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聖時代作為近古時代的開篇,在現世留下了深刻且長遠的影響。


    所謂“統一思想”,不是說讓所有人的所思所想都趨於一致。人與人的不同,才是人族生命力的體現。


    諸聖是追求用一套足夠偉大的學問體係,將諸子百家的思想都容納,斬去內耗,混同所有,以此完整解釋宇宙間的所有問題,從而向更高處探索。


    最後當然是失敗了。


    諸聖時代已成曆史雲煙。


    薑望隱約覺得,諸聖時代是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時代。


    畢竟是近古第一幕,人皇之後人族的新篇。


    可惜距離今世已經太久遠,隻能零碎地去追憶。


    “遠古人皇和上古人皇都是在偉大的戰爭裏傷及本源而死去,唯獨中古人皇死因不同。


    “在殺龍皇九子煉九橋、逐龍皇於滄海後,人族一統現世,成為此世唯一的聲音,已至時代巔峰。但因為時代的限製,已經進無可進。作為天下共主,受享人皇尊名,不能帶領人族繼續前行,就會反過來吞噬人族的氣運。


    “偉大的烈山氏演天為卜,得卦曰——‘群龍無首,天下大吉’


    “於是自解。


    “真君之死,大益於天,人皇之死,反哺人族。所以近古開啟之時,天驕耀世。


    “一個大時代就這樣結束了,中古的傳奇與烈山人皇一並成為過去。”


    寇雪蛟緩聲說道:“中古人皇身死後,人族失去了共同領袖,但仍然要往前走。近古先賢嚐試探索一條更巔峰的道路。百家爭鳴的諸聖時代,就此開啟。


    “那是一個無比璀璨的時代,智慧的華光閃耀九天,它完美地承接了中古時代,並為後世開拓了無限的可能。”


    “人皇烈山氏的遺願,是‘代代人族,更勝以往,世世人族,再啟新天’。”


    “整個近古時代,都可以說是基於人皇理想的偉大探索。譬如諸聖時代,神話時代,仙人時代……”


    “道曆新啟之後的國家體製,在某些方麵,其實可以算作諸聖時代的回響。


    “思想的統一,誕生聖者。


    “物質的統一,誕生帝王!”


    君王為什麽也可以稱為‘聖人’,可稱‘聖天子’,就是這個道理。它們本可以算作一體兩麵。


    無怪乎寇雪蛟說大成至聖,類似於六合天子。


    這的確是兩條相似,甚至在某些時候可以重疊的路。殊途同歸,直指最強。


    諸聖時代、神話時代、仙人時代,一個又一個偉大時代的嚐試和失敗,才有了道曆新啟之後,這個異常複雜、但又生機勃勃的新時代。


    而一切追根溯源,仍然是烈山人皇予人族的贈禮。


    曆史恢弘!


    浩浩蕩蕩的禍水,似也敬服於這段曆史的偉大,此刻異常安寧。


    “所以這些……”祝唯我問:“跟禍水有什麽關係呢?”


    寇雪蛟道:“諸聖時代的終極理想,是成就大成至聖,達到超脫之上亦無敵的偉大境界。


    “他們失敗了。


    “但也幾乎成功。


    “最接近成功的時候,現世外拓,同時對妖族、魔族、海族、修羅發動戰爭。諸聖鎮禍水,幾乎將這孽海滌清!”


    薑望動容。


    諸聖時代的偉大藍圖,竟是要掃除所有可以稱之為人族威脅的存在。


    而且靠近了成功!


    幾乎滌清孽海,這是什麽概念?


    曾見識過菩提惡祖,親眼目睹霍士及之死的薑真人,完全可以想象那種難度。


    而早在諸聖時代,那些偉大的先聖,就幾乎達成這種不可想象的偉業。


    “他們的辦法,和蓮子有關?”薑望問。


    寇雪蛟點了點頭:“按照諸聖時代流傳的說法,‘使禍水養真世,便如蓮蓬生蓮子’。在諸聖時代最強盛的時候,諸聖集體降臨禍水,在孽海鋪開道場,論道十年。這其間諸聖更是用自己的力量,改造那些氣泡世界,教化其中生靈,把它們變成真正的、貫徹了諸聖思想的世界,是謂‘惡蓮生子,出淤泥而不染’。然後憑借這些蓮子世界,不斷地吞吸孽力,不斷地淨化禍水。


    “彼時孽海之盛景,真世如蓮子,淨水如碧荷。所謂‘泡影成蓮實,海上千萬顆。’


    “在那個時代,我們能夠看到的清澈水域,遠不止於現在的萬裏,而是一望無際,禍水幾成內海!”


