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不到的時間裏,他做到了在他之前的任何君主都沒能做到的偉業,令大燕帝國耀武揚威加諸四海,然而,那些歌功頌德如同雪片般的奏折都還堆在他的禦案之上,尚未來得及拆閱,就在這一年,黃河從滑縣決河,大水淹沒了豫東北、魯西南,匯入泗水,最後奪泗入淮,無數的良田民舍被滔滔洪水衝毀,人畜死傷,不計其數。


    從大燕建國後,便一直苦於重賦徭役的民眾終不堪壓榨,各地暴,亂紛起,他被迫鎮壓,終於平定暴,亂,這時噩耗卻又傳來,他一直極為倚重的丞相公孫羊為治水撫民,病死於外地,臨死之前,給他上了一封勸諫書,稱因連年用兵,國庫空虛,民怨沸騰,國禍患四伏,勸君王治水撫民,停息幹戈,還民以寬政。


    從前那些追隨他一道打下了天下的舊日將臣,如今已七零八落,或戰死,或隱退,或懾於他的一向獨斷,不再發聲。


    身邊也就隻剩下公孫羊,還會不懼曾數次觸怒於他遭到貶謫的經曆,依舊時常上言苦諫。


    如今,連最後的公孫羊也病死了。


    他的心裏,忽然生出了一種徹底的孤家寡人的蕭瑟之感。


    他終於有所觸動,停朝了三日,最後親筆下了一封罪己詔。


    然而,就在他決定頒布休養生息政令的時候,接著,巴陵之地,再次爆發了流民之亂,短短數月,人數便多達數十萬,據稱賊首,便是從前那個曾受後帝招撫,硬生生阻了他滅後帝將近兩年時間的綠眸。


    他大怒,心中那頭惡獸再次脫籠而出,他不聽衛權等人苦勸,決意親征,出征之前,他於寰丘祭天,起誓鎮滅此亂,殺了綠眸之後,將牧天下之民,再不輕啟戰爭。


    天子之怒,血流漂杵。他挾著滿腔複仇之念,統領大軍南下,絞殺巴陵亂軍。


    他節節得勝,高奏凱歌。


    數月之後,和流民亂軍的最後一戰,戰於一處名為望鄉的荒僻野地。


    當地巴陵人的傳說裏,這裏便是死後亡靈割斷前世的一切羈絆,迴望故鄉最後一眼的地方。


    望鄉的荒野,變成了修羅屠殺場所,亂軍被剿的七零八落,他的戰甲染血,雙目通紅,渾身大汗,每一個毛孔都在叫囂著淋漓的快意,最後他殺的興起,擺脫了親衛的簇護,一騎縱馬在前的時候,一支流箭,猶如一條無聲無息的毒蛇,從不知道哪個方向忽然就撕裂了空氣,朝他疾射而來。


    當他那雙被血充盈了的雙目看到的時候,流箭已經趕到了他的咽喉之前。


    他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喉嚨一涼,便感覺到冰冷的堅硬金屬穿透了他柔軟的沒有任何保護的那塊皮ròu,筆直地cha了進去。


    他的身形定住了,全身方才沸騰到了極點的血液,也在瞬間冷凝。


    片刻之後,他才清晰地感覺到了咽喉被金屬刺破的那種難以描述的痛楚。


    風起,雲卷,戰旗獵獵。


    身下那匹曾伴隨他南征北戰多年的汗血寶馬,仿佛也感覺到了不祥的氣息,忽然不安地嘶鳴起來,發狂將他甩下了馬背。


    他仰麵,栽倒在了地上,依稀仿佛看到無數的人在朝自己的方向跑來,耳鼓裏也充斥著他那些親衛們驚慌的喊叫之聲。


    “陛下!陛下——”


    漸漸地,那些聚集在他身邊的晃動人影和各種嘈雜的聲音變得模糊了起來。


    停留在他那雙充血眼睛裏的最後一幕畫麵,便是他頭頂之上一片飄著白雲的藍天。


    天空藍若澄明寶石,雲朵也潔若白貝。


    甚美。


    為何從前,他竟一直沒有發現這一點……


    掙紮著,艱難地從cha入異物的氣管裏唿出最後一口氣之前,他在心裏模模糊糊地想道。


    ……


    “主公!主公——”


    耳畔仿佛有聲音在響起。


    魏劭大叫了一聲,捂住咽喉,猛地一坐而起,睜開眼睛,落入眼簾的,是公孫羊錯愕的表情。


    魏劭整個人大汗淋漓,仿佛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心髒跳的劇烈無比,幾乎便要蹦出了喉嚨。


    公孫羊吃驚不小,急忙後退一步,道:“方才可是我驚到了主公?主公恕罪!戰舟已靠岸,主公遲遲未出艙室,我便鬥膽登船來喚主公。主公方才怎的了?莫非夢魘?”


    魏劭慢慢地放下了捂住咽喉的手,略微茫然地環顧一圈,發現自己還在昨夜那間艙室裏。


    天已大亮,仿佛是次日正午了,舷窗外陽光明媚的近乎刺目,甲板上傳來夾雜著號令的高低遠近腳步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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