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擅畫遠峰,多作平遠寒山,畫法簡煉,筆勢鋒利,作品最大的特點是“好用淡墨”,有惜墨如金之稱。看鎮紙上麵:煙林清曠,氣象蕭疏,山林的顏色比雲還要淡。


    範寬師自李成,風格卻截然相反:擅用重墨,畫風深暗勢沉,晦暝浩莽,這鎮紙上麵的近景全是這種,不仔細點,連哪裏是土哪裏是石都分不清。


    迥然不同的兩種畫法,卻應用在同一幅畫中,難得的是沒有割裂感,對比異常顯明。


    肯定不是這兩位畫的,因為時間不對:這方鎮紙雖然不是老板說的“清早”那麽晚,但也沒到宋朝那麽早,至多在明代早中時期。


    字也寫的不錯,有趙體之風,卻更加清麗瘦硬,字勢勁挺,力度十足,如銀鉤鐵劃。都說見字如見人,看這書法風格,就能猜出書寫者的幾分性格:剛直坦蕩,鏗鏘有力!


    再看內容:


    所寶者名節,所重者君親。


    居弗求安逸,衣弗擇故新。


    不清不濁,無屈無伸。


    就隻有三句,像是讚語,又像是座右銘。意思不難理解,與書法風格如出一輒:坦蕩、爽直!


    這麽一想,倒有點像是自評。


    想了想,感覺對這幾句詩沒什麽印像,李定安繼續往下看。


    先看胎,確實是白瓷,但胎色白中帶灰,胎體厚重,器形粗狀,說明製胎工藝和設計水平都不怎麽樣。


    再看釉,典型的明代“釉上五彩”瓷,既高溫燒成素胎,出爐後再在胎上麵做畫,然後二次入爐低溫固化。


    燒製水平同樣一般,釉層太厚,透明度不是很高,帶有明顯的龍泉窯晚期的特點,又借鑒了一些磁州窯“白地黑花器”的燒製工藝,風格有點雜。


    再結合時代背景,恰好符合元末明初時期龍泉窯的風格:創新能力日漸不足,就隻能借鑒。但借的越多越是四不像,做工也越來越粗糙,銷量自然就越來越差。


    真就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明早中時還偶爾開幾爐,到明中後期,龍泉窯就徹底絕了跡。


    以此推斷,這一件就是明早中時出自明代浙江一帶的民窯鎮紙,品質隻能說一般。惟一可稱道的也就是畫色比較鮮明,畫工也挺不錯,嗯……字也不錯!


    不過標簽是沒提畫,也沒提字,隻介紹是明代龍泉窯的釉上五彩瓷,估價十二萬。再看鑒定人,確實是文博會的專家,但不姓杜……


    正看的仔細,身後突然傳來“吼嘍、吼嘍”的怪響,扭頭一看:周教授麵皮發紫,雙手拄膝,大口大口的喘著氣,跟剛跑完馬拉鬆似的。


    不遠處,周慶兩條腿邁的飛快,“嗖”一下就到了跟前,額頭上閃閃發光,細一瞅,滿滿一腦門的汗。


    不應該啊,也就二三十米……嗯,這眼神?


    死死的盯著鎮紙,恨不得吞了。


    好家夥,原來你們找的是這東西?


    原本沒怎麽在意,隻是覺得這上麵的畫風有點怪,都還沒看完,父子倆就像惡瘋的狗見了肉,傻子也知道怎麽迴事?


    今於就是拚著耗一點積分,也要把這玩意給研究明白了……


    頓然間,李定安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


    嗯,這畫?


    唏,這字?


    咦,這詩?


    每多看一點,李定安的眼睛就亮一分,漸漸的,跟通了電的千瓦燈似的。


    他看的越認真,周教授就越緊張:十有八九就是這一件。


    釉上彩白瓷,釉麵不淨,胎體發黃,器形粗壯……典型的元明時期的龍泉窯瓷。


    畫風仿的是北派山水的畫法……嗯,好像還有點“卷雲派”的風格。


    還有那幾句詩,字有些小,當時沒怎麽看清楚,就聽老杜念叨了一句:不清不濁,無屈無伸。


    這不就對上了?


    刹那,周教授就咬住了牙,恨不得照兒子臉糊上幾巴掌:讓你仔細點,仔細點,結果呢?


    甚至人家都坐到了這裏,東西都上了手,你都沒發現……


    周慶腦門上的汗滲的更急了:費盡心機,絞盡腦汁的設了這麽一出局,眼看東西就要到手,卻從半路殺出了個程咬精?


