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裏落針可聞。


    聖上坐在大案後頭,臉色十分難看。


    徐簡的話像一柄尖刀直刺他的心髒,剖開了眼下的平和,把那些、從十幾年前的爭位起就埋下來的舊瘡都血淋淋地撕開來。


    癱在麵前的,絕不是危言聳聽。


    他那位三哥,根本不是什麽善茬,在別人眼裏全然不值當的一步棋,但在李浚看來許是另一種局麵。


    聖上沉思良久,問:“你與他交談了兩刻鍾,依你之見,他會那麽做嗎?”


    “臣不敢斷言,”徐簡垂眼,“正如您說的,他太瘋了,瘋子的想法時左時右。臣勸是勸了,能不能聽進去,隻看他自己怎麽想。”


    聖上歎了聲,又問:“你怎麽看晉王?”


    徐簡思考了下,道:“臣暫時沒有發現晉王身上的疑點。


    永濟宮那位也沒有證據,就是信口開河。


    臣就怕他真的走一步死棋,到時候晉王也好、賢王也罷,又或者是別的皇親國戚突然發難。


    他死了一了百了,留給您的麻煩卻是源源不斷。”


    聖上深以為然:“他被父皇幽禁永濟宮,十幾年來朕可沒虧待過他,也是仁至義盡了,沒想到時至今日,朕還得防備他自殺,當真諷刺。”


    “聖上,殺人容易,”徐簡看著他,“防人自盡困難,一心尋死的人,哪裏是身邊人防得住的?”


    “朕總不能把他捆起來吧?”聖上自嘲,之後又自己搖了搖頭,“不行,朕既不能捆他,也不能調人看著他,朕往永濟宮調人手就是正中他的下懷。


    一旦他死了,朕就是兇手,比朕什麽都不管、看著他去死,還要說不清!”


    這可真是左右為難!


    聖上麵露疲憊之色,歎道:“朕能說了解二哥,又沒有那麽了解。


    他瘋起來會是什麽樣,朕根本不瘋,哪裏去與他共情?


    但他是真的了解朕,他說得對,朕根本不會殺他,朕也不會無憑無據地去殺三哥八弟他們。


    他李浚不在乎什麽名聲,不在乎禦史要罵什麽,朕很在乎。”


    曹公公憂心忡忡看了眼聖上。


    他最擔心的,其實是聖上走極端。


    史書上,明君有,昏君也有,但為君之道本身也沒有那麽多的非黑即白,更多的是腳踏兩邊,對利弊的各種權衡。


    對於疑心之人,或直接殺之,或設局殺之,君威便是如此。


    聖上也不是沒有能力去做這種謀算與布局,隻不過,沒到那個份上。


    起碼,也要等有明確的證據才好。


    總不能皇親國戚一個不留吧?


    那等殘酷手段,已經不是昏不昏的問題了,而是暴君。


    他伺候聖上那麽多年,豈會不曉得,聖上骨子裏根本與暴君的那一套全然不相符!


    “正是因為您在乎,您才是聖上,”徐簡道,“您若心裏還有不得勁之處,不妨問一問皇太後,她老人家也一定不會讚同您被永濟宮那位誆著去做不義之舉。”


    想到皇太後,聖上稍稍舒展眉頭。


    徐簡又道:“臣剛剛想到了一人,郡主的祖母、誠意伯老夫人。”


    突然調轉的話題讓聖上來了興致:“哦?”


    “用郡主的話說,祖母是位端正、克己、本分到執拗的老太太,”徐簡笑了起來,“‘臉皮比命都看得重’,這是郡主原話。”


    聖上哈哈一笑:“寧安真是,對長輩都這麽嘴巴不留情。”


    “祖母與人為善,哪怕自己為難都不願意與人起衝突,心地良善,架不住有時候人善被人欺,”徐簡想了想,又道,“這些年唯一做過的硬氣的事,就是堅持讓臣的大姨子與許國公府退親。”


    林、蘇兩家退親鬧得沸沸揚揚,從蘇軻被帶迴順天府,到最終流放出京,聖上都一一掌握,此刻聽徐簡提舊事,不由點了點頭。


    “林家退親合情合理,皇太後支持,朕也支持。”聖上點評著。


    聖上的重點正是在“合情合理”這四個字上。


    因為,這也是他眼下的困局。


    “是,必須合情合理,”徐簡順著聖上的話,道,“明明是蘇家不義在先,林家退親在後,許國公府一樣生出了不少歪門左道妄圖混淆。


    祖母要退親,也要幹幹淨淨、明明白白退親,退到您與皇太後都認為她做得周全有分寸。


    這才算不落了誠意伯府的體麵,也不傷了自己的臉麵。


    這種困境,您一聽就能明白,因為‘仁厚者為仁厚所困。’


    祖母是,聖上您也是。”


    聖上深深看著徐簡。


    這些道理,他豈會不知?


