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子在賀六爺閉上雙眼的當口陸續登台,三五個畫了臉的武生扛著旗子在後台來來迴迴地跑,方伊池隱約瞧見了化了妝的蘇老板,當然隻是匆匆一瞥,待他細看,又瞧不見什麽人影了。


    蘇立春的心思方伊池不是不知道,換句話說,他甚至可以理解,就跟他們服務生似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今兒換了任何人站在六爺身邊,如果有機會,蘇立春都會踩一腳。


    不過理解不代表他也會這麽做。阿清曾經提醒過方伊池,在亂世,不使手段活不下去。不過他運氣也好,有了熟客便慢慢脫離了鉤心鬥角。


    唱戲的不比他們服務生掙得多,也要看人臉色,稍有不慎唱錯詞,惹得主家生氣,還會落個丟掉性命的下場。


    就算保住一條命,誰還會請被旁人趕出家門的戲子呢?


    “蘇老板的師傅嫁給洋人出國去了。”萬福發現方伊池在盯著舞台瞧,主動解釋,“他還是頭迴挑大梁呢。”


    方伊池恍然迴神,明白一個人撐著整個戲班子的艱難,神情鬆了幾分。


    “我理解。”方伊池歎了口氣,知道萬福以為他剛剛受了氣,幫著勸解呢。


    “你理解個屁。”賀作舟突然咬住他的耳垂,“方伊池,我遲早有天被你氣死。”


    “老子是你爺們兒,你再怎麽說,現在也是個橫主了。”


    “你自個兒品品,有什麽好理解的?”


    “我賀作舟的太太,受了委屈就要說,”賀六爺捏住他的手,揉了揉,“被人擠對了就要罵迴去,要是有人敢打你……我真是操了,北平城裏有人敢打我太太?”


    “老子一槍送他光榮咯!”


    方伊池的耳朵動了動,伸手按住被風吹起的裙角,乖乖聽戲,隻不過幾分鍾以後,小聲對賀作舟說:“我真不愛聽戲。”


    “我也不喜歡。”賀六爺把外套解開,將小鳳凰裹進去,用指腹輕輕揩他的手背,“不過你剛剛為什麽不主動留在我身邊?”


    方伊池老老實實地迴答:“我的確沒過門啊!”


    人家蘇立春說得沒錯,他還沒過門,不能和賀老爺子起爭執,吵架不吵架的另說,最後為難的隻可能是賀作舟。


    賀作舟聽了這話,火氣蹭蹭往上冒,但很快又反應過來,就算不過門,也可以先學著新派人的做法把證給領了,到時候哪怕沒舉辦儀式,他倆也算是踏踏實實地成了親。


    賀作舟想什麽來什麽,戲沒聽完,就問:“你的證件呢?”


    第三十章 領證


    “在家。”


    “等會兒我陪你迴去拿。”


    “好。”他想,這麽一去一迴,日後怕是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對待方伊靜了,竟連六爺要證件的原因都忘了問,隻安生地托著下巴,看著蘇老板在台上的旋轉的婀娜身段,微微出了神。


    有些事方伊池到現在依舊想不明白。


    比如最窮苦的時候,他與方伊靜分一個幹巴巴的饅頭,妹妹不舍得吃,髒兮兮的小手使勁兒地晃;比如他被幫工家的仆役欺負,按在地上打,妹妹撲過來哭著求人家手下留情。


    他們不是沒有共苦過,怎麽一個婚訊就將曾經的情義打散了呢?


    方伊池想了很久,戲停了,被賀作舟拉著迴到北廂房的時候依舊在想,一直想到六爺不滿地捏住他的下巴:“想什麽呢?”


    屋外時不時飄來婉轉的歌喉,這是蘇立春卸妝以後返場,專門哄捧場的客人開心呢。


    方伊池掙開賀作舟的手,走到壁爐前烤火。他盯著跳躍的火苗,不太確定能不能把心裏話說給六爺聽。


    “想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啊?”賀作舟單手插在褲子ロ袋裏,又去搗騰衣櫃,拿出件長衫,隨口逗弄他,“別再想著捏老子的蛋了,老子遲早有一天死在你的身上。”


    “沒有。”方伊池蔫蔫地坐在沙發邊,猶豫不決,“六爺,我跟您說個事兒,您別笑話我。”


    阿清不在,他沒旁的能說話的人,隻有一個賀六爺能說道說道,再者,他那點小心思,人六爺肯定也不屑於跑外麵嚷嚷。


    “哪兒跟哪兒啊?”賀作舟解衣扣的手微頓,“說吧。”


