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裏,落針可聞。


    聖上遲遲沒有說話,繃著嘴角,連下顎線都繃緊了。


    徐簡說的話頗為大膽,但聖上不會指責他是危言聳聽,而是盡量平穩著心神去仔細分析。


    畢竟,李浚已經咽氣了。


    那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如若再按照常理去判斷李渡會不會兵行險著,恐怕已經不合適了。


    萬一他那二哥真的豁出去了,哪怕兵敗如山倒也要與他同歸於盡……


    李浚之前為何讓他為難?


    因為李浚夠瘋。


    尋常人出手,一招一式總有章法,瘋子出手,什麽都沒有,反倒叫對手抓瞎。


    聖上現在就是擔心,李渡真和徐簡說的那樣,殺人上癮、不管不顧了。


    那他有製住李渡的辦法嗎?


    自然是有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聖上低聲喃道。


    這是李浚跟徐簡說過的話,做君王的想奪人性命,說難一點也不難。


    隻不過,坐在龍椅上的人都會收著些。


    沒有哪位君王不想當明主,沒有哪位君王想死後留下一片罵名。


    哪怕他李沂是陰差陽錯之下登上皇位,那也是既然做了就要做好,沒道理胡作非為。


    殺人很簡單,難的是殺得有理有據,師出有名。


    「朕,」聖上歎道,「朕知道,私底下對二哥發難,動作快些,盡量減少朝堂上的爭執與拉扯,速戰速決。


    之後把他那些罪過都好好列一列,雖說沒有證據,但也能穩住局麵。


    可若是還有別的辦法,朕不想用這種方式……


    容朕再想想。」


    聖上這麽說,徐簡並不意外。


    或者說,在一些問題上刻板、守規則,這才是聖上的性子。


    今日若是有臣子謀逆,事情反倒還簡單些,但那人是晉王、是聖上的兄長,聖上行事無可避免地、想要更加板正。


    徐簡道:「茲事體大,皇太後那兒想來會有許多話要與您說,平親王病倒了,若不然他也進宮來了。」


    「朕要去一趟慈寧宮,」聖上說完又交代曹公公,「你等下去代朕去看看皇叔。」


    徐簡起身告退。


    曹公公一路送出來,臉上難掩沉重之色。


    徐簡壓著聲音道:「事關皇親,我有些話也不能說得太過,隻是曹公公,我當真很擔心。」


    曹公公頷首,他又何嚐不是。


    「聖上周遭看起來安全,」徐簡又道,「前前後後那麽多人,送到禦前的吃喝都是查驗過的,可那廂慣會用毒。


    眼下已經曝露了兩種了,一種害了定王,一種害了永濟宮那位。


    萬一還有其他的,同樣神不知鬼不覺,那真是防都不知道怎麽防。


    原先那人還步步為營、謀算著後來居上,不會直接對聖上下手,眼下他既然變招了,誰知道會不會亂來。」


    曹公公連連應聲:「國公爺說的是。」


    「最叫人擔憂的還是大殿下,」徐簡下了一劑猛藥,「那汪狗子可是對方的人,他要突然對殿下發難……」


    曹公公神色愈發嚴肅。


    徐簡點明了,便不再多言。


    有些話他不好說,曹公公能說。


    曹公公不方便說的,皇太後那兒大抵能說。


    勸說便是如此,能事半功倍的,不用自己硬頂著來。


    徐簡迴到千步廊時,李浚之死已經有了風聲。


    這也難免,單慎帶仵作進了永濟宮,曹公公也露麵了,再加


    上又有傳言說平親王府急招了太醫,各路消息匯聚一處,漸漸也勾勒出了些輪廓。


    李邵心急,或是好奇或是緊張,情緒擾得他根本坐不住。


    想讓汪狗子去打聽打聽,又想起了徐簡不久前的提醒,到底還是沒有開口。


    因此,等徐簡一迴來,李邵就迫不及待地追問起來。


    「怎麽還找了仵作?永濟宮死人了?前迴死個小太監沒聲沒息的,這迴陣仗這麽大,死的到底是誰?總不能是李浚自己死了吧?」


    徐簡看了眼外頭院子裏裝作無事、其實豎著耳朵想聽些內幕的官吏們,以手作拳,重重咳嗽了兩聲。


    這麽直白的提醒,那幾位官吏臉上一紅,也不好意思硬聽了,紛紛散開。


    隻汪狗子站在門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徐簡這才與李邵道:「永濟宮那位薨了。」


    李邵的眼睛倏然瞪大了。


    他是為永濟宮出點大事而幸災樂禍,但他確實沒有想到李浚真就死了。


    為什麽?


