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想和沈漢吵一架,或是打一架,但什麽都沒做,重新拿起手術刀,刀鋒從沒這樣鋒利,準確切開傷口,最少的出血。


    另一隻手撐開切口,在血肉中找到一片碎片的反光,鉗子夾出碎片像磁石吸引鐵屑,他看都不看,當的一聲,沾血的碎片落進玻璃杯。


    “對不起……”沈漢聲音低啞,他也精疲力盡,卻很溫柔,“我隻有這個辦法,你生氣的時候手從來不抖。”


    莊燁咬著嘴唇,頭也不抬,替他處理好傷口,帶著醫藥箱和泡著血水和彈片的玻璃杯離開。


    第八十二章


    沈漢的挽留如同請求,“別走。”


    迴應他的是幹脆的關門聲。


    門外是一片黑暗,旅館房間有兩間臥室,一大一小,伍德小姐用小臥室,莊燁本來該和沈漢一間房。


    廳裏隻有一盞昏黃的小燈亮著,莊燁在沙發上鋪毛毯,認真仔細,整整齊齊。有人生氣是不管不顧地爆發,他不是。他越是生氣,越是冷靜,會主動給自己找事做,那種非常細致的事,做得妥妥帖帖。


    他鋪開毛毯,站在沙發旁,聽一門之隔沈漢的唿吸聲。年輕人纖長的眼睫毛輕輕抖動,然後他躺下,閉眼,曲起腿在沙發上側睡。


    莊燁做了一個混亂的夢,夢裏有他媽媽。


    他和媽媽說“我愛上了兩個人”,沈漢和“啟明”就一左一右出現,他驚駭不已,那兩個人在他麵前驟然合一。


    一團火在他心裏燃燒,他氣憤又委屈。想和媽媽傾訴,媽媽衝他燦爛地笑,從天台跳下去。


    莊燁驚醒,眼睛酸澀發燙,在淩晨半明半暗的光線裏,臉貼著沙發,就想大哭一場。


    但他的悲傷和恍惚隻持續了十秒,他聽見沈漢的唿吸變得急促粗重。


    莊燁撐起身,幾步進臥室,才碰到沈漢就覺得他的皮膚燙得驚人,陷在被褥裏卻沒有出汗。


    沈漢的眼睛第一次有些渙散,反手抓住莊燁。


    “……留下來……”


    莊燁按住他,抽開他的手,沈漢歎了口氣。傷口發炎引起高燒,全身沉得像被幾百斤鐵壓住,很久沒傷得這麽重了。


    他的精神難以集中,反反複複想這幾句話:被小天鵝生氣是應該,等傷好以後我會盡力補償他,盡力哄他。一個月不行就半年,半年不行就一年。


    沒過多久,卻聽見搜尋聲、倒水聲,小天鵝帶藥和水過來,淺藍色針劑注射入沈漢的手臂,他忍耐著,片刻後水杯送到他嘴邊。


    沈漢不去理會水杯,幹燥的嘴唇吻上小天鵝手背。


    小天鵝端水杯的手猛地顫抖,那是一個炙熱的吻,印在手背上,激得杯中的水潑出。但那又是一個虔誠的吻,被吻的人險些動搖,險些要馬上原諒他,另一隻手握起拳,把水杯放上床頭櫃,然後起身走開,步伐加快,幾乎是逃離沈漢身邊。


    莊燁走進狹小的廚房,壁櫥裏堆著若幹罐頭,他拿出一個。這類旅館的廚房隻有加熱器,昏暗的燈光下,他從加熱碗裏倒出罐頭湯。


    背後是腳步聲,凱伊·伍德靠在門框看他。


    年輕小姐穿得衣不蔽體,寬鬆的睡衣遮住大腿,露出膝蓋和纖細的小腿。


    莊燁移開視線,“打擾您休息了嗎?”


    凱伊·伍德黯然說,“我們一樣嗎?”


    “什麽?”


    她冷笑,神情卻茫然,“世界上有那麽多人,偏偏犯賤愛上最讓我傷心的那個。知道她是個什麽貨色,明明知道不值得,但是永遠克製不住自己……跑向她,救她,保護她……”


    她的表情從冷笑變成幾乎落淚,一兩天之間,伍德家族被吞並,她哥哥死了——是異母哥哥,和她關係不好,但也是這世上她的唯一親人。


    她在去帝國的最後關頭放棄,衝迴水下倉庫查看,半路就被追殺。


    現在陷在浮城,陷在這家小旅館裏,膽戰心驚,聽到外麵一點響動都怕是施奈特家族的殺手,真正成了浮城裏的一個孤女。


    莊燁把罐頭湯分給她,湯碗推到她麵前,她呆呆看著碗,強迫自己伸手端起,把澱粉、蛋白質、鹽等等原料和加熱它們的熱水一起灌到肚子裏。


    莊燁整理餐具,輕聲說,“我和您不同。”


    他的聲音在淩晨如同清泉,又如同微風。


    “伍德小姐,您認為您愛的人不值得您的付出,但我認為我愛的人值得我的付出,雖然他讓我非常生氣,非常痛苦,但我從沒有懷疑過,我一直相信他值得。”


    又一個八小時後,莊燁拿著藥劑注射器進房。晦暗的光下,沈漢像一座雕塑。不是那種端正平靜的雕塑,有力又疲憊,像在一場精疲力盡的大戰後躺倒。


    莊燁不再看他,挽起沈漢被子外的衣袖。沈漢出了一場汗,皮膚發潮,體溫終於向下落。莊燁提起的心放鬆些許,屏起唿吸,銳利的針尖還沒有刺破皮膚,手臂先被沈漢握住,就在頃刻之間,被拉倒在沈漢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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