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樽玉盞仙家釀,贈飲江湖同道修。”


    “不問前程都幾許,且紓閣下三分愁。”


    靈湖遙遙擴大,囊盡五湖四海,聖神大陸各地修道者,皆可耳聞此聲。


    而當抬眼望去時,這次無需借助掌杏傳道畫麵,所有人都能看到,一襲白袍的八尊諳半身像,於高空微一舉杯示意,率先含笑飲盡杯中酒。


    “嘩!”


    這一手姑且不談用意。


    其情之真摯,其氣之豪爽,已率先將五域眾人情緒點燃,撩撥到了最高。


    “我滴個老天奶,第八劍仙贈我酒喝?”


    “啊?我也有份?可古劍修不都是不飲酒的麽,為什麽八尊諳自己先破戒了?”


    “哈哈哈,我昨天剛突破的先天劍意,我被第八劍仙認可了,我乃古劍修!”


    “這酒……好酒!不愧是仙家釀,真乃好酒!入口醇厚,剛烈霸道,咳……咳咳!大丈夫當如是也!”


    “你們都喝了?這不好吧,老夫修劍,聽聞飲酒亂劍,戒酒迄今已有三十餘載……嘶!好酒!暢快!”


    “哈哈,好一個‘不問前程都幾許,且紓閣下三分愁’,什麽狗屁酒戒,鄙人今日也破了,先幹為敬!”


    五域其餘各地,或一宗一族,其實都難現有一杯酒,畢竟各地還以煉靈師居多。


    可諸如葬劍塚、參月仙城、風家城等,那都是古劍修紮堆之地。


    當是時,漫天憑空呈起的金樽,滿城飄香的酒氣,還有率先一飲而盡的八尊諳……


    第八劍仙贈酒!


    這個麵子,誰敢吝而不給?


    即便一開始各地古劍修都有遲疑,尤其以東域古劍修為最,大都知曉早期八尊諳便提過的這句話:


    “酒醉劍,劍亂人。”


    當時古劍修紛紛效仿,堅持了幾十年的酒戒,此刻自是躊躇不決。


    可今時今日,第八劍仙主動破戒,這不外乎在對世人表態:不提過去,且看今朝。


    “過去,是錯的麽?”


    當烈酒入口,燒喉而過之時。


    灼的已不僅僅是人的口舌食道,還有古劍修們過往堅定不移的意誌。


    “不慰前程,先慰心愁,我懂了!我懂第八劍仙苦心了!”


    “這杯酒,他是想告訴我們,清規戒律不足道,修劍者當先修本心,如若一味堅守‘酒醉劍,劍亂人’,不也正為這一條戒律所困?”


    “目無神佛,不僅是目無諸天神佛,連俗世所謂約定俗成,都有可能是錯的,哪怕這是八尊諳率先提出!”


    “兄台說得在理啊,但八尊諳先幹為敬了,那我選擇原諒他。”


    “好!你都原諒八尊諳了,我也原諒八尊諳!”


    “啊?你們都原諒了?那我也原諒!”


    “那我也……”


    三十年不入世,一經入世,率先在五域麵前,否定了過去的自己。


    這到底是好還是壞,實際上沒多少人知曉,也懶得去深入探究。


    大家隻知道金樽當頭,八尊諳賞臉,這輩子喝過最尊貴的酒,有可能就是這杯了。


    要還端著,那倒真是自己愚不可及!


    有酒喝的,遲疑過後,一飲而盡。


    可五域古劍修畢竟數少,那些沒酒喝的,當看到身邊一貫是吊車尾的破古劍修們,都開始豪爽的幹杯了,一個個眼睛那都看得開始噴火。


    “不就一杯酒嘛,幹成這樣,我看你連杯子都要啃進肚子裏了,至於麽?”


    “哈哈!什麽仙家釀啊,肯定放了老久了,不用嚐,老子也知道是酸的!”


    “八尊諳沒格局啊,憑什麽隻贈天下古劍修?他也修道,我也修道,憑什麽不贈我這位同道?”


    “那我選擇華長燈!”


    “你選華長燈?那我也選華長燈!”


