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浪千萬裏,不知其盡處。


    重玄遵腳踏太陽神宮,白衣橫渡,不像是來曆險,倒像是來郊遊。在這濁浪晦天之中,也巋然自我。置一路湧來的惡觀於不顧,優哉遊哉地遠去。


    寇雪蛟則是踩著若隱若現的紅塵之線,高速疾行於空中,如臨深淵高崖,永遠與禍水本身相隔一層。


    “有個問題一直想問冠軍侯。”寇雪蛟審慎地掃視四周:“你是如何看待血河宗?”


    “這個問題不太有必要。”重玄遵語氣淡然:“時光長河皆流去,千載萬載也如故。曆史自然有公允的評價。悠悠天下之口,豈不勝過我重玄遵一言?”


    “這個問題很有必要。”寇雪蛟回眸道:“天下人言於天下,重玄遵言於重玄遵。先宗主在世之時,一直非常欣賞你。當年迷界一見,驚為天人,回宗後仍然念念不忘。私下裏多次同我們提及你,他認為你是真正的修行種子,不世出的天才,若能接掌血河宗,必能重續五萬年榮光。一直到舍身封鎮菩提惡祖,一戰歿於禍水,他至死都希望能夠傳位於你……我個人也很想知道,你為什麽拒絕血河宗?”


    “當初我給霍宗主的回答,就是我最後的回答——‘道不同’。”重玄遵淡聲道:“我有我自己的大道,不必走你們的坦途。”


    寇雪蛟怔然片刻,看著那輝煌神宮裏的卓然身影,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腳下的紅塵線,纖細得近乎瞧不見。搖了搖頭,語氣有幾分釋然與惆悵:“或許你是對的,或許我們走的是一條太狹窄的路,早就被時代淘汰了。”


    “血河宗五萬四千年的榮光,不曾熄滅過,何須我重續?”重玄遵略略挑眉:“搬山真人是洞真頂級,如今證位衍道,也的確擔起了責任。我倒是很好奇,霍宗主為何執意傳位於我,卻忽略彼時的搬山真人呢?”


    寇雪蛟長歎一聲:“血河宗承擔禍水之責,環境艱苦,門內天才夭折過多。自霍宗主的親傳戰死禍水後,誰能夠在若幹年後承繼宗門,就一直是血河宗懸而未決的問題。我不怕說家醜——血河宗這一輩的年輕人,難堪造就。也就搬山真人的弟子俞孝臣,在修行上略有幾分可觀,但格局太低,擔當不起天下大宗。


    “搬山真人當然沒有問題。但他是非常自我的人物,一旦得掌宗位,根本聽不下旁人的意見。搬山之後,誰能繼之?


    “霍宗主私下與我論及這些,每每歎惋。他認為搬山不能填海,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才代表更廣闊的未來。同時他也認為彭宗主應該追求極道,不該為宗門所累……


    “當然,彭宗主或許不這麽想。”


    身為血河宗護法,寇雪蛟對彭崇簡肯定是很了解的。


    她最後補充的這一句話,意味深長。


    霍士及的死,或許並不簡單?從相關的情報來說,那引發禍水變化的血河宗長老胥明鬆,的確也是與彭崇簡私交甚篤。當初彭崇簡繼位,寇雪蛟也確然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還親自到臨淄請人……


    此間種種,不免引人深思。


    但重玄遵好像並沒有聽什麽出來,隻是一步踏出太陽神宮,隨手折了一段月光,握作一柄如雪的長刀,迎向驟然竄出水麵、咆哮而來的洞真級惡觀。


    滔滔孽海,兩種洞真力量的迫近。


    沉靜與瘋狂,瀟灑與猙獰。


    如此矛盾的統一在一幅畫中。


    重玄遵的聲音也像月光一樣平靜流動:“這頭洞真級惡觀我來解決。窮奇的蹤跡,煩請寇真人多多費心。”


    寇雪蛟亦不再言,紅塵劍化作三千紅塵線,千絲萬縷,紮進孽海裏。


    ……


    ……


    嘩~


    鬥昭一刀將濁水斬盡,漫長的水道,霎時幹燥無比,半滴水都沒能留下。


    那嘩啦啦的水聲,仿佛是錯覺。


    唯有厚背險鋒的天驍刀,豎在空中。


    陰陽迷宮並不枯燥。


    他們這一路闖過來,刀山火海什麽都感受過,但所有的危險都被斬絕後,漫長的甬道如故,無垠的高牆如故。


    經曆頗多,但仿佛還在原地。


    陰陽迷宮不斷延伸出新的岔路,鬥昭永遠選擇靠右手邊的第一條。無論怎樣的險阻,他都一刀破之。無論多麽漫長的甬道,他都一步便至盡處。


    但如此數千步後,眾人仍然無法對所處的位置,建立清晰的認知。


    “這麽走下去永遠走不出這裏,這是永恒無限的循環。”季貍身邊漂浮著一張長幅,隨著腳步的移動,不斷拓印兩邊高牆的紋路,記錄下所有細節。


    她抱著狸貓擰眉苦思,琢磨著道:“我們還是停下來,好好研究一條路線再出發,不要徒耗精力。”


    鬥昭懶得說話,繼續往前走。


    薑望則問道:“季姑娘算出什麽來了?”


