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璵來得有些遲。


    站在廊下,趁著內侍進去通傳的工夫,他整理了一下儀容。


    曹公公出來,喚了聲「伯爺」。


    林璵道:「中午去了輔國公府,迴了翰林院才知道聖上傳召。」


    「聖上沒等急,」曹公公道,「正好用了個午膳。」


    就是這午膳是去翠華宮用的,去得突然,皇貴妃那兒都沒有準備。


    曹公公引林璵進去,壓著聲兒遞了幾句話:「聖上情緒不太好。」


    林璵毫不意外。


    昨日圍場出事,早朝上那般「熱鬧」,聖上豈會不憋著氣?


    剛他又見過徐簡與林雲嫣,又了解到了不少隱情,饒是他素來性子沉穩都險些當場發作。


    太危險了!


    謀算太子,又要護著太子不叫他受傷,其中風險多大!


    更何況,他們是與人合謀嗎?他們在跟一頭發癲的熊瞎子合謀!


    一招不慎,受傷都是輕的!


    這種兇險招式,他家雲嫣即便想得出來,她也做不到,有膽量有能耐、主動去布局的隻有徐簡。


    既然徐簡是主謀,林璵也不會訓林雲嫣,可要他訓徐簡……


    訓不下去。


    倒不是親近不親近的事兒,誰能狠下心去訓個躺在病榻上休養的人?


    再者,林璵也看到了徐簡的決心。


    迴門那天,書房裏他們翁婿說了許多。


    徐簡想要換掉太子,林璵無法在言語上說服對方,也想定下心來看看,太子殿下是不是真的那麽無藥可救。


    哪知道這年前觀政才過去不到一旬,事情就變了。


    豁出去了布這種局,可見徐簡「一意孤行」,他是個執著的性子,認定了就繼續往前走,用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咬太子一口。


    因為,徐簡發現了有人跟蹤他,那是李邵身邊那馮太監安排的,於是將計就計。


    林璵知道徐簡與殿下沒有多少君臣緣分,但暗地裏都走到跟蹤這份上了,他屬實沒有想到。


    殿下到底想做什麽?


    都還沒有掌權,就如此對待徐簡,真等到登基那一日,徐林兩家是什麽結果?


    也難怪徐簡繃得緊。


    林璵不由去猜想,僅僅隻是看得明白、想得透徹,就能繃到這個程度嗎?他甚至不能說是徐簡思慮太重,更像是徐簡親眼看過、品味過那種滋味。


    苦澀辛辣味道刻骨銘心,以至於徐簡避如蛇蠍。


    這種緊繃,顯然也影響到了雲嫣。


    或者說,此時此刻,一樣多多少少影響到了他。


    深吸了一口氣,林璵到了禦前,行禮問安。


    聖上賜了座,道:「聽說愛卿中午時去探望徐簡和寧安了?」


    「是,」林璵答道,「他們半夜才迴京,臣就沒有打攪他們,趁著中午休息去了一趟,親眼看到沒事了才好放心。」


    「這是自然,」聖上歎道,「為人父母都是如此。」


    也許是要提及李邵的緣故,聖上頗為感慨:「可惜,朕靜下心來想想,朕不是一位好父親。」


    林璵不接話,等著聖上繼續說。


    「這麽多年,朕算是一直把邵兒待在身邊,但朕和他之前有些想法看來是沒有對上。」


    「朕盼著他能做個好儲君,他顯然沒做好;他花了心思孝順朕,可朕又實在不是什麽慈父。」


    林璵聽得懂聖上的意思,斟酌道:「您與殿下之間,與天下其他父子不同。」


    換在其他人家,父子就是父子,可這廂卻依舊隔著君臣,要講求


    一個江山傳遞。


    平心而論,林璵認為,若無君臣,隻是尋常的父子,聖上與殿下的父子關係其實已經算很不錯了,沒有儲君之位架著,殿下的成長與性情,即便有不足之處,亦不會這般叫聖上頭痛。


    聖上聽了林璵的話,失笑著搖了搖頭:「養兒不易啊!家家有家家的煩惱,朕不用擔心兒子的吃穿用度,要擔心的都是些……


    朕總想著,皇後就留下邵兒一人,朕不多花些心思、誰來給他安排呢?


