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裏,血珠與丹生和雲天離開那個小莊了,他們和唐鐵互相望著,他們的眼裏沒有了殺氣,隻有一種男人與男人間的平靜的注目。


    唐鐵是那七個殺死血如洗與鬼娘子的殺手之一,但他救了血珠,他們再也不能對唐鐵施以殺手了。


    何況,唐鐵已經在雷神莊看護了血珠七年,足足七年。


    他們之間再也不該有仇恨了。


    雲天是一個冷漢子,他隻是看著唐鐵,默默無言。


    丹生卻向唐鐵一揖,他向唐鐵致謝,他真心感謝唐鐵。沒有唐鐵,血珠早就死了,她決不會活到現在。


    血珠卻一聲也不吭。


    她低著頭,臨走時對唐鐵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她平日裏的那快嘴哪去了?她是不是在離開唐鐵時,心裏也有一點兒不好受?她是不是有一點兒不願意離開唐鐵?她是不是對於唐鐵的那一腔心意也明明白白?


    唐鐵笑了,他看著丹生笑,他在兩個人中間更喜歡這個丹生。


    “但願下一次你別遇上我……”


    他的話意也明白,但願下一次他與丹生別狹路相逢。


    他有些喜歡丹生。


    丹生也是一笑,他真的很有一點兒喜歡唐鐵。


    唐鐵盯著雲天,他慢慢道:“但願下一次你會遇上我……”


    他不喜歡雲天,但他知道雲天是個好對手。如果你的對手是雲天,你多半會睡不好覺;但像唐鐵這樣的對手,他如果與人動手,他還是喜歡像雲天這樣的對手。


    雲天道:“我不喜歡你,所以下一次你也最好別遇上我。”


    血珠對他們的告別並不插言,她隻是低著頭,看著她的車子。


    從今天起,這輛車得由丹生來推著了。


    她是不是很傷心,她因為她再也不能自己走路而傷心?


    她想起了那個孫臏的故事,她是不是也會像孫臏,一生都得在這一輛車上度過?


    雲天與丹生都與唐鐵告別過了,他們慢慢推著血珠走了,他們再也沒有迴頭。


    ×      ×      ×


    從路邊走出了一個女人,她是唐鐵的女人,她看著遠去的血珠和兩人,臉上有一絲惡毒的笑意。


    她說道:“唐鐵,你再也沒有機會了,你再也沒有辦法在她的床前呆呆地一站就是一天了……”


    唐鐵的聲音很冷:“你住嘴!”


    女人的聲音仍然極有挑逗的意味兒:“你是不是心境有一點兒不好?”


    唐鐵一迴手,叭地一聲,給了她一個耳光。


    他惡狠狠地盯著這個女人,他的聲音也懶懶洋洋的了:“告訴你,如果你能記住的話,你一定得記住,你千萬別惹我,你千萬別惹我……”


    他迴過頭去,大步走了,再也沒有迴一下頭。


    女人的眼淚出來了,她的口裏惡狠狠地罵,王八蛋混蛋一齊罵,她罵夠了,迴頭四處看一看,沒有人。她也隻好慢慢低頭走了,迴去了。


    ×      ×      ×


    丹生把她輕輕放在一張床上。


    他對她說道:“我可以為你找一個人,讓她來照顧你。”


    他一迴頭,站在他身邊的是一個老人,一個麵目和善的老太太。


    老太太在笑。


    她不語。


    她不想和丹生多講話。


    她隻是躺著。


    丹生道:“她叫劉媽,如果你有事兒,你就叫她。”


    她點了點頭。


    劉媽笑一笑,出去了。隻有他與她在屋子裏。


    他看著她,心裏在隱隱作痛。如果鬼娘子還活著,她一定會痛不欲生。她的女兒成了這個樣子,她一從父母死時,就再也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她這麽小小的年紀,怎麽會受得了這些?


    他也許會做她的父母,給她一些愛?


    他對她說道:“血珠,你別胡思亂想了,我與雲天雲大俠一定要為你的父母報仇,你好好養身體,好不好?”


    她咧了咧嘴,沒有吱聲。


    他看著她。


    她的臉上升起了一種表情,她這是仇恨,她恨,她恨死了那個雷神,那個讓她家破人亡的雷神。她冷冷道:“我不會用你們,我一定要親手殺死他們……”


    她盯著他的臉,她的眼光裏有一種仇恨:“你知道不知道他們都是誰?”