    可由臣子口中說來,一字一句都是認同,還是讓聖上心裏愈發溫和。


    徐簡沒有迴避聖上的目光,懇切道:“臣的確說不準永濟宮那位會不會出瘋招,但臣絕不希望您為了‘報仇雪恨’、‘永絕後患’一類的想法,貿然對晉王、賢王等等王爺動手。


    永濟宮那位無疑是記恨您的,他最恨的兩人,一位是坐上皇位的您,一位是策劃了寶平鎮事件的那人。


    而他對您的報複,除了把您從皇位上拉下來,或是讓您焦頭爛額之外,還有另一種。


    壞了您的立身之本,您的為君之道。


    您當年以什麽打動先帝與皇太後,他就讓您毀去什麽。


    您若那麽做了,又何嚐不是落入了他李浚的局?!”


    聖上久久難言。


    胸中一股氣堵著,不是憋悶,而是心顫。


    他在徐簡的諫言裏聽到了堅定,也在邊上曹公公的含淚的眼睛裏讀到了敬服。


    同時,他也聽到了自己的心聲。


    他不願意做那等不管不顧,寧可錯殺也絕不放過的事。


    那不僅僅是不想對不起先帝,而是他自己本身就不是那樣的人。


    為人處世的準則與眼下局麵疊在一起,迷霧重重讓他心生煩躁,但這些煩躁也在此刻漸漸散開去了。


    為君之道。


    真要寫文章,他能洋洋灑灑寫上幾張紙。


    可寫得再冠冕堂皇,文采出眾,讓朝臣們讚許,百姓們擁戴,最終留下來的還是實績。


    是問心無愧。


    是心行合一。


    曹公公喑啞著嗓子:“小的也是這麽想的,隻是嘴笨說不好,但小的也有一句話,聖上您總說先皇後聰慧,說她提點了您許多。


    若先皇後泉下有知,她願意您為了替她報仇,把不是真兇的王爺們逼上死路嗎?


    她願意您當了十幾年的仁愛明君後,因為她而施暴行,以後被人寫在史書上罵嗎?”


    聖上眼中更露堅毅。


    徐簡麵上不顯,心裏倒是讚了曹公公好幾句。


    不愧是伴君多年的大內侍,哪裏是嘴笨說不好,一說就直刺中心:聖上最在意什麽,就往哪裏使勁。


    “朕明白,”聖上歎息著,“朕不會做糊塗事。隻是永濟宮那兒,李浚行事偏頗,萬一出了變化就必須謹慎應對。


    朕不會坐視他尋死,但也不會一味受他製衡。


    倘若他當真以命來謀算朕,朕的確有許多要向百官解釋的地方,但朕問心無愧。


    再者,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朕的確焦頭爛額,但朕也能一點點看清是誰在背後設局,把這麽多兄弟都玩弄於股掌之中。”


    時候不早了,曹公公送徐簡出去。


    “國公爺辛苦。”他一麵走,一麵道。


    徐簡道:“沒有曹公公辛苦,禦前做事總不容易。”


    “您客氣,”曹公公道,“能伺候聖上這樣的天子是雜家的榮幸。您看,左右人說的話,不管有理沒理,聖上都會聽,聽完了再分辨。”


    “是。”徐簡頷首。


    曹公公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也虧得有國公爺這樣敢說敢做的。”


    “正因為聖上願意聽、且明是非,當臣子的才敢說,”徐簡道,“公公看安逸伯,看幾位禦史,哪個是不敢說的?”


    曹公公失笑,又點了點頭:“您說的是。”


    迴到輔國公府,廊下都已點燈。


    一路走到主院,抬頭就見南窗開著,林雲嫣坐在窗內,聽見腳步聲就轉頭看過來。


    四目相對,她莞爾一笑。


    徐簡看著林雲嫣的笑容,腳步微微一頓,複又加快幾步,進到屋裏。


    林雲嫣笑著問他:“剛在想什麽?”


