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望在天涯台熬殺季少卿一事,在當時就引來了近海群島幾乎所有權勢人物的圍觀。


    畢竟是齊國和釣海樓彼此鬥爭的縮影。


    那起事件中的種種細節,也早已遍傳近海。


    陳治濤那句“我若晚生十五年,必要把薑道友留在這裏。”在當時是金鐵之聲,挽救了釣海樓岌岌可危的聲勢,一度被廣為傳揚。


    所以在場很多人都聽得明白,薑望這一句“薑某並未早生十五年”,是跨越時光的回應,也是對釣海樓的聲勢,最有力的打擊。


    且這份回應跳出當年,非獨劍指陳治濤,甚而一並囊括了釣海樓的三個強神臨長老。


    這是何等威風自信,何等意氣張揚?


    他嬉笑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自己可以跟他當朋友,什麽話都敢說,什麽玩笑都敢開。


    他嚴肅的時候,人們才知曉,什麽是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王侯!


    在薑望戟指四方的此刻,整個天涯台都陷入一刹那的死寂。


    那些吵吵嚷嚷的嘈聲,仿佛都被吞咽。


    那永不止歇的海浪聲,仿佛也變得很遙遠。


    饒是卓清如性子肅冷,向來很難為什麽事情動容,一時也有些無言。


    這就是你武安侯的低調?


    開口就要打在場所有的釣海樓神臨,順帶手地捎上一個內府境的真傳?


    你可真是太低調了!


    “武安侯!”海京平被點了名字也不惱,主動走到前麵來,雙手抬起,表示自己不做任何防備,連聲道:“不至於,不至於!”


    他當然知道是至於的。


    不是說方璞的話有多麽過分。


    方璞對竹碧瓊的追逐,幾是近海皆知。竹碧瓊對方璞的不假辭色,也是明眼人都看得到的。


    看著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對自己冷若冰霜,卻與別的男子談笑風生,年少的腦子裏熱血一湧,說出什麽話都不稀奇。


    此地為懷島,四周都是師長同門,方璞心裏極有安全感,順嘴陰陽怪氣一句,真不是大問題。


    再說得難聽點,一個方璞算得了什麽?說的話有什麽分量?豈能代表釣海樓?


    但之所以說這件事情“至於”!


    乃是因為以近海群島今日之格局、之形勢,薑望身為大齊軍功侯,是一定要找機會打壓釣海樓的。


    沉都真君一舉創建鎮海盟,大肆統合近海力量。又斬萬瞳之角而歸,將釣海樓於海外的聲威,推到新的高度。


    齊國對釣海樓的打壓,也來到了遠勝以往的激烈時期。


    計昭南、重玄遵、重玄褚良……那是一波波的來。


    沒機會都要創造機會,又何況方璞今天主動送上門呢?


    方璞的熱血上頭,不過是爭風吃醋,但薑望直接將問題的性質無限拔高,上升到釣海樓侮辱大齊公侯的層麵!還把他們這幾個不相幹的長老全卷進來……


    一個方璞口無遮攔,關他師父什麽事?又關陳治濤什麽事?更與他海京平有什麽相幹?


    前一刻還在這言笑晏晏,還設局作賭呢,下一刻就翻臉不認人,手指頭都戳到咱老人家的鼻子上了。


    河關散人說得沒錯,國家體製荼毒萬年。這些個公啊侯啊的,真不是東西!


    但各為己爭,其實也沒什麽可說。


    這一架不能打。


    別說他們幾個加起來,還真沒把握跟闖下如此名聲的薑望放對。


    就算僥幸能贏,又怎麽出去說?


    釣海樓三大護宗長老,加釣海樓年輕一輩第一人,再帶一個真傳,聯手圍毆一個二十多歲的齊國年輕人?


    萬一贏了,不僅不好說,更不好辦!


    辱大齊公侯,而後毆大齊公侯。姓薑的屆時再不要臉地給自己幾下,小傷變重傷,輕傷變垂死……這不是給齊人借口?與方璞的行為又有何異?


    “真的不至於!”海京平極是懇切:“一個口無遮攔的小孩子,武安侯打打手心、踹兩下屁股,也便是教訓了。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何至於也跟著動起手來?傳出去叫人笑話!”


    在左一個小孩子,右一個打手心裏,方璞羞憤得臉頰都充血。


    一個二十四歲的小孩子?


    但他除了緊緊攥著他的拳頭,把指甲都攥進肉裏,也說不出什麽話來。


    劉禹作為方璞的師父,見得徒弟如此憋屈,也隻是沉默。因為隻有方璞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釣海樓才能不丟這個臉。


    畢竟誰會跟一個小傻子計較呢?


