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詞胡同。


    京城已經入夜,胡同外連接的大街上燈火不少,客棧、酒肆等都做夜裏買賣。


    胡同內已經暗了下來,寬裕些的人家點油燈,尋常的點蠟燭,還有想多省省的、屋裏沒有半點光。


    萬塘帶人趕到,依照與徐簡商量好的,封鎖了胡同的幾個出入口,甚至連隔壁胡同也留了人手。


    到了約定好的時間,萬塘讓人點燃火把。


    他親自帶隊,從第一間屋子開始敲門。


    「守備衙門追查逃犯,快些開門。」


    粗獷的聲音在胡同裏響起,不多時,就有幾家開了門。


    而後,雞鳴狗叫,整條胡同都熱鬧起來了。


    「官爺,不是昨兒才來問過嗎?」


    「那些賊人狡猾得很,防他們殺個迴馬槍,正兒八經的老百姓不用擔心。」


    「沒錯,大家夥兒配合些,我們查看完就走,不耽誤你們睡覺。」


    「要俺說,京城這麽大,官爺們搜了這裏、賊人跑了那裏,難搜得很!」


    「上頭要搜,我們也是幹活吃飯,肯定不能躲懶。」


    「動作都快些,一晚上還有七八條胡同要搜,磨磨蹭蹭來不及。」


    老百姓怯官差,又都是天子腳下老實謀生的老實人,近些時日京中的嚴肅氣氛亦都了然於心。


    加之昨日被搜查過一迴,知道大致是個什麽流程,倒也十分配合。


    大開院門,讓官爺拿著畫像比對一番,屋裏能藏人的地方也都讓看看。


    萬塘一麵指揮,一麵高聲提醒:「查看要仔細,動手要小心,別亂碰壞別人的東西,叫外頭說我們守備衙門一群大老粗!


    敢毛手毛腳的,叫我老萬知道,幾鞭子抽你!


    對了,昨兒查完,家裏缺了什麽摔了什麽,立刻跟我說!」


    「我家都好。」


    「俺家裏也是,沒摔沒缺。」


    有人迴答,自有人應和。


    有這樣的話語在前,即便對官府一而再的搜查感到煩悶,行事上亦多服從。


    哪怕還沒有搜查到的人家,也提前開門,一家老小站在院中等候。


    其中一間屋子裏,還暗著。


    左鄰右舍開門的聲音都傳了進來。


    一年輕小婦人進來,壓著聲音與桌邊人道:「後門外頭那胡同也有人守著,出不去。現在怎麽辦?」


    「點上蠟燭。」那人道。


    這時候,誰家不開,或者裝作沒人在家,反倒會格外惹眼。


    很快,蠟燭亮起,映亮了桌邊人的半張臉。


    平平無奇,沒有什麽特點,正是童公公。


    「你先去開門,」他交代那小婦人,「官府搜查而已,昨日怎麽應對的,今天還是怎樣。你慌了才會被他們看出來問題。」


    小婦人頷首,快步出去,吱呀一聲拉開了大門。


    童公公也從屋裏出來,不緊不慢走到院子裏。


    他其實不慌。


    主子身邊有成喜他們照顧,離開京城後,就會照著商量好的辦法步步圖謀。


    這條路很難,卻不會很長。


    主子需要在京城留個聯絡、調度各處關係的人,童公公便擔當此職責。


    要擔此重任,不僅僅要得主子十成信任,更需要麵生。


    這幾年,成喜接觸過的人不少,一旦被人形容出去了五官麵相,告示往大街小巷上一貼,哪怕喬裝打扮也不能說萬無一失。


    童公公則安全許多。


    他從十歲出頭離開皇宮,一晃三四十年了。


    即便聖上那兒查到了他本姓勞,原先伺候過章選侍與主子,現如今也沒有人能一兩眼就認出他來。


    實在太久了。


    少年與小老漢,哪能是一個樣子?


    這些年他也基本不在外頭行走,唯一見過他的隻有蘇昌。


    蘇昌替蘇議跑腿,主子的東山大業還要靠蘇議出力,蘇昌能去衙門告發他?


    沒有他的畫像,沒人認得他就是童公公,他隻要自己不露怯就行。


    至於這接連兩日搜查的守備衙門……


    今日查完,明日總不會再來了!


