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神接到了一張請帖。


    請帖是江思邪發出的。


    江思邪請他與唐門的掌門人一齊來北樓赴宴。


    雷神看著這一紙請帖,好半天沒有講話。


    他不知道江思邪為什麽要請他與唐十一起赴宴。


    他看著這張請帖,問道:“你說,我去是不去?”


    女人笑了,她看著他,笑得很快意,她笑時,臉上有一絲譏諷。她笑道:“你是不是還沒有看到過唐門的掌門人?你是不是還沒有與那一個江南江門的掌門人做過一次生死較量?你這一次有機會了,你為什麽不去?”


    雷神決定去。


    ×      ×      ×


    天正是早晨,太陽剛剛升起來,空氣也清新,人也清爽。


    雷神來到了北樓。


    北樓,是鳳凰城的一家大酒樓。


    這座樓,是用整個整個的圓木砌起來的,從外麵看,根本看不出有什麽泥水,隻是一根根的圓木堆成了一座樓。圓木一根咬著一根,一根接著一根,咬出了一個北方的酒樓來。


    雷神來到北樓時,看到了樓下的情景。


    在樓下,有三十六個人都站著,一個個都站得筆直。這是三十六個年輕人,一個個都是武功高強的好手,他們目不斜視,都靜靜地站著,守著樓下。


    他們之中有一個人看到了雷神,就上前來施禮道:“雷神前輩到了,迎接雷前輩!”


    雷神看到了這三十六個人,便知道他們是江思邪的人,他們一個個清新俊秀,看起來明明都是南人。


    他略一點頭,便昂然而入。


    在這一家北樓樓下,從前是天天有一些短衣粗褐的人在櫃前站著喝酒。他們一個個大聲豪氣,邊喝邊笑,邊喝邊吵。笑著的,講一些沒有邊沿兒的笑話兒,吵著的,爭一些沒有高低的是非。看他們喝酒的樣子,就像他們自己都是這鳳凰城的主人了,其實,他們都是鳳凰城的一些粗人。


    但今天顯然是清了樓的,樓下沒有一個喝站酒的人。偌大的一個樓下,沒有一個人在飲酒。


    樓下,有一副酒樓楹聯讓人看了也點頦讚歎。


    這副聯曰:


    “樓頭人醉三更月,


    江上雲橫六代山。”


    雷神笑了笑。


    果然是江思邪請客,這一副聯兒筆墨不幹,顯然是剛剛寫上的。


    雷神是雅人,當然知道這是昔年王衡齋所撰的金陵大酒樓的樓上楹聯。他暗暗笑道:你以為這是你南方家園?你以為這是你的南方酒家?你以為這是你六代建都的金陵麽?你可以隨便寫字,你寫得好,寫得妙,便有人讚你,有人以為你胸有點墨。可惜了,你不是在你的南方,你隻是在北方,你是在咱雷神的腳下,你這樣做,隻看出你是一個呆子,還能看出什麽來?


    但可以看得出江思邪的一意孤行來。這一點,卻也讓雷神暗暗吃驚。


    他一步步走上樓去。


    樓上,他又是一呆,他看到了北樓居然像是變了模樣。好好的沒有幾天,居然有了一點兒變化,有了幾根雕梁畫棟,有了幾許江南的風味。


    在一根原來是黑幽幽的大柱子上,居然雕出了一些龍鳳圖樣。在一根根的黑柱子上,也雕出了一副對聯。


    聯曰:


    “酒後高歌,聽一曲鐵板銅琶,唱大江東去;


    茶邊話舊,看幾番星軺露冕,從淮海南來。”


    這一副聯,就有了一種氣派,讓雷神看了也暗暗生歎,他想到,果然是南方武林的領袖,果然有一些聲勢,果然也有一種大家氣魄。


    雷神是一個儒者,他顯然看得明白,這個江思邪是有所備而來的,他來這北方,竟然把一座北樓弄成了一個南方酒樓的模樣。


    他走進了樓。


    在樓上,有三個人在江思邪背後,這三個人都是高手,他們的太陽穴都高高賁起,一個個都靜靜立在江思邪的身後。


    江思邪一看到雷神,就滿麵是笑。他向著雷神笑道:“歡迎歡迎,歡迎雷神來赴我宴席。”


    他向著雷神一禮,顯得很是誠摯。


    雷神走到了客席上。他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老頭,他蹲坐在一張椅子上,向著雷神笑。他笑道:“來吧來吧,說是這小子請客,我看他請客的用心也還算誠,不然,咱們怎麽會來?”


    他對著雷神還笑了一笑。


    雷神看著他,不知道他是誰。


    江思邪道:“你們兩位一定不曾見過,我來為你們介紹一下,這一位是北方的武林盟主,‘雷神’雷威。他擅一種內功叫做‘天雷吼’,還會一種很厲害的掌法。從前他是北方的武林盟主血如洗的左右手,現今血如洗死了,他就是北方武林的頭一號人物了。這一位是蜀中唐門的頭麵人物,天下皆知的唐十先生。”


    雷神看了看,心裏道:原來唐十先生就是這樣一個貌不驚人的矮子。


    隻見到唐十先生蹲坐在椅子上,他笑著向雷神道:“到了北方,本來應該是你這小子請客,卻弄成了他那小子請,這不是本末倒置了麽?”