    薑望從來不怕人耍橫,就怕海京平這等老於世故的人精,對方雙手攤開不設防,他實在不好拔劍。


    心中想著再找個什麽理由發作一下,也好給祁帥一個見麵禮。


    要不就怪海京平聲音太大,震著耳朵了,疑似偷襲?


    陳治濤已經大步走上前來,口中道:“武安侯羞煞我也!”


    薑望看著他,並不說話。


    陳治濤坦蕩地道:“一九年的時候,你比現在更年輕,我也比現在更幼稚。那時候我放下豪言,說我若晚生十五年,必能壓伱一頭,將你留在天涯台。”


    “不需十五年,你隻用三年的時間,就證明了那時候的我,是多麽自以為是,多麽不知天高地厚!”


    他歎了一口氣:“又何用三年呢?那一年的黃河之會,你就已經讓我知道了我和你之間的天資差距。我內府時,難進八強。你內府時,天下第一。”


    “今天這場決鬥,我不想繼續了,不是對武安侯有什麽意見。”


    “隻是當世天驕在側,赧顏以天驕自詡!”


    “今日我站在你麵前,徒長歲月,空握風霜。實在對你很是佩服。”


    “我不如你。我現在不如你,以後也很難趕得上你。”


    “但道途漫長,陳治濤自當勉力。”


    “但高天何遠,大海何闊,江山代有才人出。山不辭路,海不絕流,踏破鐵鞋也千裏。希望我的師弟師妹裏,又或我的徒子徒孫中,有人能及得上今日的你……我當勉力!”


    要讓一個久受盛譽的天驕,在大庭廣眾之下自陳不如,實在需要勇氣。


    要讓一個掌握權柄已久,幾乎已經確定把握大宗未來的宗門領軍人物,吞下自己曾經的話語,實在需要信仰。


    但陳治濤不如薑青羊,難道是什麽丟臉的事情嗎?


    此人於觀河台上,早敗盡天下英雄。說不如,都不如。


    他直麵差距,而努力未來。


    是為第一等心性。


    打不起來了……卓清如在心中輕歎。


    關於近海第一天驕的決鬥,她算是有點興趣。看熱鬧這種事,不看白不看。況且陳治濤也非弱者。


    而大齊武安侯劍挑釣海樓,她簡直迫不及待。


    薑侯爺低調是真不低調,但戲好看也是真好看啊。


    不過這釣海樓一老一小,配合得實在天衣無縫。一個解新仇,一個彌舊怨,全都態度誠懇,壓根也不給發作的機會。


    除非薑望現在胡攪蠻纏,拿起劍就砍——如此一來,近海群島人心難挽。


    釣海樓畢竟是個榮耀久遠的天下大宗,畢竟對人族頗有貢獻。不分青紅皂白地就要給釣海樓一個耳光……天下人可都有眼睛看。


    現在就看,薑侯爺要如何收尾。


    “陳兄我向來是佩服的。”薑望拱手為禮:“我亦誠願兄台多多勉力,整肅山門,規以律,束以禮,刑以法,不要給我這等外人,越俎代庖的機會。兄台所言,至謙而誠,使我受益匪淺,唯獨是一件……”


    “我說我未早生十五年,非是記恨陳兄。隻是想起三年前的那個身影,有些感慨……如今也盡釋懷啦!”


    “陳兄。”薑望認真地道:“在當年我沒有覺得我不如你,在今天,你也不必覺得你不如我。未有真正交手,何能輕言勝負?”


    陳治濤還以同樣認真的表情:“武安侯於妖界立下不世之功,是當之無愧的人族英雄。我這些年雖然也於迷界熬殺,但慚愧沒有什麽值得稱道的戰績,瀕死的經曆倒是有一十三次。薑兄所在,我當避一席之地……洞真之前,不敢討教!”


    說罷一拱手,徑往後退,飛為水珠,落入海中。


    薑望原本接下來準備說,“你和符彥青的決鬥泡湯了,不如我們來表演一場,以饗觀眾。”


    但陳治濤顯然早有預判,根本不肯給他這個在大庭廣眾之下碾壓釣海樓真傳首席的機會。


    他隻能看向在場的其他潛在拳靶。


    然而除了一臉誠懇的海京平,竟無一人與他對視。


    找茬的工作也不是那麽好幹的……罷了。


    薑望頗覺無趣,正要告辭離開,目光恰落在竹碧瓊身上。


    竹碧瓊忽然道:“陳師兄和符彥青的決鬥泡湯了,這麽多人空等一場,頗是遺憾。不如薑道友稍稍壓製修為,同我來表演一場,以饗觀眾。薑道友以為如何?”