    李浚還是壯年,李邵兩次過去,李浚不說多麽神采奕奕、但也沒有一點病容,這樣的人怎麽就死了呢?


    「意外?」李邵的喉頭滾了滾,自己都有些不信。


    徐簡沒有說透:「單大人在查。」


    因著此事,李邵一下午都是懨懨的。


    外頭傳言越來越多,汪狗子心裏也發怵,直覺李浚的死和他昨日讓孫公公往主子那兒遞的話有關係。


    如果當真如此,就證明他報上去的消息十分重大,這應該是他的功勞一件,但汪狗子一點居功的心都不敢有,這山雨欲來的氣息讓他背後直發冷。


    下衙後,徐簡迴到府中。


    前腳剛進正屋,後腳林雲嫣也到了。


    她剛從慈寧宮迴來。


    倒也不是故意去打聽什麽消息,原就定了這天進宮陪皇太後與聞太妃打馬吊,哪知道就碰上這事。


    兩人交換了下消息。


    徐簡說了單慎在永濟宮查到的,林雲嫣說皇太後與聖上的溝通。


    「聖上過來,我就迴避了,沒有聽見他們兩人說什麽,」林雲嫣道,「但我後來陪著娘娘,大抵能猜到她的想法。


    自從聖上登基後,除了最初那段時間,她幾乎不插手朝堂事情,後宮也都全部交給皇貴妃了。


    娘娘做事很注意那個‘度",可我覺得,她這次可能會越俎代庖。」


    越俎代庖,不是什麽好詞。


    可用在皇太後和聖上之間,亦並非是惡言。


    皇太後想要出手,不是她不信任聖上,事實恰恰相反,正是她明白聖上,讚同一位帝皇在處理朝堂事家務事時必須要有的克製,才會代為出手。


    她可以背罵名。


    徐簡道:「皇太後越是如此,聖上越會體諒。」


    論起相互支持與體諒,這對沒有養育之恩的母子,說不定反倒比董妃與李渡那對養母子更重。


    「不過,我想來想去也沒有想明白,李渡到底想做什麽?」林雲嫣道,「兵行險著也不是這麽險的,他雖然習慣斷尾,但此次這尾巴得斷到根了吧?」


    徐簡給她倒了盞茶,道:「他被查到腦袋上,身份眼看著要被揭出來,此舉也是迫不得已。


    隻是,他這一步的確出人意料,李浚應該也沒有想到會遭毒手。


    不過他應該還有後手,他殺李浚必然有他的目的。」


    林雲嫣頷首:「但凡消息快些的這會兒都曉得李浚薨了,明日早朝應是有一番熱鬧,看看李渡怎麽發難吧。」


    「我倒是盼著他急


    切些,也好讓聖上下定決心。」徐簡笑了笑。


    林雲嫣聞言,一個念頭閃過腦海。


    「你反正不去,要不要點個火?」她問。


    兩人仔細商議了幾句,定下來之後,徐簡備了紙墨,林雲嫣簡單寫了封信蓋上火漆,由玄肅跑一趟送去了誠意伯府。


    晚飯後,他們拿到了林璵的迴複。


    林璵連字條都沒有準備,隻口述了三個字:知道了。


    翌日。


    朝房裏眾朝臣神色嚴肅,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嘀嘀咕咕說著話,彼此傳遞著消息。


    林璵沒有進去,隻在外頭長廊下,就見仁遠伯慢著步子過來。


    兩人打照麵,彼此問候一聲。


    擦肩而過時候,仁遠伯腳步微頓,壓著聲音道了「放心」兩字。


    待入金鑾殿,幾句尋常朝堂事後,氣氛一下子肅殺起來。


    有人直言問起了永濟宮之事。


    聖上喚了聲「單愛卿」,單慎會意,橫跨一步站到大殿中央,麵無表情地說了起來。


    眾人聽他案前案後、口供物證,顯然是把李浚的死當作一起兇殺案來辦了,一時間紛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說錯,應是沒錯,有理有據做事。


    說對……


    薨的是李浚,是皇親,是聖上的兄長!


    怎麽能是一樁普通的兇案呢!


    再一想,哎呦!下毒謀害!連李浚都敢殺,哪位發癲了?!


    殺他幹嘛?


    他都被先帝關了十幾年了!


    其中到底出了什麽事?


