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城外燈火通明,斷斷續續十四裏的壕溝與山脈河流,將巨城圍攏,既不得進,更不得出。


    短短數日之間,蘭州城內所有守軍守將都看明白元帥府的策略,對蘭州城圍而不攻,轉掠四方取得糧草。


    四月初五傍晚,有蘭州衛千戶朱瀛因家眷在城外,率家丁旗軍六十策馬出城,還未抵握橋,即被對岸分散於各處的抬槍集中射擊,喪命當場,僅三人八馬迴城。


    賀人龍在城上看得直咬牙,對臉色鐵青的尤世祿道:“遼鎮大追風槍,劉賊麾下有薩爾滸老卒曹耀,曾為京軍火器營,專精此器。”


    尤世祿撐著城垛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在火把映照下藏著隱晦心思:“都是賀將軍的兵,如數家珍呐。”


    賀人龍瞪起眼來,你個病老頭可別髒我呀:“大帥,卑職何德何能?過去他們是朝廷的邊兵,後來是朝廷的逃兵,如今是朝廷的叛兵。”


    尤世祿瞥了一眼滿臉慫樣兒的賀人龍,根本不聽他瞎扯淡,整個延綏鎮就沒人不知道劉承宗是被你放出去找食的。


    他擺手道:“我不跟你說這些,但放兵就放兵,你為啥把有本事的都放出去了?”


    麵對如此靈魂拷問,賀人龍沒有說話,因為尤世祿問的就不對。


    他非常確定魚河堡放出去的幾隊人,劉承祖和曹耀作為軍官還不錯,劉承宗則是選鋒跟別人不一樣。


    那些士兵確實在堡裏是最沒本事的人,但也一樣是好兵,隻不過沒有得到接受軍隊完整訓練的機會罷了。


    他確實竭盡所能地把精銳老兵都給朝廷留下了,即使朝廷以為他有六百人,實際隻有三百人。


    他也很想把所有士兵都留在自己手下啊,但他是軍官,軍官的首要使命是需要用兵的時候能打贏。


    朝廷給的兵糧就那麽點,六百人養不活,三百人雖然少了點,但吃飽了就能拚命,拚命了就能贏。


    他拚盡全力,才解決士兵的口糧問題,而那些出去的人沒有約束,隻要手裏有刀搶誰都不必擔憂溫飽。


    不是他把有本事的放跑了,而是朝廷根本留不住有本事的人。


    別的不說,單就升官,這所謂的將門說著挺好聽,實際上是什麽?都快把下麵人的晉升之路堵死了。


    賀人龍看著尤世祿,腦海中便浮現出一串葡萄。


    這串葡萄最上麵的人叫張臣,是活躍於隆慶、萬曆年間曆鎮四邊的名將,俺答汗曾想借道賀蘭山進攻瓦剌,因張臣不讓他過而出言不遜。


    俺答的脾氣大,張臣的脾氣更大,掘開漢唐二渠陳兵赤水口,讓俺答放棄了進攻計劃。


    在那之後三年邊市,張臣鎮守的地方,蒙古人都不敢喧嘩。


    張臣有三個孫子分別叫張應昌、張全昌、張德昌,張應昌在今年剛剛以延綏鎮定邊副總兵升任山西總兵;張德昌在保定做副總兵;張全昌此時就在蘭州城內,為巡撫標營副總兵。


    這三人的父親是張臣長子張承胤,先任延綏總兵,後任廣寧總兵,萬曆四十六年死在撫順。


    那時張承胤手下有個遊擊將軍是榆林的總兵後人世職武舉,叫尤世功,因張承胤陣亡被免職,隨後被楊鎬啟用,薩爾滸屬李如柏部,天啟年死在沈陽。


    尤世功的二弟尤世威此時是昌平總兵,三弟就是賀人龍眼前的尤世祿。


    延綏鎮總兵官就在王、薑、尤、杜、趙、張、白、侯這幾姓裏轉了一百多年,十個人才能輪到一個外姓。


    好不容易多個外姓,這個外姓就會又拉出一大掛族人,讓後來人更難往上走。


    當然這些人都很能打,但出身行伍做到武將的哪個又不能打呢?


