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忽然大了。


    卷著黃色的葉子,盤旋著往遠處飛去。


    不知不覺間,天色一點點暗下了,抬頭一看,才知大雨將至。


    這場雨來得很突然,被大風裹著,劈頭蓋臉砸下來。


    看熱鬧的百姓瞬間散了個七七八八,餘下舍不得走的,一麵尋避雨的地方,一麵張望。


    於家兩位舅舅也不想淋雨。


    見朱綻站在那兒,兩人忙過來勸。


    “阿綻,身體要緊,萬一著涼了怎麽辦?”


    “之後還要辦你母親的事情,你若病著可怎麽得了?”


    “先去車上坐著吧,”於二舅說完,又隔著簾子與林雲嫣道,“郡主也勸勸阿綻吧,車上看著也是一樣的。”


    林雲嫣輕聲喚朱綻:“你也不想一身濕噠噠的去見你母親吧?”


    朱綻聽進去了,依言上了馬車。


    雨勢更大了。


    眼看著東西搬完,朱家人也清得差不多了,徐簡與安逸伯道:“朱家那姑娘似是在前頭郡主的車駕上,她母親……”


    安逸伯摸了摸胡子。


    他長得板正,膚色黝黑,眼睛銅鈴一般,看起來兇神惡煞,遇著看不慣的事兒張口就指點,常有人在背後說他是比四大金剛中的南方增長天王都嚇人。


    可事實上,剛毅的另一麵,是他心軟。


    他沒有見過朱綻,但對這個與自家孫兒差不多年紀的姑娘很是同情。


    況且,聖上交代得很清楚,不要為難朱綻,她的母親也由於家領迴去。


    既如此,安逸伯自然會行個方便。


    招了個禦林過來,安逸伯吩咐了幾句。


    那禦林應了,急急尋到馬車邊上,恭敬道:“郡主、朱姑娘,伯爺說正事快辦完了,朱姑娘若要進去挪一挪令堂,隨時可以。”


    朱綻道了聲謝。


    接過林雲嫣遞過來的傘,朱綻下車去,叫上兩個舅舅,帶著流蘇進了大宅。


    裏頭一片狼藉。


    其實也沒有那麽亂,隻是與朱綻印象裏的英國公府比起來,截然不同了。


    安逸伯不擅長場麵話,等朱綻問候後,他思前想後也就是一句“節哀”。


    等朱綻他們往後院去了,安逸伯轉頭問徐簡道:“我這麽說,是不是太硬巴巴了?看著是把人小姑娘嚇得臉都白了。”


    徐簡看了安逸伯兩眼,輕笑了聲:“其實您也沒說錯。


    這麽多親人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是哀;母親就剩最後一口氣了,是哀;好好的國公府倒了,往後得靠著外祖家生活,好壞都說不準,也是哀。


    雖說這幾條都還差一點,但也快了,提前節起來也沒什麽問題。”


    安逸伯:……


    他問徐簡幹什麽?


    徐簡在順天府這幾天,也沒少噎單慎吧?


    可要說徐簡講得不對……


    好像還有那麽幾分道理。


    “你啊,”安逸伯連連搖頭,“徐莽老頭子原先也不是這種脾氣。”


    怎麽養出來的孫兒,一開口就讓人笑也不是、怪也不是呢?


    徐簡道:“祖父的脾氣和您差不多。”


    安逸伯嘀咕了兩聲。


    徐莽是驢脾氣,他才不要跟徐莽差不多呢。


    “你在這兒看樂子就看吧,”安逸伯想來想去,還是提醒了一句,“往後上朝時少看樂子,無端端得罪人。”


    徐簡詫異了下。


    論得罪人的功夫,那還得是安逸伯,朝堂上一丁點不平事,他眼裏都容不得沙。


    尤其是那些連禦史都要掂量掂量的事兒,安逸伯逆流而上,張口就罵。


    如此性格,想不得罪人也難。


    不過,徐簡知道安逸伯的提醒全是好意。


    他如此年輕一後輩,卻身居高位,朝堂上願意提點他幾句、與他和善的,其實是看在以前與祖父多年相交的麵子上,他們都是看著他長大的。


    “您說的是,”徐簡斂眉,應得很懇切,“往後少看樂子。”


    這麽拉扯一通,安逸伯倒是把朱綻嚇白臉的事兒給忘了。


    徐簡心說“挺好”。


    安逸伯耿直,對麵相也有自知之明,但他素來兇小子們,很少麵對姑娘家。


    還是別讓安逸伯知道真相了,他若是去惦記這樁,容易歇不好。


    另一廂,朱綻見到了母親。


    這裏伺候的人手都被帶走了,東西也搬過一輪,應是顧忌著病人,搬動時盡量小心,沒有弄得亂糟糟的。


    書畫卷軸都收走了,博古架上的擺件也空著,桌椅挪到了邊上。


    什麽都變了,隻有於氏依舊如常。


    她依舊躺在那兒,胸口起伏微弱到難以察覺。


    朱綻在她床邊坐下,握住了她瘦骨嶙峋的手掌。


    正如她前迴告訴林雲嫣的那樣,她其實很怕坐在這兒,近距離看著母親、感受母親的痛苦,她幫不上任何忙,這種無力之感幾乎能逼瘋她。


    可這一次,她的心境平和了許多。


    “是父親毒害了您,可惜,足足費了八年才知道內情。”


    “祖父他們都判了斬立決,很快就會行刑。”


    “郡主說,衙門裏會把您和父親的婚書作廢了,往後您是您,父親是父親,哪怕到了地底下,您也與他不相幹了。”


    “我當真好沒用,您以前教我那麽多道理,我還是經常會犯錯。”


    “您說眼見不一定為實,我記得歸記得,卻……我一直把六果胡同那小童當父親的兒子,原來並不是……”


    朱綻絮絮說了很多,先前在馬車前與朱家人對峙時屏住的眼淚此刻滾滾而下,落在被麵上。


    於家兩位舅舅沒有催促她,隻是觀察著於氏。


    難受嗎?


    豈會不難受?


    畢竟是自家大姐,自小一塊長大。


    前些年,他們知道大姐病重受罪,但也就是逢年過節來看望一眼,從沒有像今兒一般看上這麽久……


    看得於三舅都不忍心了,轉過身出了屋子去。


    濕漉漉的雨汽飄過來,他用力抹了抹臉。


    難怪阿綻要瘋,天天這麽對著,能不瘋嗎?


    裏頭說道了一刻鍾,眼看著雨勢小了些,於三舅才道:“阿綻,我們這就走吧,迴頭雨又要大了。”


    朱綻應了聲。


    在於三舅的幫助下,於二舅背起於氏,把她挪到了軟轎上。


    朱綻與流蘇坐進去,一左一右扶著於氏,免得她跌下去。


    和帶來的小廝一塊,於家兩舅舅也抬了軟轎,出門時由禦林檢查過後,一行人往家裏去。


    英國公府的大門被關上了。


    安逸伯親手貼上了封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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