    不多時,萬塘帶了兩個手下進來。


    這就是輔國公給他看的那張紙條上的


    示意一手下進屋查看,另一人舉著火把照亮了那一老一少的麵容,萬塘對照著名冊:「李錢氏?」


    小婦人諾諾:「是。」


    「家裏就你們兩人?」萬塘又問。


    「昨日也跟其他官差大哥說了,」小婦人答道,「男人出門跑商去了,說是要三四個月才迴來,不放心家裏隻我一人看顧,就讓我把爹爹接來,父女兩人有個照應。」


    萬塘便看向童公公,拿著手中名冊:「你叫錢廣。」


    童公公點頭:「是,老家在永城,昨天到的京裏。」


    「永城人?」萬塘挑了挑眉,「說幾句永城話來聽聽?」


    童公公想了想,張口說了幾句「官爺辛苦」、「官爺大吉大利」。


    萬塘笑了笑,又看了這父女兩人幾眼,道:「我左右轉轉。」


    小婦人略鬆了一口氣。


    童公公看向了門外。


    對門也在被查問,火把照亮著,站著一家子,他一看過去,就與那裏頭的一婆子四目相對。


    童公公一怔。


    那是誰?


    對門有這模樣的婆子?


    乍一看眼生,再想想好像又有一點點眼熟……


    童公公心中一驚,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想離火把光照遠一些。


    腦海裏有個念頭閃過,提醒他事情不太對勁。


    莫非,守備衙門再一次查小詞胡同,並非點哪算哪,而是有的放矢?


    他們是衝著他來的?


    衙門裏沒有他的畫像,那婆子是來認人的?


    不應該。


    不應該有人還認得他,他也不認得那婆子……


    隻是有點眼熟,他曾經在哪裏見過她嗎?


    一時之間,童公公沒有答案。


    不安的情緒浮現心頭,他隻能暗示自己不能慌張。


    他粘了假胡子,一身粗布衣裳,佝僂著背,哪能這麽好認?


    對麵院子裏,那婆子一瞬不瞬觀察著。


    婆子正是何家嬤嬤。


    說起來,她也有幾十年不曾見過小耗子了,也就是前陣子郡主問起來,她之後苦思冥想了好一些時日,勉強能迴憶起那小內侍的五官。


    可畢竟太久了,誰知道年紀大了之後的小耗子是個什麽樣子?


    「好像是他,」何家嬤嬤的口氣不太確定,「去了胡子,再年輕些,似乎有那麽點意思。」


    林雲嫣站在門板後頭,麵對何家嬤嬤,對側院子裏的人卻看不到她。


    今夜動手,他們吃虧在不認識人。


    蘇昌倒是認得,但讓他來認人,不是良策。


    一來,萬一這是李渡使的計策,想反抓內鬼、故意引人來小詞胡同,那蘇昌這一枚已經投誠的棋子就暴露了。


    這之後,他們再想通過蘇昌來獲取蘇議那裏的情報,就不可能了。


    再者,蘇昌若是再跳反呢?


    讓蘇昌明確知道兩次劫他的是徐簡,坐實了在陳米胡同出事前、一早就盯著那宅子的也是徐簡,坐視李邵在那裏被兩衙門搜出來的還是徐簡。


    這對他們兩人來說,無疑是後患。


    因此,林雲嫣去請了何家嬤嬤,在萬塘帶人進胡同前,先從開在隔壁胡同的後門進了這宅子。


    她們給了銀錢,說明了是辨認對側宅子裏的逃犯的,便留在了這裏。


    見是一老一少兩女眷,這家的女主人十分熱情,嘀嘀咕咕與她們介紹對麵鄰居。


    「男的叫李進財,說是做些小本買賣,一旬裏有一半的日子不在家。」


    「賺得還過得去吧,他媳婦李錢氏買一堆吃喝,偶爾換點首飾。」


    「我問她怎麽不攢些銀錢、好生個孩子,她說男人在家日子少,怕銀錢存在家裏不安全,除了日常吃穿外就都放錢莊裏了。」


    「先前沒聽說李進財要出遠門,結果突然就走了,好像要走好幾個月,昨兒李錢氏把老爹接來了。」


    「我就說隔著這麽老遠、怎麽說來就來,我兒媳還說指不定人家自己知道要出遠門、早幾個月就安排好了,隻是沒告訴鄰居,原來、原來那老爹是逃犯啊!」


    「抓起來好!趕緊都抓了,不然這一天天人心惶惶的。」


    等對側大門開了,何家嬤嬤就在觀察了。


    隻是先前那頭太暗了,看不清楚,等萬大人進去,守衛的火把照著那小老漢的臉,這才清清楚楚。


    「我覺得是。」何家嬤嬤下了判斷。


    林雲嫣微微頷首。


    嬤嬤能認出來最好,不能確認,卻也未必不能詐一詐。


    她從門板後出來,偏轉頭看過去,唇角一彎笑了下,看向那小老漢。


    火把光下,小老漢比林雲嫣想象中的童公公要年老一些,應該是胡子與姿態的關係。


    兩廂一照麵,她敏銳察覺到,那小老漢的臉皮子僵了下。


    林雲嫣又笑了,笑得意味深長。


    童公公後脖頸拔涼拔涼的。


    他還在琢磨那婆子是誰,沒想到對側的門板後頭還藏了一人。


    那是寧安郡主。


    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郡主會在這裏,那就證明今夜這搜查就是衝他來的。


    怎麽辦?


