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野良取過餐巾,擦幹淨嘴邊的油漬。一小時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吃相令他頗為羨慕的少年早已跟著那位宛如照亮黑夜的晨光一樣的少女走開了,隻剩下癡傻的水野翔呆愣在原地。


    他背對著圍觀的人群,目光呆滯,嘴角流涎。


    莫說是這個水貨,少年剛剛那一瞬間釋放的煞氣令水野良都差點忍不住跳起來,水野翔更是臉上長出長毛,本能地要現出原形了。


    如果在這裏現出原形的話,鼠妖生涯就要結束了罷。


    不僅如此,也會連累今晚準備為鈴木家的二小姐獻上生日禮物的水野家的人。


    水野家的秘密對於鈴木家這些古老的神官世家而言不是秘密。就像人類裏有墮落到妖怪陣營的家夥,妖怪中也有屈服於人類,選擇付出更沉重的代價換取一夕安寢的族類。其中最著名的便是犬妖。


    在日本妖怪的傳說中,有一類非常特殊的妖怪——犬神。


    被稱作“神”的他們並非是“神”,而是狗死後留在世間徘徊不去的魂魄,通過秘法將之製成式神供人驅使。能夠被製作成犬神的狗非常稀有,因為靈智未開的動物其魂魄的強度和蘊含的怨念不足以維持靈魂一直徘徊直到犬神儀式結束。


    傳統的犬神祭祀是把家養許久的老狗綁住並在它麵前放上美味的食物,在它想吃東西的欲望最為強烈的時候由主人親手砍下它的頭,祭祀一番後丟到很遠的地方,才有可能誕生犬神。


    然而這種辦法並不可靠,並且親手飼養一隻狗需要大量時間,期間還可能會發生天災人禍導致不到年限就早夭了。


    直到有人發現了另一種更加可靠並高效的辦法……


    折磨並殺死靈智已開魂魄牢固的犬妖。


    說是犬妖卻也不對,真要歸納起來,應該算是開了靈智的精靈之屬。不像池田朋美這種真正的妖怪,他們並不需要依賴人類生存。


    但一個族群想要立於食物鏈的最頂點,靠的可不是愛與和平,恐怖直立猿那光鮮亮麗的皇冠是由其他族類的鮮血凝結成的。人類對於妖怪的模糊認定極大程度地方便了排除異己,在世界之子的力量之前沒有族群能夠反抗,反抗的早已被趕盡殺絕,隻留下順從並有利用價值的,在高高在上的憐憫下苟延殘喘。


    千萬年的篩選造就了如今的局麵——即便是犬妖家族中的犬妖被送去製成式神,他們也連吠上兩聲都不敢。他們的一切都是人類賜予的,包括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權利。


    不反抗的話,還能用少數犬妖的命換取大多數犬妖的生存。畢竟也不是所有犬妖家族的犬妖都會被送去做成式神,也有一些會成為神官們的侍衛,或者送去寺廟或神社看家護院。遇上好的主人的話,夠幸福地過完一生也不是不可能。因為神官們的默許,一些犬妖家族甚至能夠在人類社會中經商以換取更好的物資條件,在普通人眼裏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


    而一旦反抗便是徹徹底底的毀滅。


    人類不需要不聽話的狗,總有狗願意聽話。


    犬妖是被人類馴化最成功的族群。相較於他們,選擇屈從於人類鼠妖則完全是把同類的鮮血和頭顱當作投名狀,這其中的血淚史夠寫上基本故事書了。


    總之,水野家算是被“招安”的、在神官們那裏“合法”存在的家族之一。


    但這種“合法”是有界限的。隻有被大家長們帶去登記的年輕人才能夠獲得合法的地位,名額極其稀少。其他鼠妖雖然掛著“水野”的名字,卻並不代表真的就是水野家的妖怪。


    這種鼠妖處於灰色地帶,算是預備役,不會有人專門找麻煩,但遇到了依舊按一般妖怪論處,該殺的殺該刮的刮。


    碰到有些嫉惡如仇的更是沒有活路。


    比如鈴木家那位傳聞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小姐——鈴木奈央,相傳這位大小姐極度討厭妖怪,甚至可以說是見者必殺的程度,犬妖和貓妖相對接納程度高一點,像水野良這樣的老鼠根本不可能在她手上活下來。即使是水野家的大家長,那位綽號為“老鼠”的長者也不敢獨自出現在她麵前。


    今晚是鈴木家二小姐的生日,她也一定會來這座郵輪上吧。隻是現在不知道在那裏,不過想來這樣的大人物都是有專門休息的地方,和他這樣的小老鼠是不會有交集的。


    水野良希望自己這輩子也別碰到她。


    他走了過去,用一隻手按著水野翔的頭,讓他麵朝地麵。也虧得蠢貨現在人傻了,沒有反抗,否則動靜鬧大了很不好收場。他就像押送犯人一樣把水野翔帶到甲板上。如果在會場裏暴露出鼠妖的麵目嚇到了普通人,那麽今晚來這裏的水野家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得死。


    他可不想被這蠢貨連累。


    夜晚的海風唿嘯不停,甲板上黑暗而陰冷,巨大的郵輪並不是所有地方都有光的存在。安保人手有限,並不會巡邏所有地方。在這樣的環境下,送一隻老鼠去海裏喂鯊魚並不是什麽麻煩的事。