    季貍邊走邊搖頭:“計算量太龐大,至少要坐下來靜算三天,才能有初步的結果。我現在唯一能確定的是,隻要走出這條甬道,兩側高牆上的‘概像’就會發生變化,它們並不提供規律,隻是隨機地轉換陰陽。”


    鬥昭這時候已經走到了甬道盡頭,但沒有如先前一樣,轉入下一條路。而是就那麽站在路口,抬起左手,按住高牆,不回頭地道:“我可沒有三天時間給你,書生。”


    書生一詞並無貶義,但他囂張的口吻顯然也不可能有什麽褒獎的意思。


    隻見他撐著高牆的那隻手慢慢開始用力,青筋如龍凸出手背,驟然又亮起一點金光,如龍點睛!


    金光大放。


    鬥昭整個人都體現在一種燦爛的輝煌中,而那高牆——仿佛永遠不可逾越、已經抵住天穹的高牆,發出不堪重負的、沉重的轟響!


    這一路行來,他好像隻是前行,隻是拔刀,但已經在陰陽迷宮上千次的應對中,斬住其真其質!


    “什麽陰陽真聖,遺蛻都不在此……十萬年過去了,還想浪費我鬥昭的光陰嗎?!”


    他左橫一步!


    轟!


    不可逾越之牆倒塌了。


    他推倒了“不可逾越”的規則!


    高牆倒塌之後,湧動在眾人左側的,是一整片燦白的熾光。千絲萬縷的交織,點燃,仿佛原地炸開了一個太陽!


    冥冥之中,有一聲悠長的歎息。


    薑望運轉乾陽赤瞳,直視這“太陽”中心,看到一個隱約的人影逐漸成型。而又驀然回身,果然另一側的高牆不知何時也消失了,隻餘下茫茫無盡的幽黑,幽暗之中凝現更幽暗的人形。


    “哇,這是什麽時代?”燦光裏的人影道,聲音明亮、亢奮。


    “已經……很久,很久,了吧?”幽暗裏的人說道,聲音猶豫、低沉。


    “真的是,怎麽搞成這樣……這道陰陽迷宮的題其實很好解。”燦光裏的人影說。


    “的確不難。”幽暗裏的人道。


    燦光裏的人影說:“隻要運用‘五德相勝’說的知識原理,以天幹地支為基礎籌本,加入四時變化,再運用一點點的數術技巧,就能算出一條安全的坦途。陰陽高牆上都披露了關鍵條件的。”


    幽暗裏的人道:“我還,留了一些提示。”


    “那麽。”燦光裏的人影一刹那收回了所有的熾光,化成一個白衣白冠披白袍的燦爛男子,清楚出現在所有人的視線中,表情略顯誇張:“這是多久以後?現在的晚生這麽沒禮貌,行事這樣粗暴嗎?竟然把我們的迷宮推倒。”


    彷如無盡的幽暗,也盡數歸攏為黑衣黑冠披黑袍的男子,有些沉鬱地道:“不解題,撕試卷。這是哪一派的風格?”


    “孔恪嗎?”白冠男子道:“當年他辯論不過,拔劍就將人殺了。然後宣布自己是辯論的勝者。”


    “哦?”黑冠男子道:“好像是聽到有誰說儒生。”


    聽得這兩人在麵前如此編排儒祖,季貍就算是性子再清靜,也一時不能忍:“野言閑碎,豈能誇誇?休得再胡言亂語!你們是誰?如此無狀?!”


    雪探花呲著牙,發出威脅的低吼,為主人助威。


    “她很著急。”白冠男子道。


    “看來她也知道這件事。”黑冠男子說。


    季貍隻恨自己不會說髒話,千言萬語無法表達。


    雪探花喵喵喵喵罵個不停。


    “是該介紹一下。”白冠男子行了一個古禮:“在下鄭韶。小姑娘你……是否聽聞?”


    黑冠男子道:“趙繁露。”


    季貍表情變得凝重:“陰陽二賢!”


    她當然聽聞……


    讀近古曆史,豈能略過諸聖時代?了解諸聖時代,豈能忽視陰陽家?


    而論及陰陽家,又如何能不知道鄭韶與趙繁露!


