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如獨自坐在軍醫房主帳角落的一張矮床上,注視著帳外風燈在帳幕上投下的光斑。不是不知道師父非要讓他與別人同住一個營帳的苦心。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改變,變得越來越冷。不論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都是一樣的漠然。能激得起執著的,隻剩下複仇和對兩位師父的責任了。可是他卻不想阻止這樣的變化。不是不願,隻是無力。手中輕輕地撫摸著一節玉佩,玉色蒼翠,是一節雕工精致的玉竹。他記得,這是竹老偷偷塞給若影的紀念品。近四年了吧,若影在他不在的時間、不在的地點,一去不還。最後留下的就是這一枚玉佩,似乎已經不願意與青陽宮的任何人與物有所瓜葛,那個少年隻是決然地離開了,再不見蹤影。什麽也沒有帶走,除了劉辰庚的麵具。有時候,走錯一步,真的是追悔莫及。當時以為是最好的選擇,結出的卻是無可名狀的苦果。今時今日,沒有人可以溫暖他的雙目。懷中有些寒意,曾經存在的些許溫度已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越來越微弱。帳中晦暗,卻無礙於他又一次想起似乎是多年以前,在那一輪明月當空下的偷偷噴笑少年。那次於泰山之巔的中秋夜宴,曾有一個坐於末席的少年噴笑出聲,繼而驚醒。於是左右顧盼稍顯尷尬,又在以為無人注意時鬆了口氣,正襟危坐。少年相貌平凡,卻無礙於神態舉止中的輕靈和不羈。他曾經以為,在家門不幸後,在兩位師父相繼離他而去後,他應該已經無力去喜愛什麽,鍾情於什麽。可是就在那山顛,在夜空中、明月下,隻是一個平凡普通的瘦小少年,隻是一詩一曲……為什麽那一夜,讓他想要高歌,想要與那少年把酒對飲?為什麽那一夜,讓他如此輕易地看到了尋覓多年而不可得的知音之人?後來相熟漸深,終於在一個冬日,少年半開玩笑地拿出一本手抄書籍砸他,大笑道:“不用假裝溫文爾雅了,你不就是一個急性子的狂人麽。”他愕然看去,隻見翻著的那頁末尾寫著“書律狂人林海如於奎任三年穀雨”。若是沒記錯,那是自己閑來無事抄書練字留下的。剛開始還能心平氣和地寫簪花小楷;後來覺著太慢,便改用正楷;寫了一陣寫得興起,便用行書;到了最後,肚子餓了還沒寫完,一怒之下便狂草了事。於是失笑,他也曾經有過如此張揚狂傲的少年時啊!他也本應是一個恣意飛揚的人。隻不過在一次又一次的變故中,在寄人籬下的不安定中,慢慢地消磨掉了棱角,變得世故,變得會用溫和的微笑掩飾內心,變得猶如一個旁觀者會笑看世事變遷。如今想來,如果不是這無奈的改變,如果不是隻滿足於知音的地位,今時今日,一切不幸都不會發生。他曾以為自己還要報家仇,要負擔父親在白衣教中的職責,要找迴兩位師父,所以已經沒有餘力為一個少年癡狂。在看到那少年滿身血汙地癱軟於陰潮的地牢中,他就知道了,一切都是徒勞。不論是默默看著少年與劉辰庚漸漸走近,還是默默為他們掃除障礙,全部都是徒勞。一切都匪夷所思,誰又能想得到,梅若影竟然就是司徒若影,這個飛揚灑脫的少年,竟然會真的是曾兩位師父身邊那個與他生活了年餘小小的嬰兒。但是,他應該想到的,他所交托的那個男人,本來就是一個舍得下手的人。所以,少年身上累累的鞭痕、重疊的烙印、交錯的血口,寸斷的經脈,破敗的氣海,甚至是無法解救的毒……全都不足為奇。嗅到那已然開始腐敗的鹹腥味,想到的不是要掩鼻。隻想把那殘破垂弱的身軀緊緊包裹,卻又怕壓迫那些被重疊施暴遺留的傷處而不敢使力,隻能故作沉著地奔跑。以為是對誰都好的選擇,結果卻對誰都是折磨。林海如默默撫摸著手中的玉佩,似乎隻有在這枚曾經被少年佩戴的玉竹上,才能得到些許溫暖。隻是這帶著冰涼的溫度,究竟是來自於己身,還是少年所殘留,他已經不想去細思。