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宏偉的殿堂,可能崩塌於某根不起眼的立柱的腐朽。


    一盤精妙絕倫的棋局,也可能早在開盤就已埋下落敗的伏筆。


    當白澄燃燒著積蓄千年的怒火踏入仙盟時,她幾乎在第一個瞬間就清晰預見到了自己的勝利。她的棋局完美無瑕,而仙盟唯一有資格與她對弈的棋手,以及唯一有能力掃落棋盤的蠻橫外力,在這個時候都被來自靜州的力量牢牢牽製著。


    她沒有了敵手,自然也沒有失敗的理由。


    然而,就在她終於將別離之毒彌漫至靈山前線全境,全麵確立勝勢,並隨之翻開底牌的前兩天。一個被她嚴重忽略的伏筆,就已經沿著一條早已為人塵封的軌跡,在悄然行進著、醞釀著。


    ——


    南鄉邊境哨所外,一名頭發花白的中年人,站上了哨所旁的一座小丘,舉目遠望,愁眉不解。


    “我記得……應該是向西吧?當初我和蕭然先是在南鄉各個景點旅遊數日,之後才跟團去了荒原。隻是,後來我們都被荒原裏的某種毒素汙染了神智,很多細節實在記不清楚了。”


    說完,他轉迴頭,對身後一名冷麵的疤麵人陪笑道:“抱歉,步將軍,再給我點時間,我一定能想起來……”


    來自墨麟的將軍卻搖搖頭:“不必,黃將軍讓你先一步等在這裏,不是讓你提前來努力搜刮記憶的……”


    話音未落,不遠處就傳來一個女子的清亮聲音。


    “對,就算要努力,也不是現在。秦鈺啊,這趟行程,對你這樣的平民而言,既有現實的風險,也有過去的苦痛迴憶。而一旦深入荒原,就算我和老韓再怎麽有心關照,也不可能像專職保姆一樣給你伺候得妥妥帖帖,甚至我們都沒有把握能讓你全須全尾的迴來。所以我建議你先在這裏做足心理準備,有什麽未了的心願也盡管說來,你是為仙盟賣命,仙盟自然會滿足你的願望。”


    秦鈺聞言,愣了好一會兒,才搖搖頭:“謝黃將軍的好意,我沒有什麽未了的心願……一定要說些什麽,我隻是希望能借這次機會,報答王山主以往的恩情,然後……如果我這樣的庸碌不堪之人,也能對此時前線的境況有些助益,就再好不過了。”


    黃龍頓時哈哈大笑,繼而搖頭道:“我是墨麟的將軍,不是伱們祝望的文官,與我說話,不必這麽多客套和顧慮。我也從來都聽不慣這些虛頭巴腦的套話。直麵自己的本心所欲,從來沒什麽可丟人的,尤其是出生入死之前,揚天高喊一聲我想曹丕,也絲毫不墮英雄威名。而且此行若成,你就是仙盟拓荒迄今的最大功臣,有功不賞,也違背了基本的倫常。你若是說不出想要的,隻會讓我們這些論功行賞之人頭疼罷了。”


    這一連串的追擊後,秦鈺終於在猶豫中,說出了自己的內心所願。


    “若是,若是咱們真的能在荒原上,找到王山主說的什麽要害……我隻希望,仙盟能不能看在這個功勞的份上,對顧詩詩的事情網開一麵?她……她隻是被荒毒汙染,才犯下大錯,並非有意背叛仙盟!”


    聽到此處,黃龍頓時搖頭:“你啊,都這個時候,還惦記你那顧詩詩……放心吧,這次的荒魔之毒汙染甚廣,被牽累的何止一個顧詩詩,就連老關家的小子都多半自身難保,事後肯定是大赦天下,既往不咎的,還正好能賺幾分感恩戴德的效死之心。罷了,你若是實在想不出,咱們也可以在路上慢慢想,很多人也都是危機臨頭,才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真正想要什麽。”


    說到此處,黃龍忽然又忍不住笑,轉頭對步嗣說道:“對了,你記不記得當年先鋒營那個禪修的光頭,臨上陣前都在那裏敲木魚念經文,靜心善念,結果一場血海死鬥,被軍醫從死人堆裏叫醒以後第一句話就是我要曹丕!然後退伍後還跑去當了牛郎,經營得風生水起,那是真特麽風騷!”


