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步美很是疑惑,葦名真一給惠演示的並不是多麽深奧的東西。不,與其說並不深奧,不如說過於簡單了。他隻是一板一眼地演示著唐竹(當頭直劈)、袈裟斬(右斜切)、逆袈裟(左斜切)、左雉(左橫切)、右雉(右橫切)、左切上、右切上、逆風(從下而上)、還有突刺。


    這是日本劍道最基本的九個動作,所有的劍技都是以此位基礎演變而來。


    葦名真一的動作都非常慢,慢得好像老年人撐著拐杖走路一樣。可是惠依舊看得津津有味。事情有點詭異,源步美很識趣地沒有開口說什麽,這對兄妹一個認真教,一個認真學,所教所學的在她眼中都是相當基礎的東西。


    她看不出名堂。


    葦名真一瞥見她的目光,略微有些遺憾。看樣子源步美和葦名無心流是無緣了。還是自家妹妹聰明,雖然學會的速度比他預想的要慢一點,但顯然是看明白了的。不過無心流並不是靠學就能學會的東西。


    最後的頓悟過不去,前麵學了再久也是白搭。


    惠走到她先前想要斬斷的石頭前坐下,閉上眼睛開始今天的冥想。這是葦名真一給她布置的功課,讓她試著“聽見石頭的脈動”,然後“殺死它”。當初惠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可是傻了好久,要不是這句話是從葦名真一口中說出來的話,恐怕會把對方當成瘋子吧。


    殺死石頭什麽的……


    但那是從她最喜歡也最崇敬的兄長大人口中說出來的,由不得惠不信。而當葦名真一當著她的麵用她的木劍隨手斬斷巨石之後,留在惠心底的最後一點疑慮也煙消雲散了。然後就跟著葦名真一練成了現在這副神經兮兮的樣子。


    如今惠坐的位置就是葦名真一當初斬下那一劍的位置,隻不過變成兩半的石頭太礙事,葦名真一把它弄走了換了塊新的。


    她閉上眼,仔細聆聽劍的餘韻。


    “學姐,還有什麽問題嗎?”


    葦名真一趁休息時間走過去。


    “葦名君,可以放棄這樣的特訓嗎?”


    源步美目光堅定,她看不懂這種奇怪的訓練方法究竟是要做什麽,但現在造成的結果就是葦名真一這邊的“特殊訓練”實實在在影響到了惠的實力,讓她變得弱得像一個普通人。或許之後能變得更強,但玉龍旗臨近,這種不穩定的特訓在劍道部裏是被禁止的,就連訓練強度也不敢拉得太大導致隊員受傷。


    就和高考前一個星期一樣。


    “很遺憾。”


    葦名真一迴答得也斬釘截鐵,惠正在相當關鍵的時刻,這會兒停下了就真的廢了。坐在巨石前的惠外顯的氣息遊離無比,宛如風中殘燭,但葦名真一所能聽見的她的生命鼓動隨著冥想的加深變得愈發旺盛,甚至逐漸有和世界融為一體的趨勢。


    真是天資驚人。


    源步美咬著牙,她也知道隻要葦名真一不鬆口,不管她說什麽惠都不會聽。所以她什麽也沒說,隻是抱著劍就那樣看著他。鷹一樣銳利的眼睛滿是戰意,葦名真一很輕易就理解了她的意思——“用勝負來決定吧。”


    其實他可以拒絕,但葦名真一還是願意給源步美這個機會。省的這位一根筋的學姐老是放心不下,來這邊打擾惠。


    “學姐,到這邊來吧。”


    他伸出手,領著源步美走到另一邊的空地上。


    “葦名君……”


    “學姐,用勝負來決定吧。”


    葦名真一轉過身,不等源步美把話說完就主動提出了邀請。風吹動他的頭發,認真的眼神看得源步美也不自覺地挺直了身板。


    “正合我意!”


    她喝道。


    ……


    原野上的風依舊喧囂,兩人持劍而立。


    並非武士決鬥,也不是那種繁雜並且擁有一堆禁打部位的競技體育規則。兩人都是對自己手中的劍無比自信甚至可以說自負。


    源步美沒見過葦名真一的實力,除了源義輝那個有野心的家夥,源家的人大多都不主動插手妖魔鬼怪相關的事情。拋去身體裏流淌著的源氏血脈,她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高中三年級學生罷了。


    沒有護具,沒有規則,隻要一交手,勝負隻有分曉。


    葦名真一裝模作樣地擺出中段架構。左手握刀柄端部,對準自己的腹部中央。右手握刀柄上部,刀尖正向前方,對準敵人咽喉。和源步美打他還不需要認真,連無心之劍都沒領悟到是無法戰勝他的。


    不過對方於情於理都是前輩,更是幫忙照顧惠的恩人,應有的尊重還是必須要有的。


    尊重歸尊重,涉及到真劍勝負,他也不會放水。


    “學姐不攻過來的話,我就過去了。”


    見懷抱木劍的源步美一點進攻意思都沒有,葦名真一笑道。主動進攻在劍道勝負中被認為是示弱的表現,日本人十分推崇“不動如山”,隻有泰山崩於前而不變於色的人才是真正的強者。


