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暖陽。


    廊下避光處談不上曬,園子裏的夏花也開得正好。


    林雲嫣與朱綻一道從花廳繞去後院裏,坐在亭子裏看花。


    許是了卻了一樁事,朱綻整個人輕鬆許多,抿了一塊豆沙糕,轉頭笑話林雲嫣:「你還是吃得這麽甜。」


    「甜的才好吃。」林雲嫣笑著道。


    她先前在偏廳裏,能聽見一些主廳說話的動靜。


    隻是耳力有限,沒有徐簡聽得那麽清楚,但憑借著對朱綻的了解,林雲嫣大致能猜到說了些什麽。


    見朱綻此刻鬆快,林雲嫣也知道喻誠安沒有胡攪蠻纏。


    「倒是個體麵人。」她讚了一句。


    朱綻莞爾。


    體麵。


    很簡單的兩個字,卻不是什麽人都能做到。


    她明明不過十幾歲,就已經見過太多不體麵的事了。


    如今想來,前事如夢、又不是夢。


    當然,為了達成目的,她其實也會使用一些非常手段。


    畢竟,事情是多方麵的,遇著混賬賴子,與對方講究體麵,那著實是在為難自己。


    一件事能夠體體麵麵、一團和氣的了結,本身就是一種幸運了。


    「喻公子為人不錯。」朱綻道。


    閨中好友,她講話也不會藏著掖著,想了想又道:「看著是個整天不務正事的紈絝子弟,行事舉止又不是沒腦子、一根筋。不是我編排勳貴公子,一塌糊塗的多了去了。」


    林雲嫣聞言也笑了。


    這還真就是一句大實話。


    許多人明麵上看著風光霽月,內裏卻瞧都沒法瞧。


    像蘇軻那樣的,從前大姐不就是吃了虧、上了當,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嗎?


    如此一比,喻誠安這樣隻愛鬥雞鬥蛐蛐的,真就算是「端正」了。


    但凡此人有些烏七八糟的毛病,徐簡不會與他多往來。


    「剛還拒得這般直接,現在倒是說他優點,」林雲嫣眼珠子一轉,揶揄道,「你這是‘買賣不成仁義在"?」


    朱綻聽樂了,道:「如若還是以前,也是門當戶對。


    比起被長輩嫁給莫名其妙的公子,我還是看喻誠安順眼些。


    隻是,此一時、彼一時。


    我那時會點頭,他卻未必看得上那個險些要被逼瘋了的我。


    他中意現在的於家表小姐,我卻已經不用被長輩要求著必須嫁去公侯伯府之家、自然更不願與世家子弟有什麽牽扯。」


    「實事求是,」林雲嫣笑話了她幾句,末了道,「你想明白就好,旁的都沒有你自己想清楚要緊。」


    之後數日,祝嬤嬤都沒有再登門。


    於家兩位舅娘看了看朱綻半啟著的窗戶,湊在一塊說悄悄話。


    「看來是與那頭說清楚了,人家不來了。」


    「不來也好,」二舅娘歎道,「既然阿綻沒那個心思,人家迴迴上門來,我們也尷尬。」


    「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軟,那祝嬤嬤客客氣氣來,我是不好意思讓人吃閉門羹,」三舅娘訕訕,「可讓人進家裏來,阿綻又不應,反而顯得是我們拿喬故意吊人家胃口,哎呦,我也是左右為難,怎麽辦都覺得不夠周全!」


    「是這麽個道理,」二舅娘道,「既是無緣,早斷早好,沒有什麽流言蜚語,往後也不耽誤我們阿綻說親。」


    三舅娘一聽這話,又是一臉愁容:「我是愁阿綻的親事,說低了、好像是我們不上心,欺負她孤女一個,說高了、我們也沒那本事給她往高處說啊!


    二嫂你說說,我們倆總共認識


    幾個人!


    不是我厚顏無恥,真要算起來,那保安侯府,世襲罔替高門大戶,已經是極好的人家了。


    光靠我們,能給阿綻說個比侯府小公子還好的夫婿迴來?


    再說了,若能嫁進去,多多少少能幫上家裏一些……」


    二舅娘聽到這兒,趕忙去捂妯裏的嘴,不叫她往後說:「現在還說這些做什麽?沒緣分就是沒緣分,強扭的瓜它不甜!


    我曉得你操心家裏,但這些話我聽聽就算了,你千萬別在說了。


    姑姐前車之鑒。


    說透了,就是我們沒落了,攀上的姻親越厲害,人家發起狠來,我們就越隻有抱頭鼠竄的份!