    本能讓他想跑,可兩條腿卻死死釘在了原地。


    萬塘就在邊上幾步,就他自己這胳膊這腿,能跑得過萬指揮使?


    何況,整條胡同裏現在全是官差。


    束手就擒嗎?


    童公公不甘心,但還保存了一絲僥幸。


    他認得郡主、郡主不認得他。


    那個婆子、那個婆子……


    童公公倏地睜大了眼睛,他想起來了。


    是她!


    是從前禦膳房裏做事的廚娘!


    章主子過世之前,他去禦膳房點菜,管事不理會,是一位廚娘趁著晚上歇火前給他做了道簡單的。


    當時,章主子吃得多香啊。


    迴光返照,章主子自己也曉得,一麵抹淚一麵說,讓他往後去伺候殿下,一定要照顧好殿下,還說這道菜是她這幾年吃得最滿意的……


    可是,這位廚娘早就已經出宮了,時隔幾十年,怎麽會和寧安郡主在一塊?


    幾十年,廚娘真能認出他來?


    幾道念頭在腦海裏翻滾,童公公深吸了一口氣。


    需要辨認,說明泄露了他身份的並不是廚娘。


    那究竟是誰?


    是誰出賣了他?!


    童公公迫切想要找個答案。


    主子迫不得已金蟬脫殼,而童公公離開那座久居的宅子後就躲進了這裏。


    李進財跟著主子,童公公借了他婆娘老爹錢廣的身份住到小詞胡同,昨日衙門來查也很順利,本以為瞞天過海,結果……


    到底是哪一環出了問題?


    他今日早上出門一趟,拜訪丁大人。


    難道說,丁大人表麵上答應繼續為主子出力,實則出賣了他們?


    還是……


    還是蘇昌?


    他迴來時的確經過了西街,但沒有路過香料鋪子,難道他還是被蘇昌看到了?


    蘇昌把他賣給了輔國公與守備衙門?


    背叛的是蘇昌,還是連蘇議都見風使舵了?


    心中巨浪滔天,被抓的恐懼已經被蓋過去了,童公公滿心滿意隻有對主子的擔憂。


    蘇昌背叛,那蘇議之後經由他之手布局的事情,全部會曝光。


    蘇議也背叛,主子危矣!


    不管如何,他要留下一些訊息,不能讓主子毫不知情!


    邊上,東看看西轉轉的萬塘其實一直在留意童公公,一個眼神、一個表情都看在眼裏。


    此時此刻,見對方這動搖與焦急的樣子,不用郡主與他確定,萬塘也看出來這就是他們要抓的人。


    眼看到童公公身形一動,萬塘二話不說直接撲上去,反手就把人擒住了。


    「痛痛痛!官爺這是做什麽?」


    「放開我爹爹!」


    萬塘動手,侍衛也不含糊,掏出繩子來把這兩人都捆了。


    人被押送迴守備衙門,小詞胡同這裏的人手也都撤了。


    萬塘沒著急審問,隻讓人掐住小老漢的臉,費勁地把他的假胡子扯了下來。


    聽見外頭與徐簡行禮的聲音,萬塘起身迎出去:「國公爺,今晚上老萬功勞不小吧?」


    比和老單合作好。


    老單坑了他好幾迴了。


    徐簡邁進來,身後跟著參辰。


    參辰手中一根繩,後頭還綁了三個人,各個鼻青臉腫。


    「這些都是誰?」萬塘好奇道。


    「他們一夥兒的。」徐簡答道。


    這幾人住在隔壁胡同,與童公公藏身的宅子後門對後門,想來是李渡留了一手,童公公這裏出現意外,他們就會報信出去。


    先前等守備衙門離開,他們就有了動靜,被守株待兔的徐簡逮了個正著。


    說著,徐簡走到大堂裏,看著被用力撕去假胡子、以至於嘴邊一圈皮膚紅通通的人,打了聲招唿。


    「童公公,」他道,「還是應該叫你小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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