    水野翔犯了錯,就要為他的錯誤付出代價。


    一路出來也沒人阻止他,似乎打聽之後也都知道他也是水野家的人。誰也想不到水野良竟然對自己同族的兄弟起了殺心吧。事後就算大家長問起,把事情的原委說清楚後他也不會受到任何懲罰。鼠妖的族群中親情淡漠,水野翔也不是什麽重量級的人物,死了就死了。


    黑影落入海中,沉入船破開水麵浮出的白浪,連水花都沒激起。


    他拍拍手,饑餓讓肚子向大腦抗議。


    “臭水溝裏的老鼠……”


    清麗的女聲在水野良身後響起,明明相當好聽的聲音落在他耳中卻令他脊背發涼。水野良機械似地轉過頭,麵若冰霜的穿著淡雅晚禮裙的少女正環抱著胸盯著他,昂起的雪白的下巴在月色下泛著華彩。烏黑的長發融入夜幕,發梢的金黃如同太陽。


    映在那雙金意流轉的眸子裏的水野良麵如死灰,恐怖的威壓讓他差點忍不住現出原形,還是用左手將大腿恰出血來,才勉強止住了因為求生欲而生起的反抗本能——那隻會讓他死得更快。


    即便沒有遇見過那位,他也能猜到這是誰——鈴木奈央。


    她怎麽會在這裏?像這樣的大小姐不應該呆在舞台中心嗎?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出現在甲板無人的角落才對。


    一切仿佛都是命中注定,剛剛還在想千萬不要遇到這位大小姐的好,沒想到現在就遇到了。還是在這種四下無人的地方。在這樣的環境下,送一隻老鼠去海裏喂鯊魚並不是什麽麻煩的事……


    不過現在他才是那隻即將被送去喂鯊魚的老鼠了。


    鈴木奈央的眼中無悲無喜。


    她並不喜歡會場裏的氛圍,喧鬧、肮髒,充滿絞勁腦汁的算計與虛偽做作的笑容,光是看著這副光景就令人作嘔。水野家的事情她自然是知道的,事實上今晚來此的不隻是鼠妖,但也正因為如此,她才不想呆在那種充滿妖怪臭味的地方。


    她厭惡世俗中的鈴木家,她心中的鈴木家僅限於從小長大的那座神社。


    她更願意認為自己是鈴木家的巫女,而不是鈴木財團的大小姐。然而身份這種東西是從一出生就決定好的,是很無奈的事情,即便不喜歡也必須接受這樣的事實。鈴木奈央本打算在這裏呆到舞會開始再迴去,眼不見為淨。犬生在葦名惠身邊,並沒有隨她一起來這裏。


    但是這隻突然出現的老鼠擾了她獨享的清淨。


    今晚是妹妹的生日,身為姐姐的她不應該對船上的客人出手,即使他是妖怪。雖說即使出手也沒人敢說什麽,鈴木家隻有還在神社裏清修的奶奶能夠管得住她,即便是她父親,在鈴木奈央麵前也沒辦法強硬起來。


    論身份,繼承了「守護現世の巫女」頭銜的她是如今的鈴木家最為尊貴的人。


    奶奶能夠管得住她,也隻是她願意聽奶奶的話罷了。


    身為白狼神的犬生隻會對巫女負責,鈴木奈央真要和家裏鬧矛盾,鈴木家根本拿不出一個可以掣肘她的戰鬥力來。所以鈴木家對這位大小姐的縱容可以說到了一個相當離譜的程度,也是她的性子不像土禦門梨花一樣驕蠻,喜歡閑散舒適的生活也願意遵守一些並不那麽光明正大的規則,否則鈴木家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安寧。


    少女的手指輕輕敲著胳膊,一起一落之間決定著水野良的生死。


    “良!”


    忽然有聲音喚道,竟是池田朋美擔心水野良尋了過來。水野良急出一身冷汗,他想要開口讓池田朋美快跑,去人多的地方,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不僅如此,甚至連動一下都做不到。


    “噤聲。”


    她輕聲說,言靈術她也是會的。一邊說著,一邊用手上擲出去的符紙化作縛地陣捆住焦急無比的水野良。


    “蜘蛛……我沒記錯的話,絡新婦是最純正的妖怪吧。”


    鈴木奈央的嘴角勾起一個愉悅的弧度。


    她當然沒記錯,這話不隻是說給她自己聽,也是說給水野良聽。這隻老鼠的身份好歹還有些曖昧,既然是水野家今晚帶來的人,在上麵那些老頭子過目之前隨便殺了的話,又會被念叨很久吧。雖然可以找借口搪塞過去,但鈴木奈央懶得這樣做,一個謊言需要用另一個謊言去圓,特別麻煩。


    池田朋美就完全不同了——絡新婦是以人為食的妖怪。


    她舉起手,太陽的光芒在指尖匯聚,集成耀眼的光束。就像漫畫裏吃掉閃閃果實的閃光人一樣,不同的是鈴木奈央是美少女,長得沒那麽猥瑣也不喜歡放水。指尖的光芒射出去的話,還沒意識到危險的池田朋美必死無疑。


    但這道光最終還是沒有射出去。


    悠長的汽笛聲宣告了舞會的開始。鈴木奈央歎了聲,眼神閃動,光芒漸息。海風撩起她的頭發,鈴木奈央打了個響指解除了困住水野良的法陣,瀟灑地轉身離開。或許是因為今天是妹妹的生日,在這種日子不適合讓雙手沾上鮮血……


    但真正的理由,可能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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