    姑姐那事,要不是他們朱家自己惹了不該惹的事、被聖上處置了,才給了我們敲邊鼓的機會,要是他家沒有謀逆之罪,姑姐和阿綻現在還苦著呢!」


    三舅娘趕緊扒拉嘴上的手,一個勁兒示意她不會亂說。


    等二舅娘鬆了手,三舅娘忙允諾道:「我又不是賣兒賣女的混賬東西,善惡還能不曉得?你也曉得我,就是有時候這心裏啊總想發發夢!」


    二舅娘苦笑。


    發夢啊!


    誰不愛發夢?她也愛!


    今天夢自己男人做買賣賺了筆大錢,明天夢在任上的大伯時來運轉、官運亨通,後日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可夢是一時的,人總歸清醒,清楚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


    「咱們說好,那保安侯府的事到此為止了,往後也別掛在嘴上。不給人家惹麻煩,也不給我們自己惹是非。」


    妯裏兩人你寬慰我,我鼓勵你,總算是把心態調整好了。


    於家裏頭不再提及,保安侯府那兒,老侯爺夫婦還是品出了些蛛絲馬跡。


    祝嬤嬤是保安侯夫人的陪嫁娘子,主仆相處幾十年,關係極其親近。


    喻誠安童年時聰慧上進,讓隔代親的祖母萬分喜歡,撥了祝嬤嬤去照顧他,哪知道這小子一年不如一年,最後一身紈絝脾氣。


    到底是幺孫,渾歸渾,也沒到惹是生非的地步,侯夫人氣過、惱過,最後也認了。


    幺孫渾,比嫡長孫渾,總強上百倍千倍吧?


    鬥雞鬥蛐蛐,比流連花叢給她弄出曾孫兒來,總強上千倍萬倍吧?


    那就這樣了吧!


    保安侯對老妻的自我寬慰佩服之餘,也沒少吹胡子,評價一句「矮子裏拔將軍」,卻也真拿喻誠安沒多少辦法。


    上進這種事,必須是發自內心的。


    自己沒有那份心性,邊上人抓得再緊,最後也是一拍兩散,彼此不滿。


    這兩年,侯夫人是不盼著喻誠安轉性了,卻也不會全然不管,起碼不能真放任到有一天孫兒走了歪路、全家老小還蒙在鼓裏,因此三五不時還是會讓祝嬤嬤來迴話。


    祝嬤嬤這一月裏時常出門去的狀況,也就被侯夫人掌握到了。


    侯夫人問起,祝嬤嬤倒也沒替喻誠安隱瞞,隻讓屏退了其他人,單獨向侯夫人稟報了。


    「朱家的姑娘?以前英國公府那位?」侯夫人十分驚訝,「稀奇了!他滿腦子隻有蛐蛐叫,還曉得姑娘家長什麽模樣?」


    祝嬤嬤哭笑不得:「他若滿腦子姑娘家,您更煩了。」


    「這倒是!」侯夫人感歎。


    一個遊手好閑的侯府公子,滿腦子就姑娘長姑娘短,那完蛋了。


    她指不定哪天就得去慈寧宮外頭跪著自罪「教養子弟無方」了。


    「依奴婢看,朱姑娘模樣性子品德皆出色,」祝嬤嬤誇讚道,「最要緊的是,頭腦清楚。」


    等侯夫人聽


    完來龍去脈,亦道:「是個好姑娘,誠安個渾的配不上人家!」


    侯夫人曉得了,保安侯自然也曉得了。


    隔天,喻誠安就被祖父叫進了書房。


    隻祖孫兩人,沒有外人,保安侯說話很不客氣:「你看,丟人了吧?」


    喻誠安摸了摸鼻尖。


    「早跟你說了,年紀不小了要多長進,你全當耳邊風!」保安侯道,「現在好了吧,你看上眼的姑娘就是看不上你!


    換我,我也不把家裏姑娘許給你!


    哪家好姑娘成天聽你蛐蛐長蟈蟈短的?」


    喻誠安挨罵,臉紅歸臉紅,還是有些忍不住想笑:「祖父,也許真有姑娘喜歡蛐蛐長蟈蟈短呢?」


    「呸!給點顏色就開染坊!」保安侯罵道,「嘴上說得利索,我也沒看見你把別的姑娘放在眼裏了,你小子這麽多年不也就隻看上人家朱綻?」


    喻誠安樂了:「確實,朱姑娘很好。」


    「好不好的,跟你有關係嗎?你小子高攀不上!」保安侯恨鐵不成鋼,「但凡你像點樣子,老頭我貼上老臉、請人給你吹風說項,可你就這麽個渾樣,我是真拿不出手!