    那的確是讓人向往的盛景。


    可是在孽海這樣的地方出現,卻讓薑望有一種悲哀的虛妄感——洞徹越多真實,越不容易滿足。因為快樂大多虛妄。


    薑望喃聲道:“但禍水永遠不可能被徹底淨化,因為孽力永遠在誕生。”


    “是這個道理。但諸聖畢竟也以為能永恒。”寇雪蛟的聲音裏,難免有些遺憾:“所以在諸聖命化之後,那些青綠蓮子,一顆一顆的染黑了。今日之蓮子世界,皆是如此。其中腐朽的,死寂的,成為陷阱殺場的,無法計數。昔日蓮實,多成絕境,自古而今,埋葬不知多少人。我畢竟對禍水熟悉一些,才敢深入此間尋蓮子。”


    重玄遵一直默默地旁聽,直到此刻才道:“藏有窮奇的蓮子世界,寇真人找到了嗎?”


    “這片水域沒有。”寇雪蛟手提三千紅塵劍,自有一股肅殺氣:“血河宗曆史上的確有關於窮奇的記載,它在好幾個蓮子世界存在。但這麽多年過去,很多世界都發生了變化。我不確定它是否還存在,也不知道要找多少天……可能我們要走得更遠一點。”


    “如果方便的話,寇真人可以把相應蓮子世界的資料給我。”重玄遵道:“我自己往更遠一點走。”


    “那怎麽行?我說要帶你找到窮奇,就一定要帶你找到。”寇雪蛟道:“找了一半就放棄,豈是血河宗待客之道?”


    薑望主動邀請:“不如同行?反正我們也是要在禍水試煉的,暫時也沒個目標,幫你找一找窮奇也好。”


    他還沒來得及跟尊貴的冠軍侯談酬勞呢!寇雪蛟已經拒絕道:“可能不太合適,蓮子世界一般都藏得比較深,相應的也比較危險……”


    “鬥某平生好險!”


    鬥昭本來沒興趣,隊伍已經這麽多人了,再加兩個幹什麽?又不是要擺陣。沿途惡觀都不夠他一個人殺的!要幫重玄遵幹活更是絕無可能。但寇雪蛟一說危險,他就來勁了——“重玄遵去得,我豈去不得!?”


    寇雪蛟一時無言。


    現在的年輕真人,都是這麽橫的嗎?


    這些年輕人,到底知不知道禍水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重玄遵似笑非笑:“人都聚在一起,會不會目標太大?這裏畢竟是禍水,引來衍道級禍怪就不太樂觀了。”


    “我想說的正是如此。”寇雪蛟凝重地道:“禍水之下的風浪,遠比你們想象的更為恐怖。薑真人是見識過的,但他看到的也隻是冰山一角……你們自己斬殺禍怪的時候,也該注意動靜。方才鬥真人一路金虹,剖海而來,說不定已經驚動了某些存在。”


    “那便再會。”薑望也不浪費時間,隨意揚了揚手,轉身就走。


    菩提惡祖已經被封回去,按照吳宗師他們的說法,非孽劫不會再出。而以現在這群人的力量,隻要不碰上衍道級惡觀,基本橫掃禍水。


    但衍道級惡觀的出沒也沒什麽規律——事實上禍水最大的危險正在於此。即使是再有經驗的惡觀捕殺隊伍,一旦遇到位階遠超的惡觀,也是半點反抗能力都沒有。


    即便強如這些天驕,真要碰上了衍道級惡觀……也隻能說看看可不可以想辦法逃掉。畢竟惡觀無智無識,說不定能夠上當受騙呢?


    兩支隊伍一左一右,就此分開。


    鬥昭眉頭略沉:“他們兩個有點問題,好像都不想跟我們一起。”


    真不能把這廝當莽夫!


    腦子還是很好使的,隻是被平時的霸道表現遮掩了。


    “有沒有可能隻是不想跟你?”薑望一本正經地分析道:“寇雪蛟我是不知,但冠軍侯與我多少次並肩作戰,我們在紫極殿站崗都是一左一右,對稱得很。他沒理由不想跟我一起行動。”


    鬥昭雙手一攤,很是大氣地道:“行,盡都賴我!我輩修士,能承一切責!”


    但同時傳音過來:“姓薑的,剛剛拿我作賭,我還沒跟你算賬。你也不想你偷偷強化我那頭惡觀的事情,被寧霜容他們知道吧?”


    “五五。”薑真人忍痛分成。


    鬥昭哈哈大笑,武服飄展在最前:“大家隨我來,重玄遵寇雪蛟算什麽!那勞什子蓮子世界,咱們也摘幾顆回去!”


    諸聖曾以禍水養真世,真是神通蓋世,有那麽點變禍為福的意思。


    彼時的蓮子世界,說是整個禍水的精華也不為過。


    洞真之後,薑望越來越看到“名”的重要性,“名”有些時候是一種闡述,有些時候是一種定義——對“真”的定義。


    以禍水為例,禍水,孽海,無根,惡蓮,四個名字即是四種“真”。


    沒有對錯,隻有視角。


    所以名與器,是對規則的確立,國家體製是這樣應用規則!


