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伽藍不敢眨眼睛,隻以佛光洗過眸前,浮塵盡去雜緒散,再一看……


    仍然玉麵黑發,姿態風流。


    其後黃葉碎落,更遠處樹影婆娑。


    一切好像從未改變過。


    鼠伽藍突然想起方丈曾講過的經文,是這樣的一句,流轉在心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你為什麽這麽看著我?”鹿七郎忽然轉頭問。


    生命鮮活,氣息凝實。不似個假妖,也不是什麽泡影。


    “哈,那林中,好像有什麽異樣。”鼠伽藍下意識地抓住了一隻小小的降魔杵,那是他原本掛在脖子上的吊墜。


    將此小小降魔杵在拇指食指間輕輕轉動,以頻繁的小動作來掩飾內心震動:“是什麽東西,一晃眼就過去了。”


    “是麽。”鹿七郎轉回頭去,聲音裏的情緒很淡:“我的靈覺告訴我,這地方很奇詭,險惡頗多。不該看的,別瞎看。”


    他也的確是一直隻看前路,是鼠伽藍自己總東張西望。


    “這樣……感謝提醒。”鼠伽藍盡量讓自己保持平靜。


    如獨行深山遇惡獸,愈是膽怯,愈容易成為食物。幼時就獨自在山中生活了許多年的他,對這個道理深有體會。


    兩位妖王都繼續往前,都沒有表現出太多異樣


    但剛才的話題,也誰都沒有再繼續。他們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所謂對同行者的好奇,所謂任務的背負,在自身的安危之前,全都不值一提。活著,才擁有無限的可能。


    羽族一代傳奇留下的秘藏,跨越多少萬年的時光至此。在正常情況下,也遠非是他們這些妖王有資格觸碰的。暫不知是什麽原因,讓他們齊會於此,恰好合適。但與機遇相對的,是同樣不可測度的危險!


    再者說,神雪之地塵封了這麽多年,就算當初並無險惡,誰知道在漫長的時間裏,有沒有誕生什麽詭異?


    無險也罷,但有惡事,絕不可輕易應付了。


    鹿七郎麵色平靜,腳步未有一刻遲緩。


    但掌心握著一枚玉雕的青葉,已經遍生裂紋,隻要稍一放鬆,就會徹底碎掉。


    ……


    ……


    “你怎麽看熊三思?”


    在其中一條林蔭小道上,同樣有個聲音在問。


    聲音來自於神秘莫測的太平鬼差,此刻他的表情很冷酷,當然為蒙麵巾所遮掩,不能夠被蛇沽餘看到……保持著相當距離的蛇沽餘,也壓根不會看。


    蛇沽餘甚至是不說話的。步履冷靜,行走在若有若無的陰影中。


    在這個神霄之地裏,她還不能夠完全進入陰影。@·無錯首發~~


    豬大力自恃有太平道主的手段傍身,並不在乎哪個競爭對手。隻對那神神秘秘的熊三思有些忌憚。因為道主特意強調,讓他和鹿七郎、熊三思保持距離。


    但蛇沽餘不肯聊,也就不聊。


    走了一陣,豬大力又酷酷地問:“你有什麽理想嗎?”


    蛇沽餘是他平生所見最為漂亮的女妖,或者說至少也是最漂亮的之一。在他看來不會比蛛蘭若的容顏差。


    倒不是說他見著漂亮女妖就走不動道,隻是同行一路,多少有點緣分。


    就像絕大部分看到蛇沽餘這張臉的男性妖怪一樣,普遍都會覺得……這樣美麗可憐的女妖,之所以自滅滿門,想是也有什麽可以被體諒的隱情在?


    他自問俠義,多少有點鋤強扶弱的理念,有一些拔刀問惡的情懷。


    蛇沽餘依然不說話。


    “我們同行一路,共同麵對危險與機遇。互相幫助,總歸是好過互相提防……隨便聊幾句也好。”


    豬大力認真地回憶了一下酒館裏那些酒客的聊天方式,眺望黃葉,語氣深沉地問道:“喜歡誰的詩?”


    “比我強。”。


    蛇沽餘說。


    豬大力愣了一下:“啊?”


    “回答你第一個問題。”蛇沽餘淡聲道。


    就算再怎麽不愛交流,她也承認豬大力說得對,互相幫助,總是好過互相提防……雖則提防不可避免。


    如果同行時一定要聊點什麽廢話,與其聊什麽理想和詩,倒不如聊聊戰力。在這個妖吃妖的世界裏,有幾個正經妖怪會聊理想?在這個殘酷的世道上,得多幼稚,才能保有詩情?


    豬大力這才反應過來,蛇沽餘說的是,熊三思比她強。


    列名太平鬼差的他,輕聲笑了:“生死勝負有時隻在一瞬,都沒有交過手,怎麽能判斷誰比誰強?”


