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秋昏倒了。跪拜盧湛,仿佛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氣,在盧湛說“起來吧”的同時,身子一歪就蜷在了地上。能將一個在刀尖舌忝血的殺手重創至昏,那人的武功得有多高?


    盧湛蹲下替他把了脈,挑開胸口衣襟瞄了一眼,就勾手招來大全努了努嘴,“送他去醫館。”


    大全像拖麵口袋似的把紀秋拖了出去,我急忙跟上幾步:“他身上有傷,別這麽拖。”


    大全看看盧湛,盧湛點頭,他就一個抽甩,將紀秋甩在了自己背上。依然是很粗糙的動作,滿不在乎的樣子,甩得紀秋悶哼一聲。我不高興,受傷的不是他,疼的不是他,他當然可以滿不在乎。不知道紀秋黑衣下的傷口是怎樣的,重不重,深不深,有幾處,需不需要縫針,留了那麽多血,他一定很虛弱。這傻人,自己傷成這樣了,還想著來救我……


    待二人消失在門外許久,我還怔怔站在原地出神。一隻手輕輕蹭上了我的臉頰,那人柔聲道:“你瞧瞧你,跟個花貓兒似的。”


    “幹嘛呀?別動手動腳的!”我反射性地往後縮,自己抬手抹了抹臉,紀秋噴來的血已經幹了,隻搓下幾粒血渣子來。


    他微笑:“怎麽了?幾日不見你同我生疏的緊。”


    我白他一眼:“我什麽時候和你熟過?”


    他挑挑眉峰,又模出心肝寶貝扇子抖落開來,邊扇邊道:“是啊,你同我不熟,同紀秋倒是熱絡,摟摟抱抱親密的很啊,幾時和他相識的?”


    我不答反問:“關你事?看起來你同紀秋也很熟悉,你又是幾時和他相識的?”


    他無限感慨地歎了口氣,抬頭作迴憶狀:“我和他認識的時候啊……他才隻有十五歲,整天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板著麵孔不說話,做起事來一本正經,看了就想揍他!我和大全可捉弄過他不少迴呢。”說罷嘻嘻哈哈笑了起來。


    “嘁!”我嗤鼻,“早知你不是什麽好人了,說話不留口德,看人家老實就欺負人家,你要不是王爺,估計一嘴的牙都被人拔光了。”


    大全告訴我他和紀秋曾共侍一主時我就想到了,這個主,八成就是盧湛。我猜測過他無數次的背景,當然也猜測過他是皇室子弟,王爺這個身份並不太出乎我的意料,他囂張跋扈,橫行霸道,肆無忌憚地欺負老百姓——我,還不是因為有個貴重的身份撐著?想想我又覺得有趣,江北王爺看起來已屆知天命之年,會有個這麽年輕的弟弟,約莫是他爹的老年得子吧。


    盧湛裝模作樣地哼了一聲:“竟然被這小子說出了我的身份,你知道我是王爺還不跪下?”


    心情不佳,笑容都是硬擠的,哪有閑功夫跟他鬥嘴,我膝蓋彈了一下,極不耐煩道:“參見王爺,不知王爺深更半夜偷入大牢可有事否?無事妾身要睡了,恭送王爺。”


    這厚臉皮的自然不會走,聽了我的話,疑道:“你不是一直揣測我的身份?怎麽我是王爺你不開心?”


    “開心。”我皮笑肉不笑,“可是妾身真的困了,不如明天再向您表達我的開心。♀”


    他笑開:“明日公堂開審,說不準你的腦袋就保不住了,你還能睡得著?”


    想起這事我就心煩:“你也知道?那麽你也是來救我的?”


    他搖頭:“不是,我是來見你最後一麵的。我同你一見如故言談甚歡惺惺相惜,早已將你引為知己,哪知你突遭橫禍牽連命案身陷囹圄,審後不久就要問斬,此一別天人永隔,娶你之願再難實現,叫我心中痛憐難抑,故來與你相見,權作送別。”


    當他說到“問斬”倆字的時候,我的不耐煩已達頂峰,當他說完最後一個“別”字,我已轉身進了牢房,自己把門鎖住了。


    “噯,你聽我說啊。”他扒在門上看我。


    “我不想聽,不知你葫蘆你賣什麽藥,如果隻是來尋尋開心,我勸你算了,明天我就要被判死了,請你尊重一下我的性命,你就算是王爺,也沒有拿死囚開心的道理!”我臥上床,拿被子蒙住了自己。


    他尷尬地咳了幾聲,又道:“好了好了,不跟你玩笑了,莫生氣。這兩天你吃得還好麽?大全有沒有好好照顧你?”