    “不是,你們為什麽選華長燈啊,華長燈甚至連古劍修的酒都沒贈……”


    ……


    古今忘憂樓。


    徐小受沒想到八尊諳一杯酒,都能贈進樓裏,贈到自己麵前來。


    他正和空餘恨討價還價呢!


    輪迴之門他可以給,畢竟空餘恨湊齊六門,再塑時境,並不是壞事。


    而本源真碣:戰、本源真碣:龍,他都到手了,本源真碣:天,也從魔祖那裏拿到了。


    本源真碣:劍,則似乎還在劍樓裏,侑荼好像見過?


    輪迴四祖之本源真碣,該拿的都拿了。


    劍樓的話,後續徐小受也打算跟柳扶玉去一下,就決定是在此戰之後吧!


    而還活著的那幾祖,他則沒敢打那主意。


    餘下個不知有沒有在古今忘憂樓樓裏的本源真碣:時,徐小受都死乞百賴討了一下。


    空餘恨並沒有明確表示他沒有,卻並不拿出來。


    徐小受便想讓空餘恨陪自己去時間長河裏頭,跟戰祖、天祖、龍祖都見個麵,先把三大祖神化身敲定,再談“本源真碣:時”之事。


    這正殺價殺得火熱,斤斤計較到雙方都覺得彼此小氣鬼呢,八尊諳跑出來贈酒了!


    “你不是出去幹架的嗎?”


    這白袍老八半身像,該說不說,簡直騷氣到沒邊——分明出樓之時也不穿這身衣物啊,什麽時候換的?


    跑時間裂縫裏換裝?


    而且贈我酒就算了,聽這不著四六的破詩——這麽能作詩?剛出去就作,還贈飲天下人?


    “不是,你怎麽這麽能裝啊……”


    徐小受一頓齜牙咧嘴,盯著麵前那杯酒,抓過來就往半空八尊諳潑了過去:“我就一會兒沒出樓,你在外麵動靜搞這麽大了?”


    八尊諳不語,隻是一味的贈酒。


    這還是五域之中,第一個不給他麵子之人。


    第一杯被灑掉,觸發了隱藏彩蛋——他半身像沒有及時消去,含笑又遞出了第二杯酒,還能開口說話了:


    “受爺,我知是你,沒時間同你多說了,飲下此杯吧。”


    憑什麽?


    徐小受咀嚼著那四句破詩,該說不說,登場所用,其實還挺妙,主要是夠嘩眾取寵……


    他抓來金樽,這下倒沒有倒掉了,挑挑眉道:“你給我一副詩,我待會兒出去的時候用,這杯我就敬你,恭敬的敬。”


    八尊諳半身像更加黯淡了,分明時日無多:“受爺,借你劍名一用,請助我一臂之力。”


    借名?


    至此,徐小受從滿腔嫉妒中走出來,才恍悟這騷包老八在做什麽了。


    他嘿嘿一笑:“一杯酒,一副詩。”


    八尊諳張了張嘴,這下是連話都說不出口了,身形跟著消逝,化作飛煙。


    “哎!這就死了?”


    徐小受嚇一跳,怎麽這麽弱?


    他趕忙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敬你!敬你!別忘了欠我一副詩!”


    ……


    葬劍塚,洗劍池。


    溫庭抓著手上金樽,哈哈大笑,提著袍子快步小跑奔向池中唯一所剩之劍。


    “青居快看,酒來也!”


    “此杯滿盛劍念,蘊名其中,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但是哈哈哈,他是借天下之劍,天下之名,也都沒想起來你落我這裏了,我可為你感到不值哦……”


    溫庭跑進洗劍池,蹲了下來。


    青居劍身狂震,嗚咽聲止不停,劍淚一滴一滴流淌而下,可謂傷心欲絕。


    溫庭便一邊用玉瓶接著劍淚,一邊搖晃著手中金色酒杯,洗劍池酒香四溢,他像是在勾誘未成年兒童:


    “當真以為你倆分道揚鑣,各自蟄伏,穀底潛修,終能巔峰相見,合為一體?”


    “你蠢啊,青居!”


    “他是迴到巔峰了,他想起你了嗎?”


    “他的路,我早就跟你講明白了,你當這幾十年來聖奴收集名劍二十一,是為了什麽?”