    都是費心養孩子,愛卿養得比朕強多了。」


    「這話就折煞臣了,」林璵道,「雲嫣是女孩兒,家裏也不愁吃穿,臣也沒能養她什麽,她的教養靠的是皇太後,是臣的母親與弟妹她們,都寵著她。」


    「朕知道,寧安情願不要這樣的寵愛,也更想要她的母親,」聖上長長歎了聲,「皇後若在,邵兒大抵也不會這樣。


    不瞞愛卿,朕眼下頗為猶豫。


    邵兒身邊不缺正直之人,三孤也好,徐簡也罷,這些年沒少提點他。


    學壞容易學好難啊,一個劉迅,能讓邵兒在陳米胡同樂不思蜀,朕把東宮的人手都撤換了,還是出了一個馮內侍,那人和王六年是一夥的,他嘀嘀咕咕幾句話就……」


    林璵麵露驚愕之色。


    他知道馮內侍讓人跟蹤徐簡,他也想到宮裏會查一查殿下身邊的人手,隻是沒有想到,這就已經查到了馮內侍,以及,此人竟然與王六年有關。


    「您的意思是,李汨……」林璵搖了搖頭,「臣聽說李汨確實已經死了。」


    聖上看著林璵,道:「李汨死了,一樣還有活著。有人見不得邵兒好,見不得朕好。也對,當年腥風血雨,毒殺定王,弄出了假山賊,最後皇位卻落到了朕這兒,哪能甘心?」


    林璵抿住了唇,猶豫著要不要借此提及定國寺大火。


    還未等他考慮周全,聖上已經先開了口:「朕今兒叫愛卿來,是有事商量。」


    「聖上請說。」林璵道。


    「邵兒的性子,必須得磨一磨了,」聖上歎道,「之前徐簡與朕說過,邵兒從記事起就是皇太子了,很順利,也讓他缺了信心。


    他沒有從普通皇子到皇太子這一身份的轉變,也就沒有那步步小心的克製與謹慎,所以才有了小禦座,讓他多少感受一下不同。


    可惜,還是不夠。」


    林璵敏銳,一聽這話,心裏一顫。


    他不由看了眼曹公公。


    曹公公至始至終都站在簾子旁守著,神色十分嚴肅。


    林璵見此,大致坐實了心中猜測,道:「您若想走這一步,風險很大。」


    聖上嗬的笑了聲。


    林璵的確聰明,難怪先帝在世時格外喜歡他,與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心。


    「愛卿不妨細說。」他道。


    林璵沒有立刻開口,擰眉沉思,斟酌再斟酌。


    聖上不催促,他知道茲事體大,都需要深思熟慮。


    良久,林璵才道:「您想要‘廢太子,這是手段,並非真斷了他承繼的路,您隻是想借此給太子緊緊皮,讓他明白太子之位不易坐,明白江山不易扛,等他有了儲君之姿,您再冊立,也就讓他有了一迴‘轉變的體驗。」


    「先前陳米胡同事發,朝中有不少對殿下的彈劾之聲,直到禁足解除之前,都有人費心思想把殿下拉下來,您當時都壓下去了。」


    「臣聽徐簡說過您的考量,陳米胡同那事兒,殿下有大錯,但也有旁人算計。明晃晃的算計下,連您最寵愛的太子、您都會嚴懲不貸到廢棄的地步,這會影響到其他殿下。」


    「他們最大的也不過八歲,最小的還在繈褓之中,一旦有人豁出去鏟除異己,殿下們成長堪憂。」


    「這一次圍場出事,傷是傷了不少,卻也沒出人命,遇著黑熊算是運氣不好,去圍場亦是您點的頭,您若因此廢太子,著實說不過去。」


    「您即便要給太子一個重頭再來的機會,也得讓他心服口服才是,萬一打擊過度,殿下一蹶不振,那真是事與願違了。」


    「儲君之位,立也好、廢也罷,於時運終究影響極大。」


    林璵說完,躬身行禮。


    今日狀況實在驚心,饒是徐簡的目的就是換太子,林璵敢說,徐簡此時此刻也想不到聖上起了這個念頭。


    當然,林璵不會暗喜,因為他很清楚,聖上的廢與徐簡的廢是兩迴事。


    聖上是手段,徐簡那要的是結果。


    而林璵在禦前,必須把所思所想、好好壞壞都講一遍,這是他必須擺出來的態度。


    不是隻有他林璵才帶了腦子,聖上想出這辦法來,其中彎彎繞繞,豈會沒有想過?