    “想起來成親之前,”徐簡感歎道,“每迴事情有些什麽進展,想與你分析討論一番,都要讓陳東家捎口信。


    我那時就想,的確還是要成親,否則實在不方便。


    現今好了,今日有什麽新消息,立刻就能與你說一說。”


    林雲嫣忍俊不禁。


    再是輕鬆的心情,在聽完這一下午禦前與永濟宮裏的狀況後,都不免嚴肅起來。


    “李浚也更懷疑李渡,”林雲嫣沉眸,“這倒是與我們的看法相同。”


    “也同樣缺少證據,”徐簡道,“既是毫無線索,我們也不能在聖上那裏咬定李渡不鬆口,更得勸著聖上不做混事,好在,聖上就是一時被李浚氣著了,冷靜下來就好了。”


    林雲嫣頷首。


    在這事的決斷上,她與徐簡是一個想法。


    不能為了真相去走一條看起來的“捷徑”。


    若真為了捷徑不擇手段,她當初又怎麽會竭力去救晉舒?


    抓李邵的錯誤固然很重要,但不該故意去犧牲可以救下來的晉舒。


    處理掉背後之人、永絕後患亦很重要,但不該讓不相幹的皇親國戚一並賠命。


    況且,以史為鑒,捷徑也會是不歸路。


    殺紅了眼的聖上,人心惶惶的朝臣,如此發展下去,不穩定的不僅僅是朝堂,還會蔓延至全天下。


    而天下大亂,絕不是徐簡與林雲嫣想要的將來。


    再退一步來說,幕後之人即使死在這場混亂之中,還有一個李邵。


    聖上自己解開了束縛,不再有仁義道德的堅持,那麽將來他看待他最寵愛的兒子時,還會有什麽錯誤能挑起他的不滿?


    在放縱與偏愛麵前,燒殺搶掠都不算事了。


    唯一能讓聖上放棄李邵的,隻剩下“弑父”一條路了。


    可當聖上都不站在正義的那一方時,連李邵的反抗都像是清君側。


    那真是可笑又可悲,完完全全的本末倒置。


    另一廂。


    永濟宮中,李浚坐在軟墊上撫琴,長發披散著,隨意極了。


    反倒是邊上落地罩下,跪著一個臉色發白的內侍。


    那內侍的腦袋碰著地磚,肩膀瑟瑟發著抖。


    “錚”的一聲。


    李浚看了眼劈裂的手指甲,嘖嘖搖頭。


    “我這條命啊,現在可是香餑餑了,”他一邊摸著指甲,一邊笑眯眯道,“我想怎麽死都行,我想咬誰也都行。”


    內侍哆嗦著,道:“您說這些是什麽意思?小的、小的聽不懂。”


    “你不懂?”李浚挑眉,“背總會背吧?不然李渡養著你做什麽?”


    “什麽李渡?您、您說晉王爺?”內侍的聲音抖得厲害,“小的這樣的奴才,哪裏能入晉王爺的眼?小的是永濟宮的人,不敢……”


    “行了,”李浚打斷了內侍的話,“是李渡也行,是李沄也可,是其他姓李的都無所謂。


    總歸是有那麽一個人,讓你在永濟宮裏吃裏扒外。


    唉,也不能這麽說。


    永濟宮是禁宮,我吃的都是李沂的,你們也沒吃過我什麽,扒誰都行。”


    說著,李浚站起身來,赤腳走到內侍麵前,一腳踩在對方肩膀上,冷著聲。


    “我厭煩李沂,一個沒有野心、沒什麽本事的人奪走了皇位,他不配!所以明知道當年是你算計我,我也想給你一個把李沂拉下來的機會。”


    “當然,等價交換,我拿出來的命,你總得換我些值當的東西。”


    “你要是做不到,那我隻能退而求其次,找李沂聯手把你除了。我反正必死無疑,如不能了卻心願,倒不如報個舊仇。”


    一口氣說完這些,李浚才拿開腳,問那內侍道:“上麵這幾句話都記住了嗎?”


    內侍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李浚不管他應不應,又道:“別漏一個字,一句一句都告訴你那主子去!”


    說完,他一腳踹向內侍:“現在,給我滾!”


    內侍一個踉蹌,沒跪穩摔了屁股,見李浚麵色陰鷙,哪裏還敢再說什麽,手腳並用爬出去,頭也不迴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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