    “修劍借名,這劍不是你青居一柄,這名也不是他第八劍仙一個,而是天下萬劍之劍,天下萬人之名!”


    青居,淚如雨下。


    溫庭接得更歡了,攤開手上金杏,快速扒拉著,畫麵閃爍間,見到了好多個八尊諳:


    “瞧瞧!看看!”


    “所有人被贈酒,八尊諳親自露麵,那可是誠意滿滿,獨獨這葬劍塚他贈我酒,麵都不帶露一下,他是不敢見我?”


    一頓,溫庭放肆嘲笑:


    “屁!不敢見我他贈我酒?”


    “他隻是不願意再見你這把破斷劍罷了!”


    “嘖嘖嘖,斷劍青居,好可笑的青居,居然還在等他,你怎麽不殉情去死呢……”


    溫庭說著,當著青居的麵,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半滴不留給青居。


    末了長“啊”一聲,感歎一句“好酒”,又指著哭得梨花帶雨的生鏽斷劍,揶揄道:


    “苦心人,被辜負。”


    “要我說,你就從了我吧。”


    “從今往後,為我佩劍,我帶你揚名天下。”


    “這八尊諳他就算迴頭找你,這些年跟外麵那些妖豔劍貨處過的經曆,你當真就可以做到,毫不介意?”


    青居不語,隻是一味的哭泣。


    ……


    南冥深處。


    道穹蒼縮著脖子,有些局促的望著麵前八尊諳半身像,手裏緊緊抓著酒杯。


    “啊哈哈,好詩,好詩啊……”


    “兄台文采斐然,道某欽佩之至、之至。”


    八尊諳半身像快速黯淡下去,似經受不起南冥深處徹骨冰寒之力,目光卻還死死盯著道穹蒼。


    “我喝,我喝。”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


    道穹蒼賠著笑,雙手端持酒杯,高高示敬之後,一飲而盡。


    嗤啦!


    八尊諳半身像化作飛煙消逝。


    道穹蒼臉上笑意頃刻也跟著消逝,滿臉隻剩沉凝,自喃道:


    “非身、非靈、非意,還能這樣鎖定人麽?”


    “那之前月宮奴,不,他應該無法做到時刻關注,所以有可能沒注意到……嗯,但那眼神……”


    道穹蒼很快摒棄雜思。


    畢竟八尊諳已走,代表或不知道,或知道了也不想追究南冥處自己得罪月宮奴的事。


    而且小得罪,不算得罪……道穹蒼很快迴到八尊諳突然找到自己真身這件正事上,低頭思量了一陣,眉頭便稍稍舒緩了開來,若有所得:


    “名……”


    嗡!


    南冥深處,驚現宗師劍意。


    道穹蒼當然是古劍修,還是個強大無匹的劍宗。


    他修古劍術,自是為了踏進那個門檻後,以更好的應付古劍修們……


    其實沒有“們”,隻是為了應付八尊諳一個人。


    但這宗師劍意,實際運用上,不僅沒給自己帶來多少便利,相反惹了不少麻煩。


    他曾在神之遺跡,因三千萬天機傀儡聖裁之劍為八尊諳劍我借去了勢,而折彎了腰。


    怒極過後,他封掉了自己那部分修劍經曆。


    當時以為是“聖裁之劍”的緣故,此後也確實將天機傀儡們的武器,改裝成了“聖裁之槍”。


    現下看來,非是如此……


    “隻是封住過往修劍經曆,根本沒用。”


    “本質上,我還是古劍修,而隻要是古劍修,知曉第八劍仙之名,當其有需之時,輕易便能借勢。”


    這很好理解。


    凡煉靈者,無不是聖祖後手。


    凡生命體,無不在藥祖眼中。


    而當世並無劍神孤樓影,論名氣,八尊諳當屬劍道魁首,自然凡修劍者輕易會受其影響。


    “隻得壁虎斷尾了!”


    道穹蒼抬起手,就要劈向自己的腦門。


    但很快他止住,胸口哢哢開裂,從中走出來又一個道穹蒼。


    他將古劍修部分的記憶剝離,渡過去,徹底遠離了“劍”,這才算放寬心了。


    “你去東域耍吧……”


    道穹蒼一拂袖:“去葬劍塚,入贅都行,修劍的話,姓道沒前途,爭取改姓顧。”


    顧穹蒼點頭,頂著一張古劍修標準的苦瓜臉,遠離了南冥深處。


    道穹蒼便放下細枝末節,重新迴到正事上來,蹙眉思索:


    “一杯幻酒,贈天下人,因此四海揚名,得借萬劍之勢,簡直是無本萬利,誰說他不擅布局?”