    從哪冒出來的你……嗯,怎麽這麽年輕?


    周教授也有點奇怪:就這年歲,怎麽也不該是行家,但看他這鑒定的手法,絕非三年兩載就能曆練出來的。


    正詫異著,那年輕人“哈”的一聲。


    仿佛醍醐灌頂,茅塞頓開,臉上盡是恍然大悟:“就說怎麽這麽古怪?”


    父子倆心裏“咯噔”的一下,周慶沒忍住,硬是擠到了跟前:“哪古怪了?”


    想知道?


    偏不告訴你……


    李定安嗬嗬一笑,鎮紙往攤上一擱:“老板,便宜點!”


    “真買?”


    “廢話不是?”


    賣家精神一振,“唰”一下比了個剪刀手,氣勢極足:“二十萬!”


    “成交!”


    “嗯?哈哈……眼拙了!”


    “等會?”


    “哈哈”的是賣家,“等會”的是周慶。


    李定安置若罔聞,不緊不慢的拿出手機:“老板,來,結賬!”


    “你先等會……”


    賣家不樂意了:“你幹嘛的你?”


    “我不是說你,我說他……”


    “你說誰也不行……嗯,你們認識?”


    “不認識!”


    “那就是你也要買?”


    剛要說買,周教授捅了他一下,周慶恍然大悟:他但凡點一下頭,今天就算是杠上了,最後就隻有一個結局:誰也買不走。


    “我不買……”


    “不買說你個錘子,丫找抽是吧?小兄弟別理他,來,掃碼……”


    速度挺快,幾乎是秒到賬,確定沒少一個零,賣家樂得呲出了後槽牙。


    “小兄弟你扶著點,我給你裝箱……海綿多塞點兒,保險……扣在這……”


    “吧嗒”一聲,箱子扣好,遞了過來,賣家還坐了揖,“您走好!”


    看這熱乎勁就知道,既便賣二十萬,他也絕對沒少賺。


    李定安提起箱子,父子倆一左一右,緊緊的跟在後麵。


    “兩位有事?”


    “哦沒事……我們就是看那塊鎮紙眼熟,像是一位故人的遺物,所以他才有點急!”


    不愧是專家,張口就來。是不是過一會兒,就成你家祖先的遺物了?


    “你看錯了!”


    “肯定沒看錯……你讓我看一眼就知道了!”


    “沒空!”


    “小兄弟不認識我是誰?”


    我認識你個嘚兒……


    ……


    “要不你開個價?”


    ……


    “小兄弟貴姓?”


    ……


    “在哪裏高就?”


    ……


    “家境肯定不錯,上百萬的東西說買就買!”


    ……


    父子倆緊緊跟在後麵,周勁鬆還不停的套著話,李定安煩不勝煩。


    也就是在交流區,估計賣家還沒走,不然他非讓這爺倆知道:什麽叫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一直忍著,過了閘機進了會場,李定安又上了二樓。


    ……


    “唉,周專家?”


    “你好!”


    “周教授,今天沒坐場?”


    “輪休!”


    “周老師,逛著呢?”


    “對,轉轉!”


    一進會場,打招唿的人更多了,眼看李定安越走越快,周勁鬆急的要命,還不得不勉力維持著專家的形象。


    到了二樓字畫區,李定安停了下來,父子倆終於鬆了一口氣:這小子簡直不是人,四口箱子提他手裏就跟手糊的一樣,依舊跑的飛快……跟的腿都打顫了。


    雷明真和段牧已到了好一迴,看他又拎著一堆東西,兩人連忙迎了上來。


    “你這是又撿了多少……四件,花了多少錢?”


    “一百萬出頭!”


    “拆開看看?”


    “別急!”李定安有條不紊的放下箱子,“等等後麵那兩位!”


    “這倆誰啊?”


    “就我之前說過的那位專家!”


    “還敢追上來?”


    “他們沒認出我……”


    “啥意思?”


    “你等會就知道了!”


    “裝神弄鬼……”


    “阿珍你這樣……算了,你目標太大……段總,麻煩你幫個忙!”


    “李老師你說……”


    ……


    三人竊竊私語,爺倆卻有點懵:這黑大個,怎麽這麽眼熟?