    有人著急,追著問單慎:「單大人,兇手呢?」


    單慎一板一眼道:「正在追查。」


    這個答案顯然無法平息殿內議論,反而聲音越來越響。


    林璵的視線越過一眾官員,看向前方,平親王告病,站在前位的正是晉王李渡。


    與林璵猜想的不同,李渡看起來很平靜,既沒有擺出義憤來,也不見多少傷心,隻在賢王與他說話時微微點頭或搖頭。


    這是成竹在胸嗎?


    還是說,李渡本沒有在這時候發難的打算,所以不急不躁。


    林璵收迴目光,就見仁遠伯動了。


    仁遠伯咳嗽了兩聲,道:「那位在永濟宮住了十幾年,一直好好的,要說下毒藥也不該下到他那裏去。


    臣唯一想到的就隻有輔國公了。


    聖上,輔國公前些日子奉命去過一趟永濟宮吧?


    不知是因為何事?」


    問完後,仁遠伯也不等聖上開口,繼續自說自話:「臣自然不是懷疑聖上,聖上定不會與永濟宮有什麽矛盾,臣就是想著彼時隻輔國公與殿下會麵,言辭激烈了有什麽矛盾也說不準。偏國公爺沒有上朝,也不清楚他們是不是說著說著就吵起來了……」


    話才說到一半,突然有一個聲音打斷了他。


    「仁遠伯,這話是什麽意思?」


    仁遠伯循聲看去,就見安逸伯那張兇神惡煞的臉拉得老長。


    饒是看多了挺熟悉,也不免被嚇了一跳。


    「伯爺,我是有什麽說什麽。」仁遠伯道。


    他本就是與誠意伯達成默契來「挑事」的。


    他們兩人年紀相仿,打小關係就還可以,隻不過誌向不同,他上朝是點卯,誠意伯原先是誌在朝堂。


    隻可惜世事無常,定國寺一把火,誠意伯打那之後也歇了心思,翰林院裏簡單度日。


    當然,都是點卯,人家林璵也比他點得像樣。


    他唯一比林璵強的是兒


    女多。


    勝了人數,輸了能耐。


    大抵是他自己就得過且過的,兒女們也都胸無大誌。


    女兒還行,但寧安郡主出眾,尋常的貴女都比不了她。


    兒子嘛,林璵沒有親兒子,但兩個侄兒像模像樣的,不似他那兩個兒子,沒被單慎徹底蓋上「紈絝子弟」的章已經阿彌陀佛了。


    年前宮門前廣場排排站,他來領人時著實丟人。


    丟人到他過年和誠意伯吃酒、大倒苦水。


    好在少年時有交情,昨晚上誠意伯私下請他幫忙,他想了想也就答應了。


    當嶽父的誠意伯都不擔心扯上輔國公,他又有什麽好擔心的?


    本以為站出來駁斥他的會是林璵本人,沒想到安逸伯先忍不住了。


    來就來吧,誰都一樣。


    仁遠伯抬高了聲音:「伯爺,不然您說說,永濟宮怎麽就出事了呢?」


    安逸伯冷聲道:「你今兒口氣有點大,我記得你前幾天提吃了幾口蒜?有五天了吧?」


    仁遠伯一張臉漲紅了。


    他做戲發難,怎麽還要在金鑾殿裏當著百官的麵被說道這個?


    「您好好的提五天前的事做什麽?」他忙道。


    「那輔國公去永濟宮都是七八天前的事情了,你提起他來做什麽?」安逸伯反問。


    仁遠伯的臉更紅了。


    這是一碼事兒?


    老伯爺大把年紀,怎麽還講歪理呢?


    仁遠伯怕了他了,硬著頭皮繼續去問聖上:「聖上,那日輔國公到底為何去永濟宮?」


    聖上眼神深沉。


    他曉得林璵與仁遠伯關係尚可,仁遠伯平素又不摻和這些,今日發難大抵並非真的尋事。


    可他心有餘悸。


    是。


    李渡看起來沒有任何手筆,但出手殺了李浚,豈會不作文章?


    而那些文章,就不會像仁遠伯那麽「溫和」了。


    質疑徐簡是假,借此質疑他這位君王才是真。


    得虧沒有往永濟宮裏伸手,要不然,真就惹了一身騷。


    徐簡說得對。


    時間有限。


    李渡不會給他多少時間,隨時都可以一步步後招蓋過來。


    母後昨日的意思亦很明確,他不方便動的手,她老人家代勞。


    聖上深吸了一口氣。


    母後助他許多,他怎麽能再讓母後出手做這樁事!


    他可以親自下令辦。


    師出有名,這一次,他先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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