    麵對來襲的利刃迎麵而上是實力更強的人的特權。


    換句話說,源步美認為她的實力比葦名真一更強,讓他先攻。葦名真一到是不在乎這份傲慢,某項技能達到一定高度的人或多或少都會有點這毛病,很正常。傲慢源自無知,源自無畏。


    反而是真正登上頂峰,見過前方的風景的人會更加謙虛。


    真正的大師永遠都懷著一顆學徒的心。


    葦名真一自己都還沒能達到那種境界,他依舊傲慢,隻是那份傲慢藏得很深。就像大多數日本人一樣,被表麵的禮貌和謙讓給掩飾得很好。他畢竟在這個國度活了這麽久,幾遍堅持一些東西,但或多或少也會被同化。


    不過他的傲慢並非源自無知無畏,而是源自失敗,源自跨越無數次死亡之後所見到的風景。


    木劍帶起流光,少年的身體滑過原野。


    源步美看不清他的動作,就像是站在自動扶梯上,雙腿沒有移動般,那種詭異的步伐讓她的眼睛沒辦法判斷他的動向。


    來得好!


    她認真起來,收起輕視,光是看到這份動作葦名真一就有讓她重視的實力了。很少有女孩子的眼睛能像她這樣銳利,鷹瞳鳳目,像是利刃割得人麵部生疼。如果不是女孩子的話,恐怕在古代戰場上會是光靠瞪眼就能把普通的足輕嚇破膽的猛將。


    滑步豎斬,這是葦名一心最喜歡用的技能。


    如今葦名真一用出來,沒有那份從容不迫,大開大合的宗師之風,反而淩厲無比,堅定、不可阻擋。


    一種十分怪異的感覺出現在源步美心底。少年的眼睛幽黑溫潤,神螢內斂,看不到一絲情緒,他隻是揮刀,簡單的、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揮刀,但她就是無法預估到葦名真一下一步的動向,甚至無法判斷這一刀的落點。


    在源家的典籍中記載著這樣一件事。


    就像圍棋中會有“神之一手”這種連自己也沒辦法複刻的,占盡天時地利人和才能在億萬分之一種偶然中下出來的必然一手一樣,武者也會在某個時刻斬出天人合一的一劍。


    葦名真一的劍就給了她這樣的感覺。


    源步美動了,懷抱著的木劍仿佛抽幀一樣出現在她手中,堂堂正正地橫斬,準備迎上即將到來的攻擊。


    勝負隻在一瞬之間。


    兩人交錯而過,少年隨手振刀,當然是不會有一點血跡的。


    她不是惠,葦名真一可沒心情陪她玩。而且他每天給惠訓練的時間並不多,沒心思耗在這邊。


    “學姐,這樣可以了嗎?”


    葦名背對著源步美,看著天空問道。


    無心流的劍技其實並不重要,就和太極拳一樣,都是需要去明悟其後之“理”的易入難精的武學。碰到天賦不夠,緣分不夠的人,就算當著她的麵給她演示,她也看不明白。


    源步美保持著舉劍的姿勢,表情呆滯,就像先前的惠一樣。


    木劍與皮膚接觸的冰冷感覺讓她渾身發麻,那是來自九幽之下的寒意。如果是真實的戰鬥,此刻她已經身首異處了吧。就算還有那麽多招式沒用,還有那麽多秘劍還藏著,但戰鬥和那些都沒關係,死亡不會給人第二次機會。


    她輸了,勝負已分。


    而她連自己輸在哪都還沒弄明白,換句話說,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上一個給她留下這樣的印象的還是她哥哥,源義輝,源家真正的最強之人。和葦名真一一樣,隻是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斬擊卻完全沒辦法防禦,仿佛她要做什麽,想要如何應對,都早已被對方看穿了。


    中二一點的話就是,這一擊窮盡了一切變化,把她所有的後路都封死了。無論她做何應對都改變不了被劍斬中的結局。


    這種被人看穿自己的意圖的感覺並不好受,就像在葦名真一麵前果體裸奔一樣,沒有羞紅臉都是她內心強大了。而之所以她不願意麵對源義輝,就是在一次對練之後從她哥哥那裏體會到了這樣的感覺。那個笨蛋妹控還在糾結源步美究竟是為什麽不搭理他,殊不知但凡他放點水也不至於……


    所以葦名真一麵對惠的時候根本沒有展現出這樣的壓迫和氣勢,他隻是被動防守,即便進攻也內斂而深沉。


    “這是什麽……”


    源步美的聲音有些苦澀,她能明白兩人的差距。當初倔強的她沒有去問自己哥哥,如今麵對葦名君沒有那樣的壓力,她便順勢問了出來。


    她的語氣裏沒有了先前的傲慢,對方是她不可企及的強者。


    葦名真一轉過身,把手中的木劍遞了過去。


    “學姐,用耳去聽,用心去斬。”


    這不是什麽秘密的東西,天下武功殊途同歸,葦名無心流的秘訣其實不是什麽秘密。但是知道和學會是兩碼事,就像老子早就把得道秘訣寫在《道德經》裏了,但千年來卻沒人能真正領悟它的真諦一樣。即便他告訴源步美,學不會就是學不會,就算他說破嘴皮子也依舊學不會。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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