    聽他問大全的工作狀況,我又拉下了被子,想了想道:“大全做得很好,照顧我非常周到,吃的用的都沒短過,我知道都是你交待他的,謝謝你。”


    這個厚臉皮聽了我的謝,仿佛更加尷尬起來,又掩飾地咳了幾聲,“這小子平日做事還算周全,隻是沒照顧過女子,怕會委屈了你。”


    相比較這種正常的對話,我反而更習慣聽他鬼扯,看他尷尬,我也有點尷尬,“嗯……這兩天你不在全州?”


    “是,出去了一趟。”


    “那你剛迴來也累了,迴去休息吧,若是得閑,明日就來公堂上看我。”我頓了一會兒,又道:“不是叫你以王爺的身份,也千萬不要幹預判案,就當是個朋友給我鼓鼓勁,我沒上過公堂,有熟人在旁,我心裏踏實點。”


    他沉默了一會兒,道:“你想好怎麽應對了?”


    我苦笑:“沒想好,走一步算一步吧。”


    “若是判了你有罪呢?”


    我盯著他攥住鐵柵的手,輕聲道:“我不會認罪。王爺……我叫你盧湛可以麽?”


    “可以。”


    “待判了我有罪,我真的需要你幫我一個忙了。”


    “你說。”


    “我不識官階,你幫我寫狀子往京城遞,往能管住知府的人手裏遞,”我嗬嗬笑出聲來,“好賴認識了一個王爺,怎麽也得撈點好處才行。”


    他卻沒笑,道:“遞狀子?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膽子太小我也很無奈,“如果判了我有罪,那我即便不死也是戴罪之身,你是皇室子弟,我可不想牽連你遭人詬病,能想辦法幫我遞狀子已經很好了。”


    他放下攥著鐵柵的手,貌似沉思,良久才歎了一口氣,道:“明日上了公堂,你莫害怕,問何事答何事,實話實說即可,我會看著你的。♀”


    外間的壁燭跳得厲害,不知是否快熄滅了,我躺得不舒服,心裏也有說不出的難受滋味,低聲道:“盧湛,這個陷害我的人是誰?”


    他沒有說話。


    “你知道,紀秋知道,丁原知道,為什麽大家都知道,明天我還要去受審?”


    壁燭熄滅了,屋裏陷入一片黑暗,他站在黑暗中,對我道:“擦擦臉再睡覺,我……定保你平安。”


    利用身份將我保釋,叫我念你的恩情以身相許嗎?不然為什麽對我這麽好?這句話卡在喉嚨裏,猶疑再三我還是沒說出口。這樣上心我的事當然是因為對我有興趣,若擱在平安時候他這麽露骨的調戲我,調侃我,這麽“深情”的照顧我,安慰我,儼然一副我男友的勁頭,我早就三巴掌兩鞋底子的把他打出去了。可是現在我不能,我需要他的幫助,縱然嘴上說著不想連累他,心裏卻著實希望他能出手救我於水火之中。能與他好好的說幾句話,正是這種卑鄙的利用心態在作祟。


    聽了他最後的那句話,我一夜好眠。


    次日清晨,果有捕快前來提我,二話不說就給手腕上了木枷,我深知抗議無用,便順從地戴上了。今日恰好又是方臉小子值班,臨出門前他對我道:“丁夫人好走,後會有期。”


    我邊走邊想,應是後會無期才對,要麽進了死牢,要麽被放掉,哪還有見麵機會。


    暗無天日好些天了,雖然天氣依然陰冷,樹梢的積雪未化,可聞見清洌的空氣,看見灰藍的天空,心情還是好了許多。


    除了戴上木枷,捕快並未對我有其他武力舉動,穿過一個又一個圓門,他幾次做出請手的動作,這讓我有了幾分安慰,天下無禮無知之人是有,但從來不多。


    跟著他走了不久,進了一間房子,乍一進去我就嚇了一跳,屋裏有十七八個捕快模樣的年輕男子,或坐或站,或聊著天或喝著茶,見我進來,眼睛齊刷刷地朝我掃來,看得我如芒刺在背,十分難堪,忙低下了頭,將帶著枷鎖的手縮在小月複。


    其中一人道:“這就是丁莊主的夫人?”