    雷神道:“有人請,總比沒有人請好。”


    他隻是向江邪思笑了一笑。


    三個人都入了席。


    有許多的人在一邊侍候著,隻有三個人是座上客。


    江思邪道:“我不知道你們北方的風習,昨日現打聽了一下,知道這北方的風味都是什麽,今天照樣子一搬,如果不好,還望雷神多多包涵。”


    雷神這裏正要向他一番寒暄,卻見一邊的唐十先生有一些不耐煩了起來。他叫道:“別客套了,別客套了!有什麽,就弄來吃好了。難道隻是這樣坐著講話麽?”


    就一聲唿喚。


    上菜了。


    有北方的好菜,三花魚。三花魚指的是鼇花,邊花,鯽花。入口即化的三花魚,佐以美酒,常常是北人的好菜。還有山上的鹿唇,狸鼻,熊掌,加上一些猴頭蘑菇,玉石鍾乳做成的嫩菜,更有一些連雷神也叫不出的南方名菜。


    江思邪道:“請二位來,隻是有一點兒小意思,剛來這裏,多多打擾了雷神,此次權做致歉了。”


    他舉杯邀飲。


    雷神就跟著喝了一杯。


    他知道這一迴會麵,實在不知道是不是好會,他留了心眼,每一舉杯時,都用他手裏的銀針一一試過,小心著提防被人下毒。


    雷神的動作自然是極快。


    但一邊唐門的掌門人卻不怕江思邪下毒,他嘮嘮叨叨道:“你看,有人怕你下毒,偏偏每一次吃都試一試。我還是勸你一迴,你用不著那麽大驚小怪的,你隻是看一看菜的樣子就行了。你將來做天下武林的盟主,怎麽能不明白這些?你如果是吃魚,你得先看一看魚頭,魚的眼睛如果是鼓著的,你多半不會中毒。隻有用鶴頂紅、月露香時,魚的眼睛仍然是鼓著的,但如果用了鶴頂紅、月露香時,魚的身子就不能不是碎的了。魚身子是碎的,你就不能吃。魚眼睛是癟的,你也不能吃。……”


    這個唐門的掌門人竟然不顧雷神正在尷尬,他一直在嘮嘮叨叨地講個不停。


    這時,就看到了江門的掌門人江思邪慢慢盯了雷神一眼。他說道:“這麽說,這條魚是有毒的呢?還是沒毒的呢?”


    唐門的掌門人並不以為忤,他看著江門的掌門,說道:“這條魚是有毒的。”


    一句話說了,讓三個人都嚇了一跳。


    江思邪嚇了一跳。他想道:看你這個王八蛋,你怎麽敢說我的魚中有毒?我對你們這兩個狗東西從來就沒有動過什麽心思,我怎麽會在這條魚裏下毒?我要殺死你們,我早就做了,我何必在這麽一條魚裏下毒?看你這個老王八蛋,像是要賣弄你的那一點兒毒本事,今天我非要你在這裏栽了不可……


    他心裏在咒罵,但臉上卻還是有笑意的,他看著那一條魚,慢慢道:“是麽?”


    他伸出手去,去挾那一條魚,因為他是主人,他當然應該去吃那一條魚了。


    他一伸出筷子,馬上就明白了,那一條魚真的有毒。


    他把那一筷子魚放在了他眼前的碟子裏,一聲唿喚,叫來了一個手下。


    “去看一看廚房,看一看為什麽這魚有毒?”


    就傳來了廚子。


    廚子很吃驚,他看著那一條魚,戰戰兢兢地說道:“小人不知道呀,小人實在是不知道呀……”


    江思邪當然不會饒過他。他冷冷道:“不管你知道不知道,你做的菜是不是?”


    廚子隻好點頭稱是。


    江思邪道:“那好,你隻要吃一口這魚就行了。”


    廚子很難受,他一再給江思邪行禮,又跪下磕頭,求饒。


    但江思邪一動不動,他隻是端著他的酒杯,一口一口地抿酒。


    他那樣子很斯文。


    雷神想勸,但一看,看到了那一個唐門的掌門人在笑,他笑得很得意,就知道這是他做了手腳。他也想看看江思邪究竟有什麽本事,就也一聲不吭。


    這時,江思邪突然道:“你是不是怕死?”


    廚子大聲道:“老爺,老爺,我不是怕死啊,我有老母,有妻子,她們都等著我養活,我死了,她們怎麽辦啊?”


    江思邪道:“你隻說你自己怕死就行了,我就可以饒了你。你幹嘛搬出你的老母,搬出你的老婆來?你隻要一死,我給你養活老婆,養活你的老母。行不行?”