    每掃去一點蒙昧,修行者就往前行一點。遊世洞真的樂趣,就在此間。


    有血河宗寇雪蛟的提醒,接下來薑望這行人動作不免小了許多。尤其鬥昭,不再煊天赫地,而是悶聲砍伐。


    這支東拚西湊的隊伍,至此方有了修煉之外的目標——也要尋那蓮子世界。


    最好是提前找到窮奇,掠其精血,然後讓鬥某人對重玄遵獅子大開口,大夥分潤分潤。


    這時便輪到季貍建功,準確地說,功勞在於她的那隻狸貓。


    她隻是與那隻肥貓描述了一番暮鼓書院記錄的、關於蓮子世界的情報——蓮子世界如何存在,一般外顯什麽模樣,有什麽特殊。


    白狸貓好像聽到了,又好像沒有聽到,縮在季貍的懷裏一動不動。


    薑望在心裏都把這隻貓同蠢灰歸類了。


    結果半刻鍾之後,它猛然躍出季貍懷抱,踏浪疾馳,長長的漂亮的白毛,像羽絨一樣在空中飛舞。


    “跟著它,它能找到蓮子世界!”季貍隻說了這一句,便飛身趕去。


    眾人自然跟上。


    卓清如畢竟心細,疾飛的同時還遙遙一指:“敕令,禁止傷害!”


    一縷清光落在白狸貓身,化作萬物不傷的禁令。


    須臾,白狸貓頓在空中,極輕極柔地喚了一聲。


    “就在這片水域了。”季貍說道:“這裏肯定有蓮子世界。”


    鬥昭疾飛而來,眸中隱隱的金輝一閃而逝。


    “找到了!”


    遂降身而落,一步踏水。也不見什麽煊赫動作,便看到一顆漆黑色的、蓮子狀的光球,高飛上天,落在眾人中間。外表一層幽光,半虛半幻,有看不分明的光影亂轉。


    一腳就把蓮子世界從茫茫渾濁水域中擠壓出來而分毫不傷,尤其這片水域並未經過清掃,還有許多的惡觀。


    鬥昭對力量的控製,實在已經出神入化。


    但大家也都習以為常。


    大楚第一天驕有這樣的表現,實在不值得驚訝。


    薑望對那隻白狸貓讚不絕口:“這貓真靈,跟狗鼻子似的。”


    可轉念一想,自家的蠢灰,好像也沒有多靈。沒聽說它給安安尋什麽寶回來,倒是天天蹭吃蹭喝。


    遂補充:“比狗鼻子靈多了!”


    白狸貓瞳孔劇震,一頭鑽進季貍懷裏,再也不露臉,隻剩一條長長的羽絨般的尾巴,在季貍臂彎外輕輕的搖晃。


    “別這麽誇雪探花,它比較害羞。”季貍委婉地提醒道。


    這肥貓原來叫這個名字。


    薑望道:“看來它受寵若驚。”


    他們聊他們的,祝唯我提槍而走,早已與四周湧至的惡觀殺將起來。


    薪盡槍帶出金色的火線,祝唯我疾步如飛,在這片水域走過一圈又一圈……最後隻剩一圈圈的金焰在水上燃燒,惡觀都不見。


    “走吧,進去看看。”鬥昭打頭,一步踏進那蓮子世界的光影裏。


    眾人隨之魚貫而入,所見滿目蕭條。


    進入的地方是一片荷塘,但荷葉都枯腐成一團一團的黑,隨著水波輕漾,像是不斷暈開的墨。


    這裏的水倒是不似外間渾濁,可有一種腐朽的惡臭。


    大約曾經也是生機勃勃的小世界,隨著聖者命化而凋敝,已感受不到生命氣息。


    薑望與祝唯我交換了一個眼神,下一刻祝唯我便拔身而起,化作璀璨金烏,排空振翅,巡遊高穹。


    其身仿佛烈陽,照得八方暖融。


    空氣中的惡臭味道都被驅散了,遠遠的陰翳被一掃而空。


    而那陽光落下,卻間雜金、赤、白三色,將一切凋敝零落的……都染出燦爛色彩,使得此界顯出一種殘忍的絢爛之美。


    太陽真火與三昧真火配合無間,迅速洞悉了此方世界。


    俄而金烏落下,化回眉眼銳利的祝唯我。


    薑望眸裏的赤金色漸次消退,最後道:“這顆蓮子世界就快死去了,此間什麽都沒有。隻有一尊使劍的骷髏,不知死了多久,劍意仍在……神臨層次。在前方湖心島,一座涼亭中。寧道友可以去過幾手,看看能否有所收獲。”


    寧霜容便縱劍光而起,依言而往。


    在看到那副骷髏的時候,她便明白了薑望未竟的言語。


    那是一副朽骨,似被蟲蛀過,有密密的細孔。骨架端正地坐在涼亭中心,身前石階刻了一行小字,劍氣縱橫。


    字曰——


    劍閣官長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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