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能指望陳一原原本本地敘述出來呢?那種可怕的情形,連他重新迴憶起來,都這麽艱難,足以在一個心智尚不健全的孩子心裏留下永久的陰影。


    三夢咬著唇,抱著膝蓋的手也握緊成拳頭。


    “他分裂出的那個人格表麵上看是為了保護熙雲,其實是為了保護他自己。他被愧疚感折磨得太厲害,覺得自己太懦弱無能,才會衍生出另一個強勢的人格來,最好也能拿槍,不要那麽儒雅,不要講什麽仁義慈悲,就像我,或者你。”陳卓看著她笑笑,“你一定不知道吧,他大學填誌願之前還一本正經地考慮過咱們的特勤專業。要不是他的主人格及時迴來了,我幫他突擊特訓一段時間,說不定還真的能考上。”


    換做以前,三夢一定很有興趣聽他多講一點陳一這樣的軼事,然而如今她隻問:“你什麽時候知道他人格分裂的?”


    “他十二歲的時候,差不多跟熙雲同時。事實上我們兩個人應該是最早發現他這個秘密的人了。”


    “怎麽發現的?”


    “他跟人打架,身上臉上都是傷,還說是摔的。你能想象麽?陳一跟人打架?”


    是的,無法想象,可是更無法想象的傷害都已經發生在他身上了。


    三夢低頭掰著自己的手指,陳卓說:“我也想讓他治療,可是他對心理醫生非常抗拒,加上那時候還在讀書,也很擔心會影響他的前程。他似乎很少發作,除了個性變化,也沒有影響生活的其他方麵,也就由他去了。現在想想,恐怕那時候他的另外一個人格就已經開始懂得偽裝成本來的他,瞞過我們所有人的眼睛了。”


    後繼人格那個“他”的確是有這樣的本事。


    “後來熙雲離開j市,跟父母去了國外,就更加不見他發作了,我以為他好了,直到……”


    “直到你跟白熙雲結婚?”


    陳卓道:“不,直到他遇見你。”


    三夢一凜。


    他笑笑:“沒錯,同時期正好熙雲迴國,之後我們結婚。他是反應很大,但他那個人你也知道的,即使天崩地裂也是藏在心裏,輕易不會流露出來的。分裂出的他就不一樣,跟我大鬧了一場,差點大打出手。不過你別誤會,那不是為了搶一個女人兄弟鬩牆,‘他’仍然是為了原本的陳一,認為我們對他太不公平。”


    誰對誰是絕對公平的呢?三夢慢慢鬆開握緊的手,他曾經對她說過,讓她放心大膽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其實陳卓即使當年開槍救人有點冒進,也不過是做了自己認為正確的事罷了,壓根沒有想到會有這樣一個出人意料的結果。


    她揉了揉蜷得太久有點發麻的兩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陳卓跟著她站起來:“我跟你說了這麽多,能告訴你的全都告訴你了,你還是要走嗎?”


    她沒答話,她今晚反應有點遲滯,仿佛什麽都要想很久,隨便一句話都是一個艱難的抉擇。


    她看了看陳卓:“我的手好了,是不是就可以銷假迴去上班了?”


    “嗯,要有醫生證明,還要通過隊上的體能訓練和測試。”


    三夢點頭表示明白,穿上外套就往外走。


    “三夢。”陳卓叫住她,“你不等他醒過來嗎?”


    他們費了那麽大力氣才把她的手從他緊握的掌心抽離,等會兒他醒來一看她不在身邊,肯定很受傷。


    她卻隻輕輕搖了搖頭。


    …


    妙賢醒來的時候,外麵天剛蒙蒙亮。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輸液針,手臂微涼,沒有力氣。


    床邊椅子上放著陳卓的外套,他剛剛應該都還在這裏,沒有走遠。


    病房裏沒有其他人了,三夢不在這裏。


    陳卓很快推門進來,妙賢聞到他身上沾的煙味。


    “你醒了啊?很難受嗎,要不要叫醫生?”


    妙賢輕聲說不用,問他:“三夢呢?”


    “就知道你要問。”陳卓說,“我讓她先迴去了,孩子還在家裏呢,她不得先顧著小的啊?”


    “如意還好嗎,有沒有被嚇到?”