    帶我的捕快答:“正是。”


    那人道:“嘖嘖,弱不禁風的小娘子怎麽幹出這麽狠辣的事情來?”


    旁邊另一人道:“這女子要是狠起心來,可比男人狠多了,吳哥,千萬莫惹女人啊,哈哈哈!”


    幾個大老粗就那麽放肆地笑了起來,我垂下眼睛,裝聽不見,天下無禮無知之人是有,眼前就有幾個。


    帶我的捕快喝道:“好了,別磨蹭了,拿好水火棍,大人要升堂了。”


    原來這裏是後堂值班室,這些人不再看我,整好衣帽,抄起家夥,陸續從房側一個小門出去了。不多會兒就聽那方一聲高喊:“知府大人到,升堂!”接著便是一陣威武之聲。


    看不見外頭,也聽不見說話,我靜靜等著,等了不知多久,才又聽那高喊:“帶人犯!”


    我很想冷靜,可冷靜不下來,胸口像是堵了一塊石頭似的又沉又悶。隨著那捕快的腳步,我低頭走進公堂,本以為會聽見群眾喧嘩,親友團的唿喚,耳邊卻一片靜悄悄。忍不住抬眼去看,立時吃了一驚,偌大公堂除了兩側的衙役,上頭的知府,再無他人,更沒有一個熟悉麵孔。


    丁原呢?盧湛呢?這幾天一撥一撥去看望我的人,各種作證鼓勵加油的人,竟然一個都沒來?


    “人犯跪!”那聲音對我發出指令。我瞅過去,看見公堂之上坐著一個身著紫色官服的幹瘦老頭,須長至胸,半眯著眼睛靠在椅子上,像是沒有睡飽的模樣。旁邊立著一男子,手裏捧著冊子,一樣的幹瘦,一樣的長須,隻是看來略年輕些罷了,喊聲正是他發出的。


    我的心噗通噗通亂跳,前世沒進過法院,今世彌補了這個空白。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這上堂就跪的規矩不守是不行的。


    於是我跪下來,之後半晌無聲,我左右瞄瞄,怎麽沒動靜了,衙役們紛紛瞪起了眼睛看著我,似乎在傳達什麽訊息,我尋思著是不是我該說點啥,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等了許久那幹瘦知府終於說話了:“下跪何人?”


    我忙道:“民婦丁鮑氏。”


    知府道:“所犯何罪?”


    我道:“民婦沒有犯罪。”


    “嗯?”知府從椅子上直起身來,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接著指頭一勾,從旁邊男子手裏接過冊子,一頁一頁翻過,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才道:“噢,是喜福樓妓子燕雲飛被殺一案。”


    我頓時啼笑皆非了,這知府是沒睡醒還是怎麽的,連案情都沒搞清就審上了?前幾日丁原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我還以為知府很重視此案呢。


    知府弄明白了是哪件案子,便拿著冊子搖頭晃腦地念道:“丁鮑氏因妒生恨,將喜福樓妓子燕雲飛殺害,人證物證俱全,丁鮑氏你可認罪?”


    我再次啼笑皆非了,這叫什麽審案?詳細案情沒有通報,人證物證沒有呈上,唇槍舌劍的辯護沒有展開,就憑著他一張嘴,就要讓我認罪?於是我道:“民婦不認!”


    那知府也不看我一眼,仍然抱著冊子搖頭晃腦,念經似地道:“丁鮑氏得知夫君欲納燕女為妾,惱怒非常,多次打罵欺辱燕女,謀劃將其除之,臘月初五當夜,丁鮑氏利用多次深夜外出的山莊牆洞到了莊外,騙出燕女使利刃殺害。後將其屍身拖至飛鷹山莊廢園內掩埋,意欲滅跡,不料將鳴翠坊碧玉耳墜一隻遺落在燕女身上,官差隨後在廢園起出兇器,乃張福記鐵匠鋪短劍一把,丁鮑氏才得以被擒。客棧跑堂,喜福樓迎客娘,飛鷹山莊門房俱為人證,堂外侯傳;山莊牆洞,碧玉耳墜,殺人利刃均為物證,即刻呈上。丁鮑氏,你可認罪?”


