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院。


    院門開著,正屋的門也開著。


    李邵坐在次間裏,桌上擺了酒菜,他已經用了大半了。


    對他而言,潛府肯定不算有趣,但比起在毓慶宮,被高公公、郭公公等等圍著跟著,那還是這裏吃得香些。


    忽然間,李邵聽見腳步聲,不由皺眉。


    這高公公,急什麽急?!


    他對著外間,沉聲道:「還沒到要關宮門的時候吧?」


    外頭,蘇昌開口道:「大殿下,小人有事向您稟報。」


    李邵倏地睜大眼睛。


    這個聲音,全然陌生。


    來人是誰?


    什麽來意?


    下意識地,李邵站起身,想去取牆上掛著的長劍。


    看到光禿禿的牆麵,他才反應過來,這裏是潛府正屋,不是他日常起居的毓慶宮。


    「殿下?」


    似是沒有等到應允,外頭又喚了一聲。


    未知的不安從心底一閃而過,而後,是被酒氣壯大起來的膽子。


    沒有防身兵器又如何?


    尋來的還能是刺客不成?


    現在的他,又不是當年定國寺裏那個年幼的小童了,難道會沒有還擊的辦法?


    如若來者不善,這裏動靜大了,高公公立刻就趕來了。


    至於現在嘛……


    李邵又坐迴到椅子上,挺直了背,清了清嗓子:「什麽人?」


    居高位者,豈有自亂陣腳的道理?


    他難道還會怕嗎?!


    而後,李邵就見一中年人進來了。


    來人姿態放得低,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十分恭敬,看著亦沒有功夫在身,這讓李邵越發來了信心。


    「你究竟是誰?」他問,「怎麽進來的?要稟什麽事?」


    蘇昌擠出一個笑容來,掩飾自己的慌張。


    可事已至此,他也沒有退路,隻要先與李邵行禮,而後照著準備好的說辭,背書一般說了起來。


    「小的漢名蘇昌,古月人士,曾與蘇議大人一起出使大順。這是當初使節團人手一份的金箋,還請大殿下過目。」


    李邵的臉拉得老長。


    他對古月人沒有一點好感,尤其是那個蘇議,與李渡狼狽為女幹。


    陳米胡同的賬,要算起來那真是一筆接一筆。


    「蘇議的人?」李邵冷聲道,「你不去找李渡,你找我做什麽?」


    蘇昌忙又道:「殿下弄錯了,蘇議不找李渡,他與李渡之間出了些狀況,眼下,蘇議需要的是殿下您。」


    李邵挑了挑眉,沒有信,卻也不阻止蘇昌說下去。


    畢竟,蘇昌此人看來毫無威脅。


    而李渡與蘇議,眼下毫無蹤影,如果他能弄清楚蘇昌的來意,趁機順藤摸瓜,無論抓到哪一個,不都是功勞一件嗎?


    是了,李邵很清楚,自己現在非常缺一份功勞。


    要讓父皇打心眼裏信任他,讓姑母不再絮絮叨叨,讓文武大臣無法挑剔他、尋他的事,他必須要有功勞。


    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兔子自己來撞樹!


    或許,就是母後的在天之靈在保佑他了。


    蘇昌觀察李邵神色,繼續道:「殿下,蘇議與李渡從前的確有些往來,但那都是陳年舊事。


    上迴古月使節到訪京師,你們主事的鴻臚寺卿給出來的條件著實不夠優厚,李渡亦不出言幫襯,古月朝廷對簽訂的盟約頗有怨言。


    蘇議夾在中間,兩邊為難,尤其是古月那裏,政敵借機沒少打壓他。


    此


    番李渡暴露謀反意圖,被大順通緝,蘇議也受了連累,在古月朝中失勢。


    主戰的聲音占據上風,這才有了古月與西涼的結盟。」


    李邵抿了一口酒,暗暗琢磨,這話聽著有模有樣,與他得知的古月內裏狀況對得上。


    「蘇議受政敵迫害,背井離鄉,已經到了京畿附近,」最難的開頭部分度過了,蘇昌倒也越說越順,神情自然許多,「他多年心血毀了,非常不甘心,很想東山再起。


    李渡出事前曾私下聯絡過蘇議,想謀求幫助,蘇議沒有應、也沒有拒絕,模棱兩可釣著。


    現在,蘇議讓我代為出麵,與大殿下協商。蘇議替您把李渡釣出來,讓您與大順能把這心腹大患除了,而您得了這份功勞後,助蘇議迴古月爭權,有大順皇儲為靠山,一定能讓大順與古月的關係迴到之前的正軌。


    到時,裕門隻需防備西涼,關外生意也可順利推進……」


    一番話,蘇昌說得聲情並茂。


    不管能不能說服李邵,反正蘇昌把自己說服了。


    這是互利互惠,這是兩方共贏,李邵沒理由拒絕吧?


