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這個……他捏緊手中的油紙包,包內有他們昨夜偷取迴來的物品樣本。是一些黑色的粉末,泛發著硝石硫磺的氣味。看起來並不起眼,用銀針試探也沒有毒性,卻被珍而重之地收藏保護著,數量還並不稀少。他思索著走入鄭枰鈞的營帳,想要與若影留下的助力相商量,先於眼睛一步,感應到一股非同常人的氣機。抬眼看時,見是鄭枰鈞正與一人相對無言地品茶,而那人正是日前被他毫不客氣掃地出帳的東齊七皇子劉辰庚。劉辰庚昨夜便已來過,沒見到林海如,今日又來詢問鄭枰鈞。鄭枰鈞見主角到來,放下茶杯,溫文一笑,起身與林海如擦身而過,走了出去。林海如看向昔日的師兄,見他依舊那般英偉霸氣、氣勢迫人。可是誰又能知道,看上去格外能給人安全感的這個人,其實根本沒有能力給身邊親友帶來安心的幸福,因為這人的心,尚不夠堅強。“林師弟,”劉辰庚並不請林海如坐下,放下茶碗,單刀直入地道,“我隻想問一聲,昨日清晨,你所抱著的那人是誰?”他經過一整夜的思前想後,越發覺得不對勁。這個師弟性子很倔,認死理。而且已經對那人有了不一般的想法,甚至因此與自己決裂。怎可能如此輕易便又有了能珍視如寶的人?而且,那冰魄凝魂的冷香,無論如何也無法淡視,反反複複地重現於他腦海中、鼻端前,似乎在提醒著他什麽絕不可以忽略的問題。林海如淡淡笑了笑,什麽都沒說,轉身出帳。臨去前,他在帳門駐足片刻,道:“殿下不是已親眼見過了麽?——老實說,他究竟是誰,在下並沒有責任告知。”言盡於此,林海如不再停留,掀開帳簾步了出去,留下一臉疑惑起身挽留的劉辰庚。劉辰庚,我離開青陽宮那日,你不是曾勸我說舊事已矣麽。你既如此認為,又為何再作糾纏。林海如看看天色,日漸西斜,融暖鮮妍。若影,你就在安全的地方好好的休息吧,這一場仗打完,我定會迴到該迴的地方。******************睡夢中,總是覺得十分不安穩,似乎總有人在翻動他的衣服。麵上感到一陣清涼,又在半夢半醒間沉浮了許久,梅若影才終於醒了過來。臉上一片空落,皮膚裸露著直接接觸到微熱的空氣,竟然有些發癢,冒出了細細的汗珠。他半睜著眼迴憶發生了什麽事情,聽到有人在自己頭頂說話,聲音端正微慍,似乎正在說教。輕輕皺著眉,凝聚了半天氣力,總算聽清了在講什麽。“原來長成這樣,”司徒凝香看著顏承舊道,“可是也不能因此就老把麵容遮起來啊。男兒生身於世,相貌什麽的並不重要,不過是一幅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臭皮囊罷了。”顏承舊站在車外,所以司徒凝香雖是坐著,也能與他平視。他雖然毫不閃避地與長者對視,但正想著事情。以前見若影塗上易容的各種色料,就能將各種麵貌如畫皮一般製作出來,他心中隻有歎服,原來每件看似完美的事物之後都要付出代價。這巧奪天工之易容術,會給皮膚帶來如此大的負擔。身體的皮膚上還好說,因為時不時得以清洗,並沒有出現問題。可梅若影臉上的色料水洗不掉,又因是身在軍營,時時不得放鬆,卸裝的藥物也不能輕易調製,於是當現在卸下裝束時,那張為了追求效果逼真,還曾以藥膏抹得凹凸不平的麵容,已生了浮腫,還帶著不均勻的色斑,深一塊淺一塊地布著。司徒凝香說了幾句,發覺顏承舊正在走神,看著他毫不避諱地將那光蛋的腦殼暴露在陽光之下,熠熠反光,明明不合時宜心中仍是一樂,又道:“你這麽看輕外貌皮相,若影倒真應當向你學學。”顏承舊皺了皺眉——當然,此刻被去了眉毛,這個動作更是看不明確——司徒凝香覺得他似是皺了皺眉頭,然後答道:“若影他其實比我更不在乎皮相。”顏承舊原本還想繼續反駁長者的觀點,可讓他動刀子追魂奪命,讓他用言語與客商討價還價,還是做得十分應手的,如此在並不熟識的人前誇讚若影,倒還是第一次。