    他不語,隻是呆呆看著血珠。


    她就一字一句地念叨著:


    “北方怪客‘竹刀’馮石;


    ‘酒蟲子’於去病;


    ‘陰陽手’;


    ‘天啞’;


    江南江門的江家公子江守誠;


    北方的武林盟主‘雷神’雷威;


    還有一個就是剛剛分手的那一個唐鐵。”


    她的聲音很冷,她的聲音有一種死亡的氣息。


    丹生道:“唐鐵他救了你,他如果不救你,你隻有一死,你怎麽能再向他出手?”


    血珠冷冷道:“我一定得殺死他!”


    丹生驚奇地看著她。她是鬼娘子的女兒,她的果決與她的母親一樣。她的心思也同她的母親一樣,狠毒又果斷。


    他一歎道:“你殺不死唐鐵……”


    他的話意也很明白,一個人如果與你有仇,那也是最容易辦的了,但一個人如果對你有恩,你就難了,你無法向他出手,任你是一個最冷酷無情的人,你也不好向他出手。


    但血珠的話卻讓他一哆嗦。


    “我一定要殺死他,我在殺死他的時候,同時也殺死我自己,我可以報他救我一命的恩情……”


    她的臉上有一種很絕然的表情。


    丹生的心裏一歎。


    她已經被仇恨蒙住了心,她的心裏除了仇恨,再也裝不進別的什麽東西了。


    他有什麽辦法?


    ×      ×      ×


    天色已晚。


    她與丹生在一起,她的臉上有了一點兒笑意。


    她說:“我從來沒有笑過。”


    他明白,自從她入了雷神的莊子,她怎麽有心思笑?她從來都是在自己的苦苦日子裏過的,她從來也沒有歡樂。她過了七年這樣的苦日子。


    他對血珠道:“血珠,我是你母親的好朋友,我自然要好好照顧你……”


    她看著他,慢慢說道:“我告訴你,你不是我母親的好朋友,你隻是我的朋友,我的母親已經死了,你聽沒聽到我的話?”


    他沉默了。


    他隻是鬼娘子的師兄,他也是鬼娘子的情人,他說他是鬼娘子的朋友,是他自己的心願,他真的和鬼娘子比朋友更親近。


    但血珠不讓他說他是鬼娘子的朋友。


    她盯著丹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告訴你,你隻是我的朋友,你不是我母親的朋友。你不是她的師兄麽?你是她的師兄就是了,師兄就是師兄,師兄是什麽朋友?你們是師出同門,根本就不是朋友……”


    她侃侃而談。


    丹生的心一下子刺疼了,他明白了,她講得也許對,他與鬼娘子根本就不是什麽朋友,他隻是鬼娘子的師兄,他不是她的朋友。


    血珠道:“你跟她很好,是不是?”


    他點點頭。


    血珠像是一個飽經風霜的女人,她看了丹生好半天,才問道:“你是為了她,才一個人的麽?”


    他很難迴答。


    他隻好沉默。


    她突然看著他,大聲道:“你何必不講實話?你是不是真的喜歡她?你真的喜歡她,但她不喜歡你,對不對?她喜歡上了血如洗,是不是?你就從心底裏想著她,是不是?”


    丹生真的想說出來,他想說:“不是,不是!我與師妹不能在一起,這全因為那一算……”


    但他說不出,他無法說出來,他無法向一個女孩子說出這件事來,這是一件隻該埋在他心底裏的事兒。


    血珠道:“你喜歡她,她為什麽不喜歡你?”


    她是一個女孩子,也是一個惡魔,她盯住丹生不放。


    丹生隻好迴答:“她喜歡你的爸爸……”


    血珠道:“不對!”


    為什麽不對?


    血珠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說:“我就喜歡你,你比我的爸爸更好,你比他長得好看,你也比他文雅,你的師妹怎麽會不喜歡你?”


    他說不出。


    他看著這一個惡魔似的女孩子,心裏有一種很酸很酸的滋味兒。他從來也沒有想到,總會有這麽一天,他會與他的師妹的女兒講他與他師妹的戀情。


    這件事兒究竟怨誰?是怨他與她的那一算?還是怨他與她的不果決?


    他與她如果真的成為了夫妻,他們是不是可以躲過這一場災難?