    沒成想,李邵突然出聲打斷了他。


    「等等,」李邵上下打量著蘇昌,疑惑道,「蘇議能把李渡釣出來?」


    蘇昌點了點頭:「是,他手裏有李渡藏身之處的消息。」


    「他既然有這等能耐,」李邵哼笑一聲,「他怎麽不讓你直接與我父皇談條件?替父皇把李渡逮住,有大順皇帝做靠山,豈不是比我這廢太子有用多了?」


    蘇昌:……


    見蘇昌愣了下,李邵又追問:「難道我說得不對?」


    蘇昌幹巴巴笑了下。


    哪裏不對?說得可太對了!


    要不然,他怎麽會私下猜測蘇議其實並未與李渡撕破臉,反而依舊狼狽為女幹呢?


    不就是蘇議明明能直接找上大順皇帝,卻非得讓他拉攏廢太子嗎?


    蘇昌心虛,但想到自己來意,麵上不敢露怯,硬著頭皮往下編:「小的這等身份,哪裏能隨隨便便見到皇帝哩。」


    「拿著你的金箋去順天府,府尹自會替你安排。」


    「那可不行!」蘇昌靈機一動,現編現演,「您知道如今大順朝中還有多少李渡的眼線嗎?小的進順天府,之後又能覲見聖上,消息瞞不過的。


    小的曾為使節,好些人認得小的模樣,一旦消息走漏,蘇議就釣不出李渡來了。


    因此,小的今日才會悄悄來潛府,避開所有耳目,私下向您說明狀況。」


    李邵蹙眉,半信半疑。


    蘇昌又繼續道:「還有一個原因,您別怪小的說話直。


    聖上是聖上,他想抓李渡不假,但古月背信棄義、與西涼結盟進犯裕門,他心裏恐怕也有氣。


    為了抓李渡而放過古月,聖上即便為了大局想答應下來,也得考慮其他文武大臣的想法。


    所以小的認為,聖上未必會成為蘇議的靠山。


    可殿下您就不一樣了,太子之位,您勢在必得,但您作為廢太子,想要複起,亦不是輕而易舉之事。


    您更需要政績,擒獲李渡正是您眼下最好的機會。


    有需求,才有合作,談得攏的,才是買賣!」


    李邵倒吸了一口氣。


    他太了解父皇了,也太清楚朝臣們在金鑾殿上你來我往的那一套了。


    想到裕門戰火起時,朝堂上那群主張狠狠迴擊的臣子們的熱血沸騰,李邵想,父皇若要繼續與古月結盟,不是簡單之事。


    當然,這對李邵來說,亦是一樣。


    但他可以先斬


    後奏。


    事情辦妥了,他功勞在手,重新坐上小禦座,以後再掌大權,還不是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這就是他與父皇的不同之處了!


    他不會慣著那些唱反調的人。


    政績、功勞……


    這兩個詞語刻在了他的心中,反反複複的。


    李邵眯了眯眼,道:「說得天花亂墜,我怎麽知道真假?蘇議想與我結盟,誠意呢?他說知道李渡在哪兒,我就會信嗎?」


    蘇昌猶豫:「這……」


    李邵哼笑一聲,他對自己占據的上風頗為滿意:「他求我辦事,自是我來提條件!」


    蘇昌絞盡腦汁,正要再說什麽,就聽見外頭傳來腳步聲。


    李邵也聽見了。


    估摸著是時辰差不多了,高公公來催促他,李邵便揮手示意蘇昌躲去裏間。


    「放心,我不會讓別人知道,」他低聲道,「蘇議的誠意到了,你再來見我,時間不等人,你們盡快吧。」


    蘇昌連連點頭,輕手輕腳躲藏身影。


    等高公公收拾了桌麵,吹了油燈,與李邵一並離開後,蘇昌才又小心地從裏間出來。


    院子裏,參辰在等著他。


    蘇昌上前,訕訕道:「那位大殿下……」


    「我都聽見了,」參辰道,「他要誠意,你就讓蘇議露點誠意。」


    蘇昌苦著臉,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原路返迴,參辰確定蘇昌返迴鋪子之後,便迴輔國公府稟報。