    對他來說,誰比誰強其實並不重要。因為在這個神霄之地裏,誰都比他強,而誰都不可能比道主強。


    “我見過他出手。”蛇沽餘的聲音幽幽:“在悶頭溝。”


    悶頭溝不是一個響亮的名字。


    這名字的出處也早就不可考證。


    但作為妖族天才的試煉之地、天驕大戰頻起之場合,悶頭溝這個地方實在是有名。豬大力在酒館也常聽灑客講起,甚至他自己也會跟著吹噓。


    故是驚訝道:“熊三思殺蜂節甫的悶頭溝?他晉位天榜新王第八的成名之戰?當時你在場?”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蛇沽餘不欲多談,隻道:“我全程旁觀了那一戰,即便隻是當時的那個熊三思,我現在對上,也依然沒有把握。”


    豬大力猜想,當時的悶頭溝,可能是蛇家家主帶蛇沽餘一起去的。


    “我有一個問題,不知當不當問……”


    “那就不要問了。”蛇沽餘的聲音變得很冷,斬斷了交流。


    “……噢。”


    鏡中世界的薑望,此時並不知曉,哪怕他從一開始就與無麵教做出切割,也依然被捕捉到了蹤跡,現在的摩雲城,正張開了巨網,等待他這位無麵神回歸……他無從去判斷,天妖的力量,不是他所能夠想象。


    此刻他獨坐鏡中,審視神霄之地裏的每一個細節。


    神霄之地自有神異,紅妝鏡的力量,根本無法離開林蔭小道進入密林。所以更多時候,他也隻能寄托神印,借用豬大力的視線。


    在所有參與競爭的妖族裏,他最忌憚鹿七郎和熊三思。


    前者靈覺可怕最容易察覺他的存在,引爆群起而攻的局麵。後者對神雪之地有最多、最久的準備,雖則一開始就被知聞鍾所顯照,看似站在明處,實則也並未泄露什麽根底。在他看來是深不可測。身處眾敵環伺之中,尤其不能輕易開啟無準備之戰鬥。所以越是神秘,越是要保持距離。


    蛇沽餘的前行無聲無息,豬大力則是大步踩著枯枝敗葉,頗有橫行之態。


    咕咕咕,咕咕咕。


    在某個時刻,忽有怪聲響。


    這聲音似乎從四麵八方同時傳來,根本無法捕捉具體的方位。


    像是泉眼鼓泡的聲音,但又更尖銳一些。


    像是某種怪鳥的鳴叫,可是又沒有什麽生靈的氣息。


    “你聽到什麽聲音了嗎?”豬大力握持雙直刀在手,警惕地環顧左右。


    但是並沒有得到回應……


    “蛇姑娘?!”


    他悚然回頭,便看到蛇沽餘徹底從陰影中退出來的身體,已經僵在那裏,一動不動。氣息不再有,雙目亦無神,不見任何生命存在的跡象!


    難道死了?


    這可是天榜新王層次的強者,何能無聲無息死去?


    “蛇姑娘?”


    豬大力保持著最高的警惕,運勁於身,倒轉刀柄,試探性地前觸——


    似有一縷微風吹過,裹在黑色衣裝裏的蛇沽餘的身體,連同她的黑衣一起,化為灰白色的粉末,隨風飄揚。


    這一幕太驚悚了。


    。


    一種巨大的恐懼落在心頭。


    “道主?!”豬大力在心中驚喊。


    太平神風印立即傳來了回應:“放鬆。”


    豬大力直接放開了身體的掌控權,黑色蒙麵巾之上,他的雙眸如靜海起波濤,躍起了霜白色的風印。


    握刀的雙手隻是輕輕一擰,整個身體的戰鬥姿態已是截然不同。


    此刻太平道主借由太平神風印臨身!


    與此同時。


    那灰白粉末在空中劃過的軌跡,恍惚形成了一個妖形輪廓,從那輪廓之中躍出一個提刀帶盾的朽骨骷髏,一刀斬來。


    這力量層次?


    控製豬大力的太平道主略感詫異,倒不是驚訝於這一刀的強大,而是驚訝於它的孱弱。@*~~這與恐怖異象所帶來的危險氛圍並不相符。也絕不是能夠帶走蛇沽餘的力量。


    鐺!


    思考在繼續,動作也在繼續。


    說是電光火石也太慢,隻是一個閃念罷了。


    直刀交錯的瞬間,另一柄直刀已然貫破那圓盾,擊碎了骷髏之軀。刀勁如龍卷咆哮,將這骷髏絞得零碎無比。


    在漫天的灰白色骨屑裏,肥大的身軀隻後撤一步就定止,身形極動轉極靜,一霧如雕塑。


    而那骷髏碎滅的灰白骨屑,如粗沙一般,恰在身前一刀之地,靜靜飄落,簌簌作響。


    這絕妙的力量掌控,令放開身體掌控權的豬大力沉醉不已。


    每次道主以其億萬分之一的分念臨身時,都是對他來說最有收獲的時刻。每一場道主臨身的戰鬥,都足夠他反複琢磨。每一個戰鬥細節,都令他獲益良多。


    說一日千裏或許誇張……說一戰一個台階,則是亳無問題。


    這個時候,豬大力“看”到自己的身體又動了。腳掌一擰,一步側移,手中長刀隻是微轉,刀勢森然躍起。他有一種行雲流水的舒服感受,好像身處最恰當的環境中,每一個肌肉塊,都擺在合適的位置,發出了合適的力道……進而往前!