    我聽過嫁禍陷害的,沒聽過嫁禍陷害得這樣離譜的!我聽過昏官斷案冤枉好人的,沒聽過冤枉得這樣徹底的!客棧跑堂也被找來作證了?殺人利刃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紀秋說得沒錯,這知府有鬼!


    “我不認!”我整個人跪得筆直,大聲道:“大人,請允民婦自辯。”


    那知府一臉昏昏然地表情,似乎提不起興趣,但仍對我擺擺手:“說吧。”


    看他那副隻想快些了事的德行,我突然有些灰心,我還要說嗎?我說了又有什麽用,如果他已被收買,那不管我說什麽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的。


    但我仍辯了,辯得沒有信心:“大人,且不論燕雲飛死於何人之手,單憑現下的人證物證,也無法證明民婦有罪。客棧跑堂可以證明我和燕雲飛起過衝突,但不能證明我殺了人;迎客娘可以證明我曾深夜外出吃飯,但不能證明我殺了人;山莊門房可以證明山莊下鎖時辰,但也不能證明我殺了人!有任何一個人親眼看見我殺了燕雲飛麽?”


    知府不言不語,倒是旁邊那長須男喝了一聲:“放肆!”


    我心想我放肆什麽了?反駁你們就是放肆,說到皇帝跟前也沒有這個理!見那知府並未多作表示,我繼續道:“說完人證,民婦再說物證,牆洞早存於山莊之內,在民婦嫁進來之前就有了,民婦的確曾從那處出入,隻因和相公鬧別扭絕食,偷跑出去吃飯而已,牆洞可以直接證明我殺了人嗎?耳墜是民婦的,平日少戴,月半之前接待郡主戴過一次,那以後就再未模過,但民婦一貫不喜亂扔物件,首飾從來都是收得整齊,丟掉自不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被偷,這一點可問山莊的人,我這一月來有沒有戴過耳墜?更別說會掉落在燕雲飛身上,這是明顯的嫁禍!最後,那所謂的殺人兇器,民婦不曾殺人,更不曾買過短劍,大人不是說民婦總是深夜出去嗎?那請大人去問問那鐵匠,他的鋪子什麽時辰打烊,有沒有見過民婦!”


    “放肆!”許是我越說越激憤,聲音高了些,長須男又喝了我一聲。


    知府聽完我的自辯,仍眯縫著眼睛沒有表情,手指在案上點著,淡淡問了一句:“犯婦要說的話可說完?”


    一會兒功夫,我從丁鮑氏就變成“犯婦”了,我的心沉得沒有邊際,低聲答:“說完了。”


    “可認罪?”


    我好後悔,昨晚跟紀秋跑了就好了,這公堂上坐得不是大人,不是青天,不是玩意兒!


    “不認。”事到如今,我唯一能堅持的就是不認罪,腦子裏瞬間幻想出了我被問斬的情景,關在木籠子裏,一路遊街到菜市口,百姓們夾道送我歸西。到了刑場,劊子手大刀一揮,我高聲喊出“天鑒地表,我是被冤枉的!”然後腦袋和身體就分了家。


    從開始到現在都耷著眼皮的知府果然不緊不慢道:“取物證,傳人證,備夾棍!”


    我去!這是要屈打成招啊,我浪費口水說了一通,簡直就是對牛彈琴,他根本沒聽,他一直在打盹兒!


    “大人!大人!”我大聲叫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分明是有人嫁禍,大人你不能冤枉民婦啊!”


    沒人理我,一個衙役去傳人證了,一個衙役去取物證了,一個衙役去拿刑具了,知府大人聽而不聞,還在養神。


    眼看我今天不死也得先斷幾根手指,我徹底失望了,我隻是個民婦,想憑自己的力量是鬥不過黑惡勢力的,禁不住迴頭去瞪空無一人的公堂大門,這些男人都死哪兒去了?說得天花亂墜,保證得有模有樣,事到臨頭一個鬼影都看不見,難道他們怕那黑手,真的要犧牲我嗎?盧湛……也怕?


    就在這要死不活萬念俱灰的瞬間,也許是被我帶有殺氣的目光瞪寒了,那本來清淨的大門突然有了動靜,一個衙役咚咚咚跑了進來,跑過我的身邊,跪倒抱拳道:


    “稟知府大人,公堂外有人前來自首,稱自己是殺害喜福樓妓子燕雲飛的真兇!”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菊花的羅曼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蔣不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蔣不聽並收藏菊花的羅曼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