    他先前就站在屋外,裏頭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林雲嫣聽到李邵質疑蘇昌時,忍俊不禁:「李邵真那麽說?」


    「是。」


    「難得,」林雲嫣點評道,「難得他有些腦子。」


    李邵以前一直是一枚好用的棋子,或是在李渡手中,或是在她與徐簡手中,也正是因此,不能長長久久地用下去。


    他太不穩定了。


    會被別人當刀子使,很多時候、他自己異想天開,也會弄出許多錯事來。


    但今日,李邵突然開竅一般,沒有立刻被蘇昌的話術哄騙住,對林雲嫣而言也不是好事。


    她需要李邵做誘餌,需要李邵配合。


    林雲嫣沉思一陣。


    看來,除了蘇議的誠意之外,她這兒也得再推李邵一把。


    齊頭並進。


    之後兩日,李邵都沒有在潛府再見到那個叫蘇昌的人。


    雖未等到蘇議的新消息,但李邵對蘇昌很是好奇,他需要確認對方的身份、經曆,以此判斷是否可信,隻是,他現在很難有個得力助手。


    既要瞞著父皇與其他人,李邵無法將這些事情交給高公公。


    他倒是可以親自去一趟鴻臚寺,翻看前一迴接待使節團的文書,卻也擔心會如蘇昌說的那樣、打草驚蛇。


    這讓李邵不由想起徐簡來。


    在抓捕李渡、以及複起之事上,徐簡與他目的相同。


    徐簡出麵私下調查事情,門道比他更多。


    是了。


    徐簡不在,但他留了個親隨在京城,還有寧安。


    站在金鑾殿上,李邵正琢磨著今日晚些時候問寧安借個人手,卻突然注意到、誠意伯似是悄悄瞥了他好幾眼。


    下朝後,誠意伯快步走出大殿,卻是往禦書房去了。


    李邵心裏咯噔一下,隱隱約約品出些不妙來。


    不行,他也要去見父皇!


    李邵到了禦書房外。


    曹公公從裏頭出來,與他恭謹行禮:「誠意伯有事與聖上稟告,聖上讓殿下


    稍候。」


    李邵越發訝異了。


    裏頭說了什麽,竟然是他不能聽的?


    心急如焚等了差不多有一刻鍾,才等到誠意伯從裏頭出來。


    李邵跟著曹公公進去,一麵行禮,一麵忙問:「父皇,誠意伯稟了什麽要緊事?」


    聖上揉了揉眉心,麵上透出幾分疲憊:「一堆瑣事。」


    李邵顯然不信。


    聖上見他神色疑惑,略一思量,道:「說你母後的事,外麵多多少少有些傳言。」


    李邵的唿吸一凝。


    寧安識破了內情,沒有讓他們被打個措手不及,但先前姑母提起來的時候,李邵也就清楚,這陣風遲早會唿嘯起來。


    誠意伯是寧安的父親,自是不會在此事上興風作浪,也因著事先清楚、格外關注,一有風吹草動便感知到了。


    知道,卻無法阻止流言。


    一旦流言蜚語興盛,母後名聲受損,他李邵也要跟著萬劫不複!


    不行!


    絕對不能走到那一步!


    是了,他需要有功績,他要有榮光,在一片道賀與封賞中,哪個不長眼的站出來扯什麽「瘋不瘋」,這不是觸父皇黴頭嗎?


    從禦書房出來,李邵深吸了一口氣,拿定了主意。


    心急之下,李邵沒有等到傍晚下衙,而是在午間休憩時就到訪了輔國公府。


    林雲嫣到花廳,麵露意外之色:「殿下怎麽來了?」


    「有事要麻煩你,」高公公被留在偏廳吃茶,李邵直言道,「古月使節團裏有一個叫蘇昌的,你知不知道?」


    林雲嫣神態自若,搖了搖頭。


    「他說他是蘇議的人,」李邵道,「參辰在府裏吧?你讓他替我把那蘇昌挖出來,我要見他!對了,不要讓別人知曉,就安排在潛府裏,我在主院用晚膳,隻我一人,高公公不會跟著。」


    「這……」林雲嫣故意皺起眉頭,麵露難色,「殿下要瞞著高公公?不妥當吧?」


    「你都參與其中了,還怕我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來?」李邵反問,「你隻管照著辦,參辰把那蘇昌找來,就在邊上站著,我和蘇昌說什麽、做什麽,參辰一清二楚。若是危險之事,你到時候隻管去慈寧宮告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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