第56章 雪風軍營內打了水井,近處也有溪流便於營內日常取用。溪流的上遊穿過密林,將灌木豐雜的闊葉林切割成了兩塊。不知何時飄來的浮雲,弦月和星光變得晦澀,尚能穿透林子的遮蓋,在潺潺流水上投下粼粼的冷光。連串清細的水響過後,一個青年蹦跳著從溪流中起身。原來正是剛自孫俊傑手下匿了蹤跡的梅若影。他似是被冷得狠了,剛出水麵便倏的躥上岸邊,急不可耐地像小犬般甩去身上的水滴,運起內息蒸去僅餘的殘濕,兩三下穿上散落於岸邊的衣物。夜裏其實頗為寒冷,可這青年卻隻穿上一層黑色中衣和夾襖,便把外袍丟入水中清洗,動作頗為利落。不片晌,就將草草洗好的衣服團成一團,自溪流邊站起身來。一邊起身,一邊在心中歎氣,為的是自己多年以前的幼稚。那時看電視,總覺得作殺手的、作密探的,整天來無影去無蹤,在天上地上飛來飛去的,十分有趣,以為是個比法醫要酷得多的職業。如今實地接觸了,才知道……上當了。想名揚天下的殺手組織血網黑蠍,雖然是認人聞之色變,可又有誰知道,其中的殺手做的事……唉!總之譬如顏承舊吧,殺名鼎鼎的萬裏追魂,又有哪個人知道,為了成就這個名號,他養成了多少習慣。比如時時運功去除身上的氣味;比如與別人攀談吃飯時,看上去他似乎是穩穩當當地坐在椅子上,其實是在不動聲色地紮著馬步;即使因為職業性質不能太在意衛生問題,一旦潛伏時被人發現,尤其是被善於醫毒之人發現,就算天氣再冷、水再難找,也要想個辦法好好洗個澡……洗澡的辦法多種多樣,實在沒有水時甚至會利用某些植物的種子與熱石製造蒸汽。為的不是清潔衛生,而是以防沾附一些可供追蹤的藥物。有的藥物人雖無法感知,某些動物卻能毫不困難地辨別清楚,還有一些藥粉附上了人的體溫後,會升華為無色無味的氣息,穿透衣物附著於皮膚上,不過還是比較好解的,那就是洗浴。種種追蹤藥物本不是他的擅長,畢竟一不能殺人,二不能治病,所以以前也沒有下功夫研究。自從與血網黑蠍們搞在一起糾纏不清後,倒是從顏承舊那裏學到許多訣竅。也正是因此,總之他現在越來越深刻地體驗到,殺手臥底什麽的,真的是讓人大跌眼鏡地麻煩呀!正這時,草裏傳出隱約的窣窣聲響。雖然起風,卻明顯不是風聲。梅若影轉過身來,雙目熠熠地看向草響處。是順著剛才他留下的氣息追來的……若不是他現在處於高度警覺的狀態,大概無法察覺。作殺手、臥底的訣竅果然好用,難怪幾位洪叔那麽著緊,屢屢叮嚀他不要外傳,這大概就是這個時代的知識產權了。那極其難辨的響動已經來到的亂草與石灘的邊沿,停止不動。梅若影蹙了蹙眉頭,無奈地上前兩步。想當年穆罕默德先賢以身作則,正所謂山不來就我,我則去就山!今日他則是蛇不來咬我,我則去……呃?好像也不能咬蛇吧。草裏的長蛇感應到他的舉動,再不猶豫,自草中躥起。細長的身軀如彈簧般彈射,三角如鏟的頭部直起到恰能與梅若影四目相對。好家夥!真正是豬八戒穿針——大眼瞪小眼!沒有仔細辨別自己正是那個“豬八戒”的語病,梅若影勾手如爪,恰待半空中擒住長蛇的七寸,卻於起手時觸到自身後襲來的一股微風。那微風起得好怪!在覺察時已經來到了側後不到兩步處的上空。前蛇後x,叫他如何選擇。說時遲那時快,梅若影腳步一滑,退了開去。一切便於瞬息間塵埃落定。暗淡的星光下,隻見一隻白色大鳥無聲掠過,兩爪伸張,接替了梅若影的五指,在半空中截住了那條渾身漆黑的蝮蛇,一爪死死地扣住了它的七寸,另一爪緊緊攏起,還未掠過林間空地停落於樹上,便聽到輕微的骨碎聲,原來是將黑蝮蛇自顎頸處生生拆碎了骨骼。最後,那隻奇異的白梟停定在一棵馬尾鬆的橫杈之上,低下頭去開始拆卸爪下美食。“雪風?”梅若影不確定地叫了一聲,那白鳥抬起頭來,銳利的鋒芒與若影喜愛的目光相觸。隻見那隻兇狠的猛禽便於樹杈上開始了抬頭低頭的動作,抬頭看看若影,又低頭看看腳下的美食。那動作,那神態,好生猶豫,似有一件天大的事情難以抉擇,一旦決定又攸關生死一般。和飼主一樣的個性,果然便是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