    在兩人尷尬的沉默中,夜晚的城東騷亂起來,似乎是遙遙傳來守軍的歡唿聲。


    尤世祿連忙派人去問,沒過多久就有士兵迴報,說是黃千總迴來了。


    黃千總叫黃命,是河州營的將領,昨日傍晚受巡撫練國事的命令,率麾下火車軍五百自賊兵圍城兵力較少的城東突圍而出,去聯絡臨洮鞏昌的軍隊。


    蘭州麵朝黃河背靠五泉山的地勢,決定了這裏易守難攻的特性。


    劉承宗的圍城軍隊也因此被迫分圍東西,西邊的軍隊多、東邊的軍隊少,不過有一支騎兵從黃河北岸繞過蘭州城往東走了。


    這種情況本來對守軍非常有利,隻要冒一點風險,他們就能夠創造機會重創城東圍城軍隊,再轉過頭守衛西城。


    但蘭州城壞就壞在有肅王藩府,城池的巨大規模又給調兵遣將帶來困難,冒不得絲毫風險。


    因此盡管城東圍城軍隊不多,守軍也沒辦法進行機動,隻能跟著守城,指望東邊外援。


    黃命的火車軍火力強悍、非常可靠,他們裝備的是嘉靖年間的劉天和改進的全勝戰火輕車,車重一百五十斤,有三尺一寸高的單輪和四足,前麵兩條腿釘有圓鐵轉軸,行進時能夠收起。


    車上搭載裝藥三兩、彈重三兩的小佛狼機炮一門;一窩蜂一具;三眼銃一杆;火筒一具;四杆插馬槍、兩柄大斧、斬馬刀和鉤鐃,還攜帶鍁鎬、盾牌、鹿角、鐵繩、軍帳行糧等物。


    這幫人把長板擱在車上,五人一組推車衝出,以板橋攔壕而進,圍困力量較差的東城軍隊都不願意攔。


    負責東城的將領是張天琳,劉承宗給他的命令是不讓肅王跑了,軍隊隻要不讓大部隊對楊耀在東邊搬糧的行動造成幹擾即可。


    這五百人有車有炮有盾牌,張天琳琢磨琢磨,端著望遠鏡仔細看過,確定都是軍人,就把他們放過去了,隻是派騎兵跟東邊的楊耀通報了這一消息,讓他小心這個敢死隊。


    張天琳也是邊軍管隊出身,對這種老派戰車很熟悉,車上搭載的佛狼機叫四號,三十斤重,又輕又快,立定了紮營就是鐵王八。


    硬要吃掉他們也不是不行,但裏麵沒高價值目標,代價太大,沒有必要。


    倒不如看看他們想幹啥。


    結果這支火車軍啥事都沒幹,在外邊晃悠了一天一夜,又迴來了,隻是人稍多了點,收攏了些被楊耀搶奪了錢糧的富戶鄉紳,又蒙著頭往蘭州城衝。


    張天琳尋思這個王八陣是在這旅遊呢?


    不論如何,千總黃命是蘭州城的英雄,隻不過沒能為蘭州帶迴喜訊,反倒帶迴了金縣已被攻占的噩耗。


    當晚,練國事讓人為驚魂不定的富戶士紳準備了飯菜,並將守備西城的任務交給尤世祿,召集將領,自士紳中推舉出一名老者來匯報城外的情況。


    在蘭州外城的官署中,老者一直絮絮叨叨訴說他的委屈,說家裏被賊人搶走多少錢糧、奪走多少器物,甚至精細到一個景泰年間的花瓶,把巡撫和將軍們聽得昏昏欲睡。


    賀人龍在邊上聽得直笑。


    都到了這般田地,元帥府馱運錢糧的民夫在西邊摩肩接踵,來往黃河之上的騾隊從早到晚日夜不息,郊野被劫掠的富家何止百戶、運往河口的錢糧何止十萬?


    數日之內蘭州左近富家遭遇滅頂之災,慘劇不知發生了多少,單就賀人龍知道的,就有兩個鄉間良姓惜財不惜命,聚集家丁佃戶以火銃據守,最後給自己掙得滅門。


    天都塌了!誰還在乎你家這仨瓜倆棗啊?


    張全昌向老者訓斥道:“老先生,撿條命就知足吧,城外敵情如何?”


    一說敵情,老者比被搶了錢還急:“烏泱泱的馬隊騎馬上城牆,先打清水堡,再打金縣城,沒了,啥都沒了!”


    “一派胡言!”練國事瞪眼怒道:“那戰馬如何能騎上城牆,有人開城獻降?”


    老者知道這一屋子都是大官大將,但他確實沒有說謊,當即慌得想要辯解,不過還沒等他說出話,就已被張全昌製止。


    張全昌看上去並不對騎馬上城牆感到意外,更多的隻是懊惱,他稍稍平複心情,對練國事道:“大人,清水堡已經十二年未能撥銀修繕了。”


    站在後麵的賀虎臣歎了口氣,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是修繕城牆的事兒,這事他太熟悉了,擔任魚河堡守備其間,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找榆林鎮要錢修城牆,從上任要到升職,魚河堡的城牆都沒修好。


    這還是他年年派兵用土、木板填補城牆缺口,如果他不補,魚河堡大概也會像如今清水堡一樣,能直接騎馬登上去。


    想來清水堡這個地方,堡壘城牆不被當迴事也很正常,誰能想到在金城這個地方,會遭遇敵軍攻城呢?