    “……今日天色不早,我急著趕去決明島,還是改日再與道友切磋吧。”薑望拱了拱手,當場與眾人道別。


    雖未有拳腳碰撞,但薑武安與釣海樓兩屆真傳如此交鋒,也算得趣。卓清如這樣想著,回禮道:“期待與薑兄迷界再會。”


    天刑崖威則威矣,有時候未免無趣,她欲遊學萬裏,以窺洞真,期待迷界有更精彩的篇章。


    薑望深深地看了卓清如一眼:“我是個運氣不好的,最好卓師姐運氣好點。”


    話音猶未散盡,青雲已接天梯,遂遠矣!


    時人或曰,絕世天驕竹碧瓊,一言驚退薑武安。


    ……


    ……


    從頭到尾,薑望沒有接方璞是個孩子的話茬,也沒有真個去打方璞的手心。他甚至沒有多看方璞一眼。


    但方璞的師父,劉禹的言不能盡,劉禹的緘默忍受,已經是足夠的回應。


    一句沒過腦子的話,累及師長受辱。


    想必他從此以後都會記住。


    釣海樓自會懲治方璞的冒失和無禮。


    就像薑望祝願陳治濤的那般……


    “規以律,束以禮,刑以法。”


    今時之釣海樓,正是影響力極速擴張的時候,也是稍不注意,就要被“越俎代庖”的時候。


    臥於強鄰之側,實難安枕。


    卓清如自去溝通入迷界事宜,劉禹把丟人現眼的弟子帶走,海京平努力去撫平事件餘波……


    天涯台人群散去,各回各家,很快就隻剩空空蕩蕩的高台。


    像是一隻反向高高托舉的手掌,好似托著高穹的旭日。


    某些人卻說,天色不早。


    晚的是時間,還是人?


    或許都晚了!


    竹碧瓊回了獨院,又坐在梳妝鏡前。


    倒也不必再梳妝。


    今天的事情她不打算跟辜懷信講,當然,事件裏的任何一點細節,辜懷信都不會錯過。但她不講,就代表不需要師父出頭。


    雖則說她絕對是近兩年釣海樓最耀眼的天驕,說是一日千裏並不為過,但因為季少卿之死,她在釣海樓內部的情況,其實有些微妙。


    雖然辜懷信本人都不介懷,給了她很大的支持。雖然在官麵排序上,她作為靖海真傳,以飛速拔升的戰力碾壓同輩,位置僅在陳治濤之下。


    但同門看她的目光,仍然很多都帶著審視、帶著異樣。


    哪怕從頭到尾,她都不是那個犯錯的人!


    今日方璞如此放肆,雖有情緒失控的原因,又何嚐不是內心對她並不尊重的體現呢?


    她經曆過人們的俯視,也經曆過人們的仰望,她得到過同情,也被唾棄、崇敬、憎厭、愛慕。她早已不在意。


    如水鏡映虛月,任憑波瀾起。


    在那些眾生百態、形形色色裏,唯有一人始終如一。


    她愛極了這始終如一。


    也怨極了這始終如一。


    “我也要去迷界。”她平靜地說道。


    鏡中映照的依然是另外一張臉,一張本來更顯溫柔、如今卻愈發刻毒的臉。這會的聲音倒是沒有那麽尖利:“你可以去迷界,你也常去迷界,但不應該是為了別人而去。尤其不該為了一個男人。”


    竹碧瓊於是說:“我要去迷界。”


    鏡中的聲音陰惻惻:“自欺欺人,能到幾時?”


    竹碧瓊並不回答,隻是道:“他是個運氣不好的。我也是。在迷界或許並沒有機會遇到。”


    不遠處的水盆裏,也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與那人極像,但與那人不同——“你說在迷界遇不到他,對你來說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壞?”


    這個聲音不無惡毒地補充道:“對他來說呢?”


    竹碧瓊的情緒已經越來越不容易被影響,感受著窗外吹來的海風,甚至是有一些嫻靜:“能不能遇到他,我都是在修行。”


    水中的男聲問道:“如果遇不到,那你為什麽還要去?”


    竹碧瓊道:“但也不是全然遇不到。我試著追逐一種可能。樂在其中,妙不可言。”


    “嗬嗬嗬嗬嗬……樂在其中,妙不可言……”水中的聲音笑了起來:“你很久沒有笑過了竹碧瓊!你以為他今天是為你出頭?你忘了你的立場,忘了他的身份!”


    “就算他今天是出於齊國的政治目的。”竹碧瓊平靜地道:“也至少有一點憤怒……是因為我吧?”


    “好妹妹,你清醒一點。”鏡中的女子道:“今天他看你的眼神……可幹淨清白得很。”


    竹碧瓊略略垂眸:“很好。那是我最初喜歡他的樣子。”


    於是水中鏡中都寂然。


    窗外有振翅聲,藍嘴鷗銜來了一朵白眉杜鵑。


    這嘴硬的鳥兒,好像借花在說不難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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