    血珠看著他,臉色突然白了,她的臉色變得蒼白。


    她輕輕問:“你與她在一起,你們……算了……是不是?”


    他點點頭。


    這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一個聰明無比的女孩子。


    她一語中的,她一下子就猜中了他與她的事兒。


    血珠一聲長歎,她這一歎,不像是個小小年紀的孩子,而完全像是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


    “你們真的很笨,你們真的很笨。你們為什麽要算?我從來不算的,隻要我知道這件事兒對,我就去做,我不要算,我從來不算!”


    他看著她,她是比他與慧娘聰明,她不算,如果他與慧娘沒有那一算,他們不就沒有了這一場很慘的結局麽?


    ×      ×      ×


    天很晚了。


    她看著丹生,輕輕一抖:“你可以不可以抱一抱我?”


    丹生看著她,他有一點兒猶豫。


    她輕輕地笑了,她一笑時,讓丹生的心一哆嗦。


    “怪不得你們沒有走到一起。你們都是這個樣子,你們怎麽會走到一起,假模假樣的,喜歡就是喜歡,有什麽好說的?你們大概從來也沒有想到你們應該好好在一起吧?”


    她的聲音很冰冷,像是一塊冰。


    丹生想:她是慧娘的女兒,就是他的孩子,他就是抱著她,又會怎麽樣?他如果一再拒絕,他就是一個矯情的人了。


    他走上去,輕輕抱住了她。


    他抱著的身體像是一片在風中的飄葉,她一陣陣哆嗦。她的聲音像是夢囈:“對了,對了,你會不會抱緊一點兒?你用一點兒勁兒,你是不是一個男人?你是不是?……”


    丹生的心裏在嘀咕:天哪,她隻是一個小小的,連一點兒肉也沒有的孩子,她吃足了苦……


    他的眼裏有淚水。


    她看著他,輕聲道:“你哭了,你是為我哭的麽?”


    他點點頭。


    她輕輕樂了,她樂得像一陣抽搐:“從來沒有一個人會為我哭,你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她輕輕地在他的額頭上吻了一下,她吻得很動情,不是一個小孩子的吻了。


    ×      ×      ×


    雷神仍然坐在他的書房裏。


    天色已晚了,他在做什麽?


    他一筆一筆地在寫字。


    他寫著的是血珠的那一首詩。


    這是一首很平常很平常的詩。


    他一字一字寫著。


    “一片翠色不出新,


    幾許春意在山襟。


    不思綠波不識浪,


    也有人心在茲深。”


    雷神看著這一首詩。


    說不上是好詩,但有一片情意在,隱隱約約還有一點兒憂鬱在。


    這是女孩兒的詩。


    從前在雷神的莊子裏,她是一隻困鳥,是一隻無處可去的困鳥。但雷神沒有看住她,她飛了,飛出了雷神莊。


    雷神笑了一笑,他笑得很殘酷。


    她是一隻漂亮的鳥兒,但如今她再漂亮,她也是一隻折了翅膀的鳥兒。


    一隻折了翅膀的鳥兒能飛麽?


    雷神想哈哈大笑。


    他看著他寫下的這首詩。


    詩不好,但字寫得好。


    “來人!”


    就來了人,來的仍然是那個雷三。


    雷三像是一個永遠不累永遠不睡的人,隻要雷神一聲唿喚,總會出現在他的麵前。


    “有什麽事兒可說?”


    雷三一沉吟。


    他這一沉吟,不是無事可說,而是他在想,哪一件事兒得向雷神稟報,哪一件事兒不用告訴他。


    “那個女孩子已經歸那個雲天與丹生了,他們現在在一起。早早晚晚都是丹生陪她。雲天有時還去喝一點兒酒。丹生從來不去,他隻是陪著那個女孩子。”


    雷神的臉上沒有表情。


    “唐鐵的手裏有一枚唐門的六翅蝴蝶……”


    雷神的臉色一變。


    他盯著雷三,好久不曾講話。


    他好久才道:“雷三,你說,六翅蝴蝶會有多大的威力?”


    雷三道:“如果一個人活了六十來歲,他還沒有成親,他也從來沒有出門,天天隻是盯著一枚蝴蝶的話,這一枚蝴蝶一定是很可怕……”


    雷神沉默了。


    是的,那一定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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