    他們是諸聖時代裏,陰陽真聖最厲害的兩個門徒。


    稱為“陰陽小聖”,又號“陰陽二賢”。


    “聖者”乃超於絕巔而近於超脫的強者,在某種程度上,諸聖時代稱賢之人,都是衍道層次的強者。


    陰陽真聖鄒晦明開創了陰陽學說,鄭韶與趙繁露將其補完,他們是鄒晦明最傑出的弟子,也是幫助鄒晦明成聖的賢人!


    時光荏苒,陰陽真聖都已經命化,陰陽二賢當然也不可能還活著。


    如今的形象顯現,隻是在諸聖時代的極盛時期,陰陽家在這失落之河的某一段,於時空之書的夾頁中,剪下了一縷時光,深藏在禍水之中、關於方位的概念裏。


    白冠白袍的鄭韶哈哈大笑:“後生晚輩還記得我,我也算是沒白活!”


    黑冠黑袍的趙繁露則悵聲道:“今夕何夕?我們在這裏已經等了多久?”


    “諸聖時代早已結束,連同諸聖時代在內的好幾個時代,共計十萬三千年的曆史,都劃作近古。現今已經是道曆新啟之年。”季貍說道:“陰陽家已經不存在了。”


    鄭韶笑容燦爛:“有趣!我已經死了這麽多年!”


    趙繁露則道:“不,陰陽家永遠存在。”


    “我說——”鬥昭斜來一步,攔在鄭韶的目光前:“你們聊夠了沒有?看在你們已經死了很久的份上,我願意給你們一點耐心。但不是一直給。”


    “哈哈哈哈……”鄭韶大笑一陣,然後道:“我一直以為我欣賞直接的人,但是當我自己被這麽直接地對待,才感覺這種人真是沒禮貌啊……小子!那我就給你新的規則——現在你們需要分成兩隊,同時挑戰我和趙繁露。贏得這場挑戰,你們就能繼續往前走。”


    話音一落,他便笑著退回無盡的燦光中,趙繁露一聲不吭,也走進了永恒的幽暗。


    長長的甬道上,隻剩下入此迷宮的六個人。在左右兩側的映照下,他們的麵容也仿佛晦明不定了。


    鄭韶和趙繁露,曾經都是走到超凡絕巔的存在。


    現今雖然隻是一段時光中的剪影,在這特殊的、關於方位的概念裏,也能夠體現洞真層次的力量。


    這當然不會是一場簡單的挑戰,哪怕“陰陽二賢”的剪影削弱至此!


    現在這六個人還真不太好公平分隊,主要是寧霜容還處於一種耗力過多的虛乏狀態。


    季貍開始回想鄭韶和趙繁露的相關情報,默默計算究竟怎樣的分隊方式,能夠達成最輕鬆的戰果。對她來說這並不難算,需要的時間也不多……


    但對鬥昭來說,這無疑不是個問題。


    “你們一隊。”


    他隻留下這一句,便拖著天驍刀,獨自踏進燦光中。


    季貍看向薑望。


    薑望溫聲笑道:“彼方善惡不明,真假難辨,不能全聽他們的。你們且在這裏幫忙戒備,有什麽不對勁,就及時出手彌補。我先進去看看情況。”


    手提長相思,一步入暗幕。


    其言已罷,其人已隱。


    虛空之中翻開一本書,字跡蜿蜒。卓清如麵色如常,而筆下寫道——


    薑真人雖然溫和,驕傲也不少半分呢。


    ……


    ……


    鬥昭一步踏進熾白燦光裏,走進了鄭韶的熾光世界。


    熾光並不至於刺他的眼,他眼中的鄭韶如此清晰明確。


    鄭韶堂皇地站在那裏,雙手大張,臉上是燦爛的、近於癡妄的笑:“歡迎你來到我的白日夢中!”


    在陳樸所著的裏,就明確說到,“白日夢”這個詞語,即是來源於鄭韶。


    於諸聖時代尚是一個代表美好的詞語,而在時光衝刷過後,於今日成為一種略帶貶義的妄想。


    因為鄭韶的白日夢,並未成真!


    整個諸聖時代的努力,都未達成最高理想。遑論已經消亡的陰陽家,遑論鄭韶之夢。


    鬥昭遍身的金光,將熾光排開,一步步往前走:“我來打醒你。或殺你於夢中。”


    鄭韶歡聲大笑:“要懂得尊重前輩啊,小子!我們這些創造了曆史的人物,難道不值得你好好膜拜嗎?見我,為何不拜!”


    “現世為真世,中古近古都如煙。今人為真人,古人前人都成昨!”鬥昭往前走,白日夢世界如此遼闊,但他每走一步,都將他和鄭韶之間的距離斬半:“死人就好好躺著吧,你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的人用不著你們來考驗。”


    他的武服輕輕揚起,天驍已然橫空:“睜眼看看,今日是誰之天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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