    那廚子竟翻了翻眼皮,不再有話了。


    江思邪看著他,問道:“你是不是自己怕死?”


    那廚子道:“我死……”


    人要自己承認怕死還真是難。


    江思邪突然一笑,他樂了,他看著那一個廚子,笑道:“你看,在這裏的人,除了你以外,就得我吃這魚了,你看,是你吃好還是我吃好?”


    廚子呆了,他當然不能說是他自己吃好,如果他說是他自己吃好,那江思邪一定會叫他吃下去。他更不敢說是江思邪吃好,如果他說是江思邪吃好,江思邪一怒之下,再叫他吃魚,他豈不是死路一條麽?


    廚子一句話也說不出。


    這時,唐門的掌門人唐十先生道:“這一盤魚沒有毒,你讓他吃了,豈不是可惜了麽?”


    一句話講完,唐十先生就下了筷子,他下筷子很快,他吃得也很香。


    他一連吃下了好幾口魚。


    他一吃下去竟然沒有事兒。


    廚子此時竟然也忘了他什麽身份兒了,他大聲叫道:“大人,你看,你看,那魚沒毒!那魚沒毒!”


    江思邪看著唐十先生冷笑,他笑道:“果然是好手段!但不知道唐十先生此舉想告訴我什麽?是想告訴我江某,唐門用毒的手段高強麽?”


    唐十樂了一樂,他笑道:“我隻是想告訴雷神,他用那一支簪子試毒,如果遇上了用毒大家,他還是得中毒……”


    江思邪冷冷一笑。


    雷神道:“我隻是不想死。”


    江思邪道:“據我所知,血如洗也不想死,你怎麽把他殺死了?”


    雷神一愣,他知道江思邪與唐十先生或許會提出此事,但他沒有想到會如此直接。


    唐十先生笑了笑。他說道:“我對這事兒也感興趣,雷神如果迴答,你就大一點聲兒好了,讓我也聽一聽。”


    雷神的臉一變,他想站起來,一怒而去,但轉瞬間他又笑了。


    他是雷神,他永遠不是血如洗。


    他慢慢道:“他讓我睡不著覺。”


    江思邪道:“讓你睡不著覺的人這世上還有沒有了?”


    雷神淡淡一笑,他說道:“當然有,這世上讓我睡不著覺的人,還有你和他。”


    他是指江思邪與唐十先生。


    唐十先生點點頭。他高興雷神很坦率。


    江思邪道:“你用毒對付了血如洗,不知道你用什麽來對付我們兩個?”


    雷神看著他,突然道:“你走路走累了時,最想做什麽?”


    江思邪道:“休息。”


    雷神道:“不錯,我走得太累了,我一直跟著血如洗的腳後跟走,我走得太累了,我現在隻想休息……”


    江思邪笑了,他笑得很陰森。


    唐十先生看著雷神。


    “我不喜歡你,我喜歡血如洗。”


    雷神並不驚訝,他看著唐十先生,慢慢道:“很多人都喜歡血如洗,不喜歡我。可現在血如洗死了,世上隻有雷神,並沒有血如洗了,你怎麽辦?”


    唐十先生道:“我和血如洗喝過一次酒,那一次,我和他一起喝得大醉。我從來和別的人沒有那麽醉過……”


    唐十先生很是神往,他對同血如洗的那一段交情始終不能忘情。


    雷神道:“如果他隻是會喝酒,你能同他交往下去麽?”


    唐十先生一笑:“血如洗比你強,你以前隻是他的一個影子,對不對?”


    雷神的臉變了,但他又笑了。


    不管誰提起他的那一段過去,都讓他痛苦無比。他恨血如洗,因為血如洗如果活著,他就隻能是做血如洗的影子。


    “那是從前,現在是,他死了,而我還活著……”


    是這麽一迴事兒,隻要人活著,就有權利講話。


    而且他決不是一個平凡的人,他是北方的武林盟主,他是“雷神”雷威。


    江思邪看一看唐十先生,突然道:“我忘了告訴你們,我要迴家去了,我看這北方也沒有什麽好呆的,天冷,人又都笨……”


    雷神看著他,他明白了江思邪的話,他是對雷神的一種寬容,他這是告訴唐十先生,他不想插手此事。


    唐十先生道:“我看,江先生也不必太著急,此事得看幾年,如果真的雷神比血如洗更好,我們有什麽不滿意的?我看六七年吧,好不好?七年之後,我們再來,看一看雷神都做了一點兒什麽事兒,那時我們再說是喝酒好呢,還是得打上一仗……”


    江思邪盯著酒杯無精打彩地說道:“好,好,那有什麽不好,最少我有七年可以不來這個鬼地方了,那有什麽不好?”


    雷神的心跳了幾下。他知道,他成功了,隻要他們七年不來擾他,他一定會做成許多的事兒。


    到了那時,他就會羽翼豐滿,他就再也不是現在的雷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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