的聲音冷冷傳來,讓陳媛臉上不自禁露出的笑意終是盡數斂去。


    陳媛輕輕頷首。


    她當然知道,怎樣對她的顏兒才是最好的。


    這大半輩子,就這麽過了,繁華盡處,她剩下的,也惟有顏兒和祿兒了。


    當冰冉宮出現在眼前時,莫菊停了步子,望向她,道:


    “太後在慈安宮等著王妃娘娘,一會奴婢再來接您。”


    說完,莫菊躬身退下,與此同時,開啟的宮門裏,一雪色的身影匆匆奔出。


    “顏——”陳媛隻念出這一個字,忙噤聲,恭敬地行禮:“妾身參見醉妃娘娘。”


    這一語,讓急奔至她跟前,才喜笑顏開,欲待相喚的夕顏分明滯了一下,一滯間,她意識到,自己剛剛,確實是失禮了。


    哪怕,再不願,但,當著眾人的眼前,她還是要維係這種虛偽的禮儀。


    “快起來,王妃不必多禮。”她扶起陳媛,手,微微顫抖。


    這份顫抖,隨著陳媛抬起臉來,終於化為更深的震驚。


    陳媛的右臉,一條長長的疤痕,蜿蜒的伏在那,讓原本嬌美的臉,變得猙獰無比。


    “這,是怎麽迴事?”夕顏望著陳媛的臉,一字一句地問。


    陳媛的手撫到那條疤痕上,她知道再多的脂粉都掩不去,可是,這,真的不重要。


    縱然,以前的她,確實愛惜容貌勝過生命。


    “娘娘,不礙事的。”


    夕顏沒有再說話,她隻默默地扶住陳媛,進得殿去。


    甫進殿,她便摒退眾人,扶著陳媛入坐上座,然後,她就這樣跪伏於陳媛的膝前,象以前在王府時那樣,低低喚了一聲:


    “娘親——”


    “傻孩子,娘親沒事。”陳媛竭力讓自己的臉上帶笑,依舊如往昔一般溫柔地撫著夕顏的發髻。


    但,終有些東西,不能再似往昔了。


    譬如,她的顏兒,如今梳著這高高的宮髻,再不是王府時梳的垂髻。


    “怎麽會沒事?娘親臉上的傷痕究竟是誰做的?側妃麽?”


    “不,孩子,不是她,是——”陳媛猶豫了以下,遂輕輕笑道,“是你父親出殯那日,我不該跟著去,被那血蓮教所傷。”


    一語落,夕顏的臉色一變。


    血蓮教,軒轅聿那所謂的誘敵之策,還是傷到了她的母親。


    不過隻是一暗,夕顏的手輕輕撫到陳媛的臉上:


    “娘親,還痛麽?”


    “顏兒,不痛,一點都不痛了。”


    “娘親,是顏兒沒有好好照顧你,是我的錯。”夕顏說出這句話,竭力抑製住眸底的霧氣。


    難得的見麵,她不能哭。


    哭,除了增加傷悲之外,沒有任何用處。


    陳媛看著夕顏,她的眉心,皺了一下,旋即鬆開。


    再難啟唇,她終究是要說的。


    “顏兒,看到你如今這樣,為娘就放心了。隻是——”


    “怎麽了?”


    夕顏看到陳媛的眉心皺起,而這三年清修的日子,她所能知道關於家人的情況,不過是點滴。


    不過是,她們還安好。


    “你二哥執意要隨軍出征討伐金真族,你也知道,他腿傷剛好,為娘真的擔心他再有什麽不測,讓我拿什麽臉去地下見你爹啊。”


    這句話,和太後說的意思是一樣的。


    這樣的意思,讓夕顏明白,二哥急於立軍功的欲望是這麽迫切,他定是想盡到這三年來所耽誤的一些職責吧。


    隻是,現在,真的是一個好時機嗎?


    三國分立的天下,常年無戰,雖然對於武將來說,太過安樂,會消磨他們的鬥誌,更容易讓成長中的武將一事無成,默默無為。


    但,即便怎樣,帶著初愈的腿傷出征,始終,是一種欠缺考慮的表現。


    “娘親不用擔心,太後昨日還和我提起過這事,太後說了,會從家世相當的應屆落選秀女中,指一名給哥哥,待哥哥大婚後,再做其他打算。說不定,這一成婚,哥哥的心收了,念著嫂子,反倒不那麽急躁了。”


    “話是這麽說,可,你也知道,你哥哥的心氣,讓我怎能不擔心呢?”


    “娘親,凡事都還有皇上,不是嗎?隻要皇上不允,哥哥再堅持,也是無用的。”


    “顏兒,皇上的主意,又豈是我們能揣摩到的。”陳媛顰了一下眉。


    “娘親,你忘了,女兒如今是皇上的嬪妃,這件事,我自有主張。”夕顏故做輕鬆地,笑著寬慰陳媛。


    其實,她並不知道,對這件事的把握有多大。


    “你這麽說,我確是放心了。顏兒——”陳媛繼續輕柔地撫著夕顏的發髻,道,“你也知道,薔兒進宮了,這也是莫蘭的意思,她總覺得,倘若薔兒不掙個出頭的臉,她在王府就朝不保夕。所以,我由得薔兒參選。你們是姐妹,以後,能照顧她一點,就多照顧一點。好麽?”


    “妹妹得太後賞識,日後定會出人投地。隻是,側妃的為人,想必娘親也是清楚的,我什麽都不擔心,就怕她——”


    “沒事的,哪怕王爺不在了,我畢竟是正妃,她能逞的,不過是口舌之快罷了。為娘卻也擔心你,畢竟這深宮裏,到處都是吞人的陷阱,娘真的擔心,顏兒——“


    “嗬嗬,娘親,好了啦,再擔心來擔心去,難得一次見麵,倒弄得悲悲淒淒的。”夕顏凝著母親臉上的傷痕,竭力笑著說。


    “好,好,不說這些,是為娘的錯,越想開心,就越是擔心不該擔心的。”


    “嗯,娘親,女兒讓膳房做了些點心,娘親一定要好好嚐嚐。”


    這難得見麵,是太後的施舍,所以,對於夕顏來說,是分外珍貴的。


    當然,此時,也有人在企求著一些施舍。


    慈安宮。


    “太後,念在奴婢以前也曾伺候您這麽長時間的份上,求太後念在奴婢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賞薔兒一個好的前途吧。”


    “難道,跟著哀家不是個好前途?”太後冷冷地睨了一眼跪於地的莫蘭,道。


    “太後,奴婢不敢對您說誑話,要誑,也是誑不過的,奴婢隻知道,女子得到夫君的疼愛才是好的,奴婢沒有得到,所以,奴婢希望奴婢的女兒可以得到,太後,能體諒奴婢這份為人母的心嗎?”


    “莫蘭,哀家不會委屈你女兒的,隻要你對哀家忠心,有哪一樣,哀家沒讓你如意呢?”


    “但,畢竟醉妃是陳媛的女兒,她在府裏時就不待見我們母女,奴婢怕——”


    “沒有什麽可怕的,畢竟,哀家才是這後宮真正做主的人,你下去罷。”太後揮了揮手。


    陳媛該來了。


    一步一步,她一直算得那麽準,不會容許有任何的脫環。


    太後微微眯起眼睛,浮出一抹莫測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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