    練國事滿麵的難以置信與懊惱,卻什麽話都說不出口。


    毫無疑問這是他的失職,自他上任以來,這個巡撫既不巡、也不撫,主要精力都放在督軍剿賊上,拉著五鎮大軍在六盤山東西往來逆戰。


    何況就算他不督軍,也沒法巡,如今的陝西出了關中,不帶兵就連二百裏地都走不了。


    其實別說練國事難以想象元帥府軍隊是騎著馬攻的城,就連楊耀都沒想到自己這輩子還能騎馬登城。


    當然覺得這一切最離譜的還是劉承宗。


    就在練國事等人在蘭州城內收到消息的同時,蘭州以西的大營裏,劉承宗也正在將楊耀送迴的戰報匯總,以期在輿圖上繪出最新局勢。


    戰報中楊耀說得很清楚,當安寧堡被破,楊耀率軍自蘭州東津渡過黃河,在營盤山兵分兩路向金縣掠襲,途掠富戶賞貧家,橫掃四十餘營,直抵金縣清水馬驛。


    蘭州以東的榆中盆地軍事化非常厲害,在漢代霍去病出征河西就在這裏修堡設營,到漢末更是直接變成韓遂的大本營。


    從那以後數次往返拉鋸、來迴易手,使當地隨處可見古代廢棄土堡、軍營屯營,當地聚落的名字大多都以某某營來命名。


    不過這種軍事化並沒有給馬營帶來困難。


    因為在這些以營命名的聚落裏,居住的都是旗軍、軍餘,或是與旗軍沾親帶故的百姓,楊耀就是被這些旗軍指引著一路翻山越嶺奔襲過來,一切都熟門熟路,就像迴家了一樣。


    直到抵達清水驛,才終於吃到個閉門羹。


    清水馬驛的驛丞遠遠看見他就關閉城門,命令驛卒各取兵器打算據城死守,驛卒不多,但楊耀手邊沒趁手的攻城器械,就沒想攻城。


    可也是就在這,麾下千總楊承祖報告,距驛城僅一裏遠的清水堡似乎有可趁之機。


    楊耀過去一看,清水堡的城牆有個大豁兒,城牆斜坡矮到人高,踩著馬背就能跳上去,當即下令攻城,驅趕戰馬驢騾至城下。


    守軍本來防守就沒什麽氣勢,他們覺得榆中盆地進了賊,蘭州城肯定是已經被攻陷了,就隻砰砰打了兩輪銃炮,第一輪朝天、第二輪朝地,見嚇不走楊耀,轉頭就投降了。


    不投降也沒辦法,本來是需要踩著馬背才能登上城,等他們朝天打完,驅趕戰馬的軍士都到城下了,朝地放完炮,他們就發現敵軍不需要踩馬背跳城了。


    直接踩馬屍就騎著馬上來了。


    清水堡投降,清水驛的驛卒們很快也殺官投降,轉而就有降兵自告奮勇去說降條城,緊隨其後,什字川堡、結河關守軍聞風而逃。


    至於金縣,金縣倒是個挺好的中等規模城池,要護城河有護城河、要包磚高牆有包磚高牆,唯獨……它沒兵。


    那城有上千個城垛,隻有幾十個民壯,倒是城內有三個生員很可惜,其中一人在楊耀部馬隊薄城時繞城奔走大唿,唿喊百姓登城拒敵,中箭不治。


    還有從臨洮過來的兩兄弟,叫丁光耀、丁光彩,同樣也都是秀才,居然敢率幾名夥伴揚鞭策馬挺矛馳射,想衝開一條去路。


    劉承宗放下戰報搖搖頭,可惜他們不是賊兵,這種單憑勇氣與技藝,不能對抗軍隊。


    他歎了口氣,迴信告訴楊耀,需要向百姓講清楚,元帥府不與百姓為敵也不會濫殺無辜。


    然後以他的落款給死去的生員、守城民壯立碑記傳,從所掠富家財貨裏取些米糧給予撫恤,不為記載他們對抗自己無謂的犧牲,而為紀念他們保護鄉鄰。


    不論天翻地覆,世上永遠都需要這樣的英雄。


    當然,劉承宗在信的最後,著重叮囑楊耀,修了碑,人心收得差不多了就把金縣城抓緊平了,兄長劉承祖已經從南路出發,去平河州了,他們最後要在狄道相見。


    盡快把糧食搬迴去,西邊還有倆大汗等著他收拾呢。


    ------題外話------


    早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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