    人家朱綻可不是什麽軟柿子,能抱著親娘牌位把朱家老小送上路的姑娘,性子韌著呢!


    還好你小子腦袋還算清楚,沒有胡攪蠻纏。」


    喻誠安挨了一頓罵,倒也沒有生氣。


    保安侯見他還是嬉皮笑臉的,垮著臉問:「你還笑得出來?」


    「我就是想到徐簡了,」喻誠安道,「他那日提過,說您應該會欣賞朱姑娘。」


    「欣賞,怎麽不欣賞?!」保安侯背著手,道,「你小子別的不行,看人的眼光倒是很不錯!」


    喻誠安抿了下唇。


    他也覺得。


    前迴聽朱綻說完後,他隻是不再讓祝嬤嬤去於家,並不是斷了心意了。


    感情之事,他本就認真,哪有說斷就斷的?


    隻是清楚分寸與進退,隻存在自己心裏,不打攪朱綻而已。


    平日不惦著、也不會特別難受,現在被祖父說了這麽一長串,滿腦子都是朱綻了,心中也的確不舒坦。


    可不舒坦,還是隻能自己受著。


    他聳了聳肩,擺出一副鬆快樣子:「我不止看人的眼光不錯,我看蛐蛐的眼光也是數一數二的。」


    保安侯真是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抄起邊上架子上的雞毛撣子,對著這皮孫兒不輕不重拍了兩下:「出去出去!」


    喻誠安順勢退出來,三步並兩步走出府。


    等他迴過神來時,他已經站在一座大宅前了。


    這是以前的英國公府。


    兩座府邸離得不遠,他隨便走走就走到了這裏。


    自從抄沒後,曾經的國公府衰敗得厲害,門上依舊貼著封條。


    喻誠安看了看左右,胡同裏沒有經過的路人,他幹脆一個鷂子翻身、越過院牆,落在了牆內。


    裏頭的景象,越發狼藉淒涼。


    喻誠安沒有往裏頭走,隻繞過影壁看著前院前廳。


    花木早就沒有樣了,雜草叢生,舊燈籠落在地上,被吹風日曬的隻餘骨架。


    可就是這麽一角模樣,割開了從前的繁盛,剩下今日的腐朽。


    喻誠安站了看了好一會兒。


    腦海中時而放空,時而又浮現許許多多念頭,童年時背過的詩詞一句句閃過,最後又消失不見。


    等到天邊晚霞灑落紅光,給這破敗景致染上一層豔色,喻誠安才迴過神來。


    他抹了一把臉,如夢初醒般深吸了一口氣,


    又徐徐吐出。


    良久,他趁著夜色降臨,順利翻出了英國公府。


    走出這條安靜的胡同,相連的大街熱鬧非凡。


    鼎沸人聲湧入耳廓,吵吵嚷嚷的,與蛐蛐的叫聲截然不同。


    喻誠安不疾不徐往保安侯府方向走。


    或許,他明日該再去見一見徐簡,取個經。


    這頭喻誠安想得很好,可轉過天來,整整一日,他都沒有機會見著徐簡。


    從早朝後,徐簡就被叫去禦書房。


    因為,古月那邊的狀況不是很樂觀。


    即便是與古月結盟多年,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大順在古月也一直都有暗樁,以防古月反水、有異動。


    此番李渡潛逃,又有聯係蘇議的舉動,聖上除了讓裕門等關隘提高警惕之外,亦少不得讓暗樁留意古月狀況。


    而在平親王提出「策反」之後,暗樁也會照著這個思路、嚐試一番。


    今日天亮前,那廂的訊息千裏加急地送到了禦前。


    徐簡從曹公公手中接過了簡訊,看完後不由皺了皺眉頭。


    古月近些時日,狀況屬實不太對勁。


    「照這麽說來,」徐簡斟酌著,道,「蘇議在大順與古月的安定上,還是居功至偉了?」


    古月作為關外小國,內裏也不是一條心。


    有不願挑起戰事、隻想與大順加強往來,平衡住周邊關係的;也有想要學西涼那一套,靠戰事擴張的。


    不管蘇議原先與李渡達成了何種協議,起碼在明麵上,蘇議屬於前一種。


    但現在,李渡出事,蘇議似是也失去了支持與信任,壓不住異己,內鬥眼瞅著就要失敗。


    「一旦蘇議失敗,古月就將聯合西涼東進,」徐簡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聖上,臣倒是覺得,蘇議本就想西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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