再想了想措辭,仍然覺得言詞不能表達若影之萬一,更不知道該用何種口氣與若影的父親交談。實在是搞不清自己該以姑爺的身份為目標,還是該以媳婦的地位定位,傳說中的殺手摸了摸光溜溜的腦袋,混亂地歎了口氣。梅若影靜靜地聽著兩人的對答,身上半點力氣也無,如此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病著,讓他有了些許不安。如此下去,不知何時能好。困倦再度襲來。必須在到達燕原前,至少要能坐立如常。這麽給自己反反複複地下著命令,激發體內沉靜了許久的內息,梅若影意識越漸模糊,終於再聽不到旁人的對答。在沒有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他醒了來,又重新陷落了昏睡。聶憫於此時才從外麵溪水邊迴到車上,手中端著藥缽,缽中是一團攪得黑綠的藥草泥膏。本來他和司徒凝香也都是佩戴麵具的大行家,但因他製作的麵具輕而薄巧,又有他每日配藥調理,並不曾出現皮膚上的問題。若影易容的方法雖然別出奇巧,非是以麵具覆麵,但殊途同歸,總也會給皮膚帶來巨大的負擔。聶憫將藥泥遞給司徒凝香道:“隻取藥汁,先塗著看看。這症狀,倒像是戴多了人皮麵具的模樣。”顏承舊也終於塌實,計算著大概還有一日許才能到達目的地,趕緊迴身走向前座,繼續趕路。**************************梅若影再度醒來的時候,真氣在體內圓融流轉,窒悶的感覺已經輕了許多。看看車外,與上次醒來時所見的景色不同,目的地已經是到了——燕原,竹壑。這是北燕西南角的一片廣闊的野地,丘陵地帶和平原麵貌在此消失,變為一片遍布溝壑的高地。如果按前世的標準,這樣的地理位置應該是處於黃土高坡。然而滿目都是延伸直天線的綠野,除了一些巨大的溝壑外,實在無法與黃土高坡聯係起來。據傳說,這片土地也曾經荒蕪,大雨將幹涸的高地衝刷出大大小小的溝壑。傳說中,四千年前北方有農墾氏出,四處遊走傳授精耕施肥、輪種養土,立誌改變刀耕火種的損地種植。後來到了此地,見甚為貧瘠,十分悲戚,於是率部落聯盟一同捕殺山羊,植造林草,數百年後,此地才終於將出現了綠意。一行人現下所在的竹壑,正是當年水土流失的遺跡之一。巨大得有如隕石坑的深壑中,千年古木林林立立,據說有些還是當年農墾氏親手植下的樹苗。古木間的空地穿插著海碗般粗大的巨竹,遠遠看來,一個溝壑被綠色填滿,與高地齊平,甚為隱秘。因為林木茂密、溝壑深邃,足以阻擋各種聲音的外傳,所以此處也是群竹山莊用以打煉兵刃的秘密據點之一。發現自己仍然被抱在懷中,隻是攬著他的人換成了聶憫,一股醇和的內力自外而內地自聶憫的手掌流入自己的身體。梅若影又稍稍運了運氣,發現寒毒壓抑不住時已經侵害到了身體髒腑,體力又比毒發前下了一層。他心中暗唿好險,如果是這時讓他與司徒榮及對幹,不要說換取毒丸,大概幾個照麵自己就要被打得屁滾尿流。臉上有些僵木,聞得出是平緩收斂的藥草氣味。易容應該是被洗幹淨了,不過此處已經遠離戰場,是他所熟悉的地方,十分安全,所以也就不再擔心什麽。至於塗上的東西是黑是白,塗上後是人是鬼,並不在他在意的範圍之內——他原本是這麽想的。但是看守這燕原竹壑的璺(讀音同文)七叔明顯並不作如此想法,即使他是被聶憫如抱嬰兒般下車,也愣是對他視若不見,顯得極有進退,毫不唐突客人。七叔是群竹山莊眾工匠中出類拔萃之人,家族世代為血網黑蠍造煉兵器,他自己為了親身試兵器,也練得一身十八般武藝。所以最能了解各種兵刃特性,以此改變火候煉法。……大概,上了這藥膏後,真的差異太大。若在平時,就算他易容再精,眼尖的七叔也會疑神疑鬼地多觀察上兩眼,雖然最終還是認不出來,但至少也不會像今日這般連看都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