    “你也不看看他媽媽是誰,哪有那麽容易被嚇到。他乖著呢,知道你是生病了,說好了等你迴去呢。”


    妙賢輸液那隻手又動了動。


    “你可別亂動,病來如山倒,病區如抽絲,這事兒急不來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把病養好了,什麽都不是個事兒。”


    “嗯……現在幾點了?”


    “快七點。”


    “三夢什麽時候走的?”


    “快兩點的時候,她也累。”


    誰說不是呢,要是可以選的話,他也不想愛一個這麽複雜的人。


    她不等他醒就走了,應該就沒打算再迴來。


    “……她還是不肯原諒我。”他有點虛弱地喃喃道。


    陳卓看了他一會兒:“你的事,一點都沒跟她說過?”


    “沒有。”


    好吧。陳卓仰頭深吸口氣:“三夢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人,何況她心裏有你,遲早會想明白的。”


    妙賢苦澀地笑笑。她是把他放在心上珍藏得太久了,所以他辜負她也辜負得太深,這一次她可能是下了狠心真的要把他從心裏拔除了。


    第45章


    傍晚, 郝家養雞場。


    三夢胸前係著圍裙, 帶著袖套,把剛殺好的一隻雞放到水下衝洗幹淨, 摜進盆子裏, 然後四下看了看腳邊的一地狼藉。


    孫有鳳牽著如意過來,指著地上那一堆雞毛說:“喏, 雞毛都在那兒, 自己去挑吧,挑最好看的啊!”


    三夢見了連忙抬手一攔,壓低聲音道:“媽, 不是跟你說過好幾次了,殺雞的時候不要給孩子瞧見, 你怎麽又把他帶這兒來了?”


    “噢, 他說要幾根雞毛,我想你這不正好殺雞嘛,拔下來的讓他挑幾根。”


    三夢蹲下來, 扶著如意的肩膀把他扭了個方向,不讓他看地上的血腥,問:“說吧,要雞毛幹什麽?”


    “幼兒園老師說要做手工, 用自己身邊的東西,變廢為寶。”如意眨著眼睛,“外婆這裏總有很多雞毛,扔了好可惜, 我想拿來做雞毛毽子。媽媽,你會踢毽子嗎?”


    “會啊,我踢得可好了,會好多花樣。”


    “太好了!”如意拍手,“那我做好了你教我踢。”


    “行,不過這些雞毛剛拔下來挺髒的,我得清理一下再給你。”


    “我不能自己挑嗎?”


    “你信不過老媽的眼光嗎?”


    如意想了想:“那好吧,你要幫我挑漂亮一點的哦。”


    “嗯,放心吧。你先跟外婆去吃點心,我把這兒收拾好了就來找你。”


    “嗯嗯。”


    三夢挑揀了半天,最漂亮神氣的幾根雞毛都被她挑出來做了簡單的清理,再找本書夾一夾,應該就更挺拓些。


    這裏不比在陳家,沒有多少大部頭的書,她進屋翻開桌上那一本,中間一張紙片就掉了出來。


    她撿起來,怔怔看著上麵的鐵畫銀鉤。


    情緣不盡,生死相依。


    妙賢握著她的手寫下這八個字,仿佛就是昨天的事。


    這紙條她本來放在錢包裏的,前兩天迴家來,不想隨身還帶著這東西,眼不見心不煩,就隨手夾到案頭那本《刑法法典解讀》裏了。


    現在再看到,她忽然什麽精力都沒了,無力地往床上一坐,盯著手裏那張紙條發呆。


    她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歸隊啊,這樣天天閑在家裏,她都要長蘑菇啦!


    她向後仰躺在床上,把那紙條揉成一團捏在手心裏,隱隱約約聽到老媽在叫她,大概是叫她出去把沒清理幹淨的那一堆清理完,又或者是今天的雞湯要下鍋了,問她加什麽料……


    她不想理,閉上眼,隨手把紙團往後麵的垃圾桶扔,好像打到牆後彈落到地上。


    咦,居然沒投進?


    她重新睜開眼睛向後看,有人站在房門口,剛剛紙團就打到了他身上。因為她頭衝門的方向,眼睛裏看到的身影也是倒著的。她遲疑了一秒鍾,立刻一骨碌翻身起來,先拉扯下身上的衣服,然後飛奔過去把紙團撿起來:“你、你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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