    步嗣將軍則冷冰冰地說道:“我還記得上一次將軍給外人講這個段子時,黃靜是如何說的。”


    黃龍卻毫不在意地擺擺手:“這次若能平安歸來,隨便她說就是了。對於沒經過生死的小丫頭來說,禿子的故事隻是段子,但任誰都知道他性情大變是為了什麽。有些事,一旦死了就不會再有彌補的機會了。所以秦鈺,你真的沒有任何遺憾了嗎?”


    秦鈺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遺憾……當然有很多啊,我隻是個世間隨處可見的最普通不過的人,即便沒有秦家的血脈,沒有經曆荒原上的汙染,我的生活也稱不上盡善盡美,從以前到現在,總有許多不如意的事……但是,我也不想,僅僅因為偶然間承接了一個重要的任務,就以此,去借外力,強行圓過去的故事。那對故事中的其他人,也並不公平。”


    黃龍卻仍是對此不以為然:“狗屁不通,違心之論。”


    秦鈺急道:“我真的……”


    “小子,你以為老夫不擅與人交際,就聽不出一個人的真心和假意嗎?何況你說話時的言不由衷,就連旁邊這個更聽不懂人話的靈墟傀儡也一目了然!我知道有些人天性優柔寡斷,更是到死都不肯說一句暢快的心裏話。但如今卻容不得你磨磨唧唧了,深入荒原後,後半程必須依靠你的記憶來作定位,而你的記憶已被荒毒汙染,塵封於深處。想要將其挖掘出來,不但要外力神通,更要你本人的心境澄澈,念頭通達。像你這樣愁腸百轉的小女兒姿態,隻會害了我們所有人!”


    黃龍雖未疾言厲色,但這番話卻仍是讓秦鈺不由沉重。


    “我,我知道了,我心裏的確有很多想法,但是,但是……”


    眼看秦鈺仍是遲疑難斷,黃龍是真有些不耐煩了。


    但好在此時,伴隨嗒一聲長靴落地的脆響,此行的另一位女子及時到場。


    她一身絳紅大衣,雙眸如血,潔淨如玉的麵龐略顯陰鬱……而最引人矚目的,卻是她肩頭立著一隻造型頗為精致可愛,且目光靈動的靈鹿玩偶。


    相較於韓行煙本人的陰鬱漠然,這靈鹿玩偶反而更像是核心和主導,而腳下的女子才是臨時充當載具的人偶。


    韓行煙驀然登場,一步落地,先是向黃龍微不可查地點了下頭,作為示意,而後便看向秦鈺,一開口,就是不容置喙的決斷。


    “此行若能順利歸來,我會幫你和蕭然複婚。”


    “!?”


    秦鈺張大嘴巴,整個人像是被人從背後敲了悶棍,露出癡呆之色,半晌之後才急道:“萬萬不可!”


    韓行煙問道:“怎麽?你想與顧詩詩複合?也不是不行……”


    “不,不必!詩詩她願意與我共同生活兩年,我已經感激不盡,我和她終歸還是……”


    話沒說完,韓行煙便做出決斷:“那就還是蕭然,不必再改。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所以此行路上,你可以仔細想想,和分別十五年的妻女再會時要說些什麽。現在,咱們先啟程上路,時間緊迫,不要耽誤了。”


    秦鈺愣了下,連忙說道:“抱歉,我還沒想起……”


    韓行煙說道:“不用你想,當日你與蕭然聘請了【青帆旅社】的資深荒原向導【平浩然】,按照該年初最為流行的探險線路,沿南鄉外的分山道一路西行,至【三樹堆】區域,短暫解散,自由活動。但你們夫妻卻在此期間突然失蹤。平浩然搜遍周邊也找不到你們,隻能無奈帶人先行折返,直到兩日後,他留在這裏的助手,才看到了重新迴歸的你們。據助手口述,雖然當時你們二人言行大略如常,卻有些神思不屬……所以,咱們先去【三樹堆】,之後再由你根據迴憶帶路。”


    韓行煙這番幹淨利索的交代布置,讓黃龍也頗為驚訝。


    “老韓,厲害啊……”


    韓行煙搖頭道:“隻是理所當然之事罷了,秦鈺的記憶雖被汙染過,但南鄉的記憶可還沒有消失。一對來自茸城的小夫妻,在這裏做過什麽,接觸過什麽,都不難查清楚,何況當年的當事人也都還活著。”


    黃龍問道:“那是否要把當時的向導……”