    林璵說的這些,聖上心知肚明。


    聖上需要的是有人能「推一把」,堅定一下想法。


    哪怕林璵執意反對,這事兒大抵最後也會推進下去,隻是他和聖上在見解上會疏遠些。


    那才是林璵不願意的。


    再者,即便是兩迴事,這也是一大步。


    聖上認真聽完了林璵的話,頷首道:「朕明白愛卿的想法,所以,朕要廢、也要廢得有理有據。」


    能讓其他有謀算的臣子們投鼠忌器,多多掂量。


    「而且,」聖上清了清嗓子,掩飾了其中幾分疲憊,「朕還算壯年,趁著朕還能掌握住局勢,把路肅清肅清。


    邵兒隻要有心好好成長,朕給他機會,不會讓人代替了他。


    朕擔心的是,再不磨磨他,等朕年紀大了,怎麽還能替他掌控局麵呢?」


    那時候,他老了,他的其他兒子們也漸漸長大了,那些明槍暗箭下,會有下一個定王李滄,也會有下一個廢皇子李汨……


    聖上不希望他的兒子們走到那個結果去。


    「您用心良苦,臣盼著這份用心能讓殿下明白,」林璵說完,頓了頓,又道,「您現在缺一個‘有理有據。」


    聖上頷首:「是。」


    林璵沉吟,道:「聖上,您依舊質疑定國寺大火並非意外,是嗎?」


    聖上深深看著林璵:「朕從來沒有改變過看法,愛卿你是知道的,隻是你總是與朕唱反調。」


    「臣隻是尋不到證據去質疑而已,」林璵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歎出,足見情緒起伏,他穩了穩,道,「當年當夜事,不止定國寺一樁,那些假山賊到底是誰主使的,至今沒有結論。」


    聖上示意林璵繼續。


    「傳言裏,最有可能的是永濟宮那位,」林璵道,「他倒是沒有承認過。」


    「認不認,他都被先帝幽禁了。」聖上說著。


    林璵話鋒一轉,又扯到了李邵頭上:「陳米胡同事發後,太子殿下即便去了永濟宮,他又是如何見到那位的呢?」


    聖上眯了眯眼:「愛卿想拿李浚做文章?」


    「您想廢得有理有據,讓有心動彈的人掂量掂量,那永濟宮那位是個好幌子,」林璵道,「殿下見過他一次,也可以見第二次,往來多了,也就名正言順了。


    再者,您也知道那位的性子,他被禁了十幾年,心中不會沒有怨氣,倘若當年假山賊與定國寺當真與他有關、或者他知道些什麽,激動之下,也難保不會吐露一二。」


    聖上垂著眼,慢慢抿完了一盞茶,道:「愛卿說得不無道理,朕再琢磨琢磨。」


    林璵起身告退。


    曹公公送他出去,輕聲道:「伯爺慢走。」


    林璵笑著應下,態度擺出來了,他知道輕重,出了禦書房不會往外頭亂說話。


    這事兒要緊,聖上也不可能單聽林璵幾句。


    下午時候,他又召見了三公。


    沒人知道聖上與幾位重臣說了什麽,隻看出來幾位老大人的心情都挺凝重的。


    此時此刻,京中的議論之中,又添了些新話。


    昨兒吃粥,今日也忙著采買年貨,漸漸的,也不知道是誰先想起了陳東家應允過的流水宴,紛紛關心起了輔國公的傷。


    「聽說原是在好轉了,我還以為來年開春能吃上宴席了。」


    「今兒好像又沒有上朝。」


    「這麽冷的天,圍場裏折騰一圈,這不就又糟了嗎?」


    「我聽說是為了救太子殿下,殿下被頭黑熊追,全靠輔國公護著才沒有出事。」


    「殿下好像厥過去了,給嚇的!」


    「沒事找事,自己嚇壞了不說,還連累了輔國公與一眾禦林,昨日那麽多人快馬出城,不都看到了嗎?」


    這些流言蜚語能傳到千步廊,卻傳不到東宮。


    李邵完全不曉得,他隻是躺在榻子上,眼神渙散,思路不清。


    馮內侍竟然和王六年是一夥的?!


    他竟然是被人牽著鼻子走了?


    他身邊還有可信之人?


    徐簡在裝模作樣,蒙騙父皇;郭公公就不提了,原就是曹公公的人。


    「郭公公,」李邵招了招手,把人叫到跟前,問,「把馮內侍告了的,不會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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