    方伊池並攏雙腿,聽見六爺走到了屏風後,像是在找什麽東西,他沒在意,支支吾吾把心裏話說了,臨了加了句:“我就是想不明白,您要是嫌煩,別往心裏去。”


    屏風後好半晌沒有動靜。


    方伊池失落地垂下眼簾,也沒指望賀作舟能給出什麽反應,自顧自地走到梳妝台前,準備將眼尾的紅色胭脂擦了。


    結果手剛抬起來,身後就傳來了腳步聲。


    “我的小祖宗喲。”賀作舟換上了一身黑色的長衫,愈發顯得身姿挺拔。


    方伊池從鏡子裏隱隱綽綽地瞧見了六爺的影子,一時怔住。


    他還從沒見過賀作舟穿長衫呢。


    賀六爺撩起衣擺,坐在方伊池身後捏了捏眉心,右手的拇指上多了一個溫潤的玉扳指,那扳指是上好的羊脂玉做的,隻中間芯子裏沁著點黃,像是尾急匆匆隱入水麵的錦鯉魚。


    墨色的衣擺捶在沙發邊上,隨著威風微微晃動,方伊池一時看愣了神,覺得六爺好像變得跟之前穿軍裝時不大一樣了。


    可真要他去形容,他又找不到適合的詞,隻覺得六爺身上有股味道,旁的人就算刻意學也學不來。


    “原來你還在想這事兒。”賀作舟將雙手交疊在身前,仰起頭閉目養神,語氣平淡,既沒有嘲諷他年紀小,看不清人心,也沒有安慰,隻是陳述事實,“你還記得我剛剛跟你說的那幾個外姓的親戚嗎?”


    “當年還在打仗的時候,他們與賀家的關係也是響當當的好,其中幾人與我曾是過命的交情。可這幾年安穩日子一過,錢的事兒就跟著來了。”


    “方伊池,你總以為同甘容易,共苦難,卻沒想過你熬過苦了,總有些醃膠玩意兒見不得你好。”


    方伊池聽得放下了手中的帕子:“見不得我好?”


    “不患寡而患不均,明白了嗎?”賀作舟瞥他一眼,也不做更多的解釋,隻道,“別擦了,我瞧著挺俊的。”


    方伊池訥訥地應了聲, 繼續坐在梳妝台前迴味賀作舟說的話。


    他心裏好像通透了一些,也舒服了一些,以往那些想不明白的,讓他糾結的事情仿佛被六爺的話捋順了,眨眼就拋在了腦後。


    賀作舟忽然又道:“趕明兒, 我讓萬祿帶你妹妹去陸軍醫院住院。”


    陸軍醫院不是有錢就能進去的,連門口都有衛兵站崗。


    方伊池把坎肩再次披在肩頭,第一反應依舊是問錢:“我知道陸軍醫院好,謝謝六爺費心,不過這住院費用……”


    住院費用怕是比在協和醫院還要貴。


    他心裏忐忑,惴惴不安地盯著賀作舟。


    賀作舟斜著眼睛瞧方伊池,對他勾了勾指尖。


    心驚膽戰的小鳳凰立刻撲棱棱落在了六爺的枝頭。


    賀作舟按著他的後頸,繾綣地親吻,片刻偏頭笑:“值了。”


    方伊池後知後覺地仰起頭:“不成。”他嗓音還帶著情動的軟糯,賀作舟聽得心裏舒坦,起身直接把人往懷裏帶。


    “別扯了,再不走天黑了。”


    外頭的老陽正好,哪裏有天黑的跡象?


    方伊池稍微習慣了點六爺說風就是雨的性子,鼓著腮幫子爬上了車。


    萬祿和萬福都沒跟著,他坐在後排,看賀作舟擰了火,踩著油門開車。


    賀作舟為什麽要把方伊靜送到醫院去,理由太簡單了,一來陸軍醫院裏多的是他的下屬,看住一個不好好吃藥的病人易如反掌,二來,他不能讓小鳳凰覺得虧欠了方伊靜。


    他之前說的話是真心實意的,有些人可不就是見不得人好?


    沒仇沒怨,隻不過是嫉妒作祟,便可拋卻往日恩情。


    既然如此,六爺偏偏要給方伊靜最好的治療條件,最好的藥,讓方伊池不欠任何人,隻欠他一個賀作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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