    “起手如此之狂,無異於當時虛空島驅水鬼落子天元,使徐小受橫衝直撞,最後兩極反轉,收網後將大局徹底殺死,連我都無力迴天。”


    “若無當時一卦地火明夷,選擇明哲保身,怕搭進去的都不止一個饒妖妖,連我都難以脫逃……”


    對比五域飲完酒後燥熱不已的古劍修,身處南冥冰寒深處的道穹蒼,可太冷靜了。


    他看得也太透,琢磨得也太深,卻仍有一點,百思不得其解:


    “可那日他為棋手,入局的是水鬼、徐小受,縱萬般皆錯,至少有他收場,不至於全局崩盤。”


    “這一次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真孤身進場,背水一戰了?”


    “他將後背托付給誰?誰還值得托付?”


    “徐小受?”


    道穹蒼隻剩這個結論。


    不得不重新評估起徐小受來,他配嗎?


    可八尊諳如此看重徐,自己又視八尊諳為同級別的棋手——他覺得配,自己卻覺得不配,是否又是在哪裏出了變數?


    “古今忘憂樓……”


    道穹蒼輕聲呢喃,很快便有所得。


    他有兩個大腦,計算速度可太快了。


    他推演了無數種可能,最後發現不論如何徐小受也翻不了盤,獨獨他在關鍵時刻還藏於古今忘憂樓不出,變數也許就出現在了“時間”之上。


    “可空餘恨也給不了他多少助力吧,空餘恨自身難保。”


    “魔祖、藥祖、祟陰,更不可能視他為大敵、大友,不重視,自也不可能青睞他、重用他。”


    “是了,那‘意’,又是從何而來呢?”


    “秘密……”


    徐小受身上有秘密,道穹蒼知曉。


    這秘密,在古今忘憂樓中又爆發了一次,將其意之大道推上極境,這點徐小受迴去報複祟陰之時,道穹蒼也注意到了。


    “可我記憶之道未至極境,十祖更也未至極境,這般如揠苗助長般的極端手段,還有誰能做到呢?”


    “名……”


    道穹蒼無聲嘀咕著“名”之一字,終末搖搖頭,名之道是名之道,意之道是意之道。


    名在外,意在內。


    非極致、非偏執、非過分自我者,修不出意之極境,更給不了徐小受這般助力。


    這更可以排除空餘恨已變成時祖的推論,他即便成為時祖,也賜予不了別人意之極境。


    可道穹蒼的“庫”中,已無更多線索可供揣摩、推演了。


    “既如此……”


    道穹蒼從來不是迂腐自負之人,自己想不出來,那便讓他也參與進來吧。


    “二代。”


    道穹蒼降進了記憶空間之中。


    這裏一片朦朧,麵前站著自己,遠處束縛著一道蛇靈,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喲,稀客。”


    二代道穹蒼身披大袍,姿態張揚的跨坐在金色王座之上,本閉目微憩,此時抬眼望來。


    道穹蒼如文弱書生。


    相較之下,二代衣袍下隱約可見的肌肉隆起,不輸神亦。


    “有個問題,想問問你。”


    “你還有問題需要請教到我?”


    “自然不是與‘計’相關,或已涉及到‘力’,這是你的專長。”


    “講。”


    道穹蒼於是點頭,斟酌措辭,言簡意賅道:“在你所認知的世界裏,諸天萬界,亙古未來,有誰可稱之為‘最強’?”


    二代輕笑,一字一頓:“道!穹!蒼!”


    “別捧我了,我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


    道穹蒼無奈了,有被自己吹捧到,末了不跟這個死腦筋計較,便道:“那除了我呢?嗯,或許還精通意之大道……”


    “意?”


    “對。”


    二代偏頭沉思,末了望向遠處被束縛定格在永恆一刹記憶中的白色蛇妖,凝聲道出一字:


    “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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