    想起來了:那把紫砂壺,就是這人買走的。


    嗯,還擺著一件,看箱子,好像是那座青花尊。


    明白了,這三人一夥的……


    霎時,周勁鬆乍驚還喜。


    驚的是除了他也有人得到了內部消息。而且人家棋高一籌,老杜故意漏出來的漏也就那麽十來件,他們竟然弄到了一半。


    更關鍵的是,能被當做鎮館之寶的那方鎮紙也在他們手上。反觀自己,又是設局又是下套,到現在毛都沒撈到一根。


    想到這裏,周勁鬆就想給周慶幾巴掌:要不是這混賬喝醉了多嘴,哪會惹出那幾個蠢貨。父子倆悄悄來,一個看一個買,哪能輪到這三個人?


    喜的是運氣不錯,被自己抓了個現形樓。老話說的好:不義之財,見者有份!


    不過還沒到那一步,先試試能不能騙過來……


    周勁鬆又往前一步,臉上帶著和藹的笑:“別誤會,我們跟上來,就是看看那方鎮紙!”


    “不用看,我告訴你就行:明代的物件,龍泉窯白瓷,品相隻能算一般!”


    “那小兄弟能不能割愛?”周勁鬆品相一般,高興的眉毛都挑了起來:“我加十萬,你要不滿意,我翻兩番!”


    在旁邊看了那麽久,你還把我當生手,以為超級好忽悠?


    果然是財迷心竅,帶著眼睛也被迷住了……


    “我還沒說完……剛說的是來曆,現在說說淵源!”


    周勁鬆心裏一咯噔:“明代的龍泉窯已經徹底淪為民間小窯口,能有什麽淵源?”


    “有!先說那幅畫:意境是不是很別致,筆風是不是很眼熟?因為這兩種畫法是承自北宋三家的李成和範寬,代代都有經典傳世之作,看的多了當然就眼熟……”


    周勁鬆一臉迷茫:我怎麽不知道?


    就看出有北宋北派山水的影子,還用了明初浙派卷雲皴技法。


    “沒印像?”李定安笑了笑,“忘了你最擅長鑒定瓷器,國畫隻是粗通……我直接說吧,這是戴進親自畫的,他師法元四家的王蒙和倪讚,這兩人又師法南宋四家的馬遠和夏圭,再往前,就是李成和範寬……”


    戴進?


    嗯,卷雲皴,浙派?


    戴進不就是浙派的開山鼻祖?


    他怎麽也是明代十大畫家之一,怎麽會在瓷胎上做畫?


    那是最低級的畫工幹的活兒……


    雷明真賊兮兮的湊了過來:“戴進是誰?”


    “明代十大畫家之一,開創了浙派繪畫!”


    “哥們曆史早還給老師了,你就說他的畫值多少錢?”


    “三四百萬吧!”


    “嘁……”


    你嘁個毛?


    等知道那詩是誰寫的,眼珠子給你瞪出來。


    雷明真的眼珠子會不會瞪出來不知道,周勁鬆的眼珠子反正是快要瞪出來了。


    他盯著天花板,一遍一遍的迴憶著當時的那一幕:李成、範寬?


    說實話,即便現在讓他看,他仍舊看不出來。


    這和眼力高不高沒關係,而是時間不夠:前後也就幾分鍾!


    所以,這年輕人也絕對不是看出來的,肯定之前就知道,而且比自己知道的多的多。


    騙是別想了,但不一定就弄不到手……


    周勁鬆反倒更鎮定了:“還有呢?”


    李定安想了想:“四庫全書看過沒有?”


    近十億字……我閑的?


    “你直接說吧!”


    “那三句詩出自《集部》、《詩文評類》、《於忠肅集》,《小像讚》……”


    “等會,你說誰?”


    “於忠肅!”


    “於忠肅是誰?”


    “老段,你特麽曆史還不如我……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於謙,於少保?”


    於謙的詩?


    但又能怎麽樣,印皇帝詩詞的瓷器不照樣一堆?


    周勁鬆的眼皮止不住的跳了兩下:“還有呢?”


    “字我也見過,準確來說是筆跡!”


    “哪?”


    “故宮,於少保題《公中塔圖讚》,以及《懋勤殿法帖》和《小長蘆館集帖》各收藏有他親筆手書的《飛雪詩兩首》拓本。國博也有,《東城巡夜帖》與《天問帖》真跡……”


    雷明真眼睛一突,段牧的手本能的顫了一下。


    於謙在一件鎮紙上,寫了自己的一首詩……那這東西是誰的?(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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