    “不必,【三樹堆】以後的路,他們也沒有接觸過,招來無用,徒增累贅。黃將軍,咱們的關鍵要務,還是想辦法配合好秦鈺,由他尋找出路。王山主既然點了他的名,那麽他就一定會是接下來的關鍵。”


    ——


    半日後,南鄉以西百裏之地。


    三棵形貌扭曲,宛如融化狀的漆黑大樹,突兀地矗立在一座黑石層層疊疊堆積成的小山上。


    秦鈺立於樹下,伸手撫摸著二十年前曾經撫摸過的粗糲樹幹,神情不由恍惚……故地重遊,一些塵封已久的迴憶,不由自主就翻湧上來,而迴憶之中,頗有痛苦迷茫。


    在他身旁不遠,黃龍一邊認真做著戒備,將神識延展到身外數裏之地,警惕著任何風險的靠近……一邊有些好奇地問韓行煙道:“老韓,你怎麽看?”


    韓行煙默然不語,而她肩上的靈鹿玩偶則搖了搖頭:“沒有看法,行煙並不以感知見長,而我如今隻能借她軀體行動,所以王洛所說的至關要害之地,我實在看不到任何線索。”


    黃龍撓了撓頭:“巧了,我也是一無所獲……但照理說,這不可能啊。即便不以感知見長,但你我都是修過定荒功法,服用過凝淵散,又在定荒前線上廝殺過,侵泡過荒魔血液的,對荒物之物的嗅覺遠非感知見長可以言喻,更何況咱們是帶著目的來的,更不可能錯過破綻。”


    玩偶形態的韓穀明又搖頭道:“不是這麽講。如果用常規方法就能察覺異常,那此地距離南鄉哨所如此近,這些年來早該被周遭的巡邏隊伍或者罡風層上的浮遊鏡發現了。王洛更沒必要專門叫秦鈺親來。留他在安全地方,將記憶提取出來,由你我,或者其他擅長單兵突入的精銳過來,不是更加穩妥?那個機要之地,應該是被什麽特殊的仙法藏起來了,而秦鈺就是相應的觸發機關。”


    黃龍默然點頭,眉宇間卻更多凝結不解。


    韓穀明的解釋,的確有些道理,但細想之下卻又處處牽強……他並不擅長這種細節謀算,一時隻覺心中浮躁不安。


    而此時,步將軍忽然開口道:“也或許王山主根本就沒有什麽成型的算計。南鄉的這步棋,隻是一步無可奈何中擺下的閑子,所以如今咱們既沒有穩妥的方案,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黃龍頓時罵道:“少說點話能憋死你嗎!?”


    “抱歉,但屬下的職責,就是無論將軍願不願意聽,都在必要的時候說些不中聽的話。”


    “嘖,當初真該找幽冥道的人退貨的。”


    然而,黃龍嘴上抱怨,心中卻也知道,步嗣的道理才是正理。


    他們幾人的任務,本質上並不是在敵人意料之外,打出致命致勝的一擊。


    而是在仙盟所有的手段都宣告失效時,抓住最後一根可能的稻草,祈禱奇跡降臨,力挽狂瀾。


    所以,很有可能這一切都隻是一廂情願的臆想,根本沒有什麽藏在南鄉外的要害之地,或者說就算有,也早就被人提前轉移走了。他們這遲到了近二十年的故地重遊,不過是一場徒勞……


    然而,隻是歎了口氣之後,黃龍便伸手拍了拍臉頰,輕描淡寫地將剛剛心中的負麵情緒一掃而空。


    取而代之的,則是昂揚沸騰的鬥誌。


    正因為是逆境,勝利的那一刻才更加輝煌,甚至就算最終仍不免戰敗身死,他也要掙紮到最後一刻,永不言棄。


    所以……


    “老韓,幫我盯一會兒梢,我也過去碰碰運氣。說不定開門的契機不光能姓秦,也能姓黃呢,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聲之後,黃龍卻沒得到任何迴應。


    老將軍有些奇怪地偏過頭,卻見韓行煙肩頭的靈鹿玩偶,已隱隱在散發寒意。


    “黃將軍,你……還感應得到秦鈺所在嗎?”


    黃龍聞言一愣,本想說他不就在那黑樹樹下?但下一刻,他就驚駭地發現,三棵黑樹周圍,哪裏還有秦鈺的影子!?


    秦鈺,居然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人間蒸發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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