    往前!


    前方是恰好從灰白骨屑描繪的軌跡裏,跳出來的一個白骨骷髏。它的骨骼完好、結實,極具質感,手中一杆骨槍,點落寒星漫天。


    僅靠豬大力自己,絕接不下這樣的槍招。


    但在此刻,長刀在空中隻是一錯。兩道曲折的軌跡靈動夭矯,如飛虹彗尾卷長空,竟將寒星都掃落。


    豬大力感覺自己臃腫的身軀此刻無比靈動,隨那不斷被削斷的骨槍前突,穿透紛飛的骨刺,頃刻與那白骨骷髏撞到一起——


    刷!


    刀光一閃而過。


    這一具骷髏的每一塊骨頭,都被清晰地分離出來……—共兩百零六塊。


    尤其是這些骨頭上,竟無一縷多餘的刀痕。


    就算是切豆腐,也很難切得這麽勻稱。


    真是歎為觀止!


    此時此刻,豬大力心中對於蛇沽餘忽然出事的驚懼,都散去了許多。道主在此,神鬼退避!


    但對掌控這具身體的太平道主來說……這隻是基礎的鋒麵運用,根本不算什麽絕妙刀法。


    與鬥昭的刀法相較,這才哪兒到哪兒?


    薑望真正關注的,是麵前這骷髏的變化―—它從何而來,因何而顯,是怎樣消散後又不斷重聚,可不可以被打斷?能夠重聚幾次?每次重聚後,力量都更勝之前……更勝幾多?


    戰鬥有時候隻是驗證思考的過程。


    哢!哢!哢!


    這一次薑望並未將骷髏完全斬碎,但那被完整分離的骨頭,依然以某種他現在還不能察覺的方式,再一次重聚一起——其中有一塊關節骨,是被他特意踩在靴底,以道元覆住的,卻也毫無波瀾地消失了,歸於重聚的骷髏中。


    這一次的骷髏,在白骨之外,帶了紅色的血絲,形態奇詭而凶惡。。


    手中握持一張長弓,是以脊柱為弓身,血管為長弦。


    並有長箭三支,中長箭三支,短箭三支……九箭並舉,皆在弦上。


    青黑血管中,血如潮湧。


    轟隆隆!


    遂得骨箭離弦!


    薑望掌控著豬大力的身體,腳步輕移身輕動,麵箭而行,


    這的確是凶惡的箭術,但與李鳳堯、李龍川相較,卻又差了不止一籌。


    叮!


    慘白帶著血絲的骨箭,正正釘在橫著的刀身上。


    豬大力的胖大身體後撤一步,長刀猶在顫。


    不是說這一箭有多麽強大,而是它的確接近了妖將層次的極限力量。是豬大力本身的力量所不能及。


    骷髏的力量越來越強了!


    就連豬大力都對此有清晰的感受。


    但他感覺到自己仍在前行,在刺耳的尖嘯聲中漫步閑庭。隻是隨意一擺頭箭矢便擦著臉頰上的肥肉掠過。


    再一個縱身進步,刀鋒之上掠過霜風……


    霜風一過,萬事萬物皆凋零,連骨粉也不再存在。@*~~


    還能重聚嗎?


    還能!


    這一次甚至連軌跡也不再有,一個掛著衰敗血肉、殘舊皮囊的妖怪,憑空便出現了。


    分不清性別,模糊了麵目,身上沒幾塊好肉,但有一雙骨節分明、紋理清晰的手。


    血煞之氣繞身而起,衝天聚雲。


    —雙手往天上探,落下來時,拔出一柄血色絞黑的劍。


    身如電轉,一劍當喉!


    有那麽一瞬間,豬大力以為自己就要死在當場,無有幸理。但是一個眨眼後,他看到的是自己的長刀,已將對方的頭顱削掉。


    戰鬥演進到這一刻,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再多琢磨,也不能捕捉其間精妙了。


    而那骷髏竟又自死而生,又再次變強。


    這一次,別說太平鬼差豬大力,就算見多識廣如太平道主本尊,也生出驚異來。


    因為這時候出現在麵前的,是一個形容枯槁的衰老妖怪,其形朽惡,其身佝僂,而那輪廓竟依稀可以看出……豬大力的模樣!


    病瘦版的、衰老版的豬大力。


    並且他還第一次發出了聲音,他衰老而痛楚的聲音在長歌,歌聲道——


    “生作何哀,死作何恨。不死不滅,不老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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