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玄胤是個知史的。


    什麽叫“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當年天下大爭、龍虎相會,雪太祖洪君琰起勢於西北,第一步卻選擇閉關鎖國,詐稱專意對付修羅,無心現世權柄,從而獲得了安穩的發展時間。其意在於隔山觀虎鬥,要等得諸強皆疲,再來收拾破碎山河…….


    這穩健老辣的徐圖之策,因為荊太祖唐譽的崛起,幾乎成了一個笑話。


    諸強確然疲過,這天下的機會也給過,但假鎖國變成了真鎖國。


    洪君琰起先固守不出,到最後東出無路。


    不是沒有嚐試過,但接連幾次東出的戰略,都被荊國砸得粉碎。


    多少人都在背地裏嘲笑,有的甚至不在背地裏——洪君琰空有宏圖大誌,手握強將雄兵,影響力卻從未出過雪域。生在風雲激蕩的時代,卻徒勞做了看客。


    但誰能想得到,洪君琰屯兵屯糧屯到了極限,一屯就是三千八百年!


    待得昔年霸主一個個退位,或死或隱,他再出關爭霸。


    孟令瀟已衍道,魏青鵬還活著,把握長壽宮核心隱秘的洪君琰,肯定也沒有真個死去。唯一的懸念,隻在於他將以何等方式歸來。


    而鍾玄胤,將親眼見證曆史!


    這對史家而言,簡直是天大的資糧。薑閣員拽得好哇!


    作為老真人’,鍾玄胤畢竟有年長的穩重,迅速將眼前的信息都捕捉,不著痕跡地理了理衣襟,表情已是十分沉靜:“原來如此!你們把曆史上的強者,都以凜冬仙術冰封起來,匯聚於今。在過去布局現在,用曆史支援未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歸位於此空棺者,應是冬皇?


    在舉國文武大臣的注視下,當代雪君洪星鑒反手拽鎖鏈,獨飛更高處:“至冬棺,凍靈棺,雪寂棺,寒羽棺……此四棺者,四方之主。寒蟬冬哉仙陣的最後一步,需要四尊衍道強者的支持,方能召起極霜棺,迎回太祖的巔峰力量。”


    “這口凍靈棺裏,躺著的應該是霜仙君。可惜她老人家在兩千多年前,戰死於剿魔之役,靈性渺渺,未能歸於此棺...


    洪星鑒仰天嘯道:“冬皇何在?霜仙君轉世身,當承霜仙君之責也!”


    其聲震於長空。


    而有一纖冷身影,從天而降:“雪國如此大業,謝哀豈會缺席?”


    薑望終於再一次看到謝哀。


    這冰刻的美人,出現在凍靈城的上方,仿佛冬的衣裳,冬的形象,果是凜冬之女、當代冬皇!


    “剛發現納蘭隆之的蹤跡…….但還是叫他跑了。”她如此平淡地解釋了一句,便抬起手來,一指點向寒羽城。


    一指化生,雪域新天。


    寒蟬冬哉仙陣的力量被牽引,一時咆哮凍靈城。


    此城城腳結寒霜,城牆爬冰棱,冷氣衝天而起,霎時虛影橫空——第四口棺材已召出!


    寒龍負棺,真君歸位。


    衍道修士不是大白菜,不可能一茬一茬地長。想要瞞過世人,則更不簡單。


    如霜仙君許秋辭便是死得眾所矚目,根本沒有逃歸仙棺的可能。


    雪國立國這麽多年,真正藏起來的真君,也不過孟令瀟、魏青鵬,兩尊而已。一者是真人隱修,瞞天過海,一者是重傷垂死,假死休眠。


    洪君琰爭霸未來的計劃,其真正核心,並非人們所仰望的衍道絕巔。而恰是被衛瑜斥為“凍肉”的那些“過去戰士”!


    免費領幣這些在雪國漫長曆史裏積攢下來的強軍,以及隨他們一起休眠的家人,才是霸業根本。


    他們將填塞這個地廣人稀的國度,讓雪國真正擁有匹敵霸國的潛力。


    就像此刻已經被擠得密不透風的雪寂城。


    將過去歲月裏的潛力,挪到現在。三千八百年的時空,疊為一片。


    這才是真正的“用曆史支援未來”。


    過程中當然有很多不可測的風險。比如還未來得及蘇醒,雪國就已經被吞並。比如這些人從休眠中醒來,天下已經一統.….


    傅歡便是留下來控製風險的人。


    他坐在永世聖冬峰,長久地注視這個國度,確保“爭霸未來”計劃的順利推行。


    或許他從來不孤獨,因為他的戰友呼之將出。


    這舉雪域之力推動的寒蟬冬哉仙陣,最後一步需要四尊真君來護道。


    而這第四尊…….自然隻能是傅歡。


    偉大仙陣的力量,咆哮在這片時空。


    寒潮席卷雪域,天穹竟成冰鑒。


    所有人都看向高穹,其間有極地天闕山脈的照影,而人們獨獨注視著,不化的那一峰。


    雪太祖洪君琰的戰略固然宏偉,藏兵三千八百年稱得上大手筆,但臥榻之側,荊國能夠容許嗎?屆時尷尬的在兩個大國之間,西北五國聯盟,又將如何自處?


    這一次太虛閣推行星路之法,雪國就立馬決議開關,定在七日之後,全麵迎接太虛幻境。更是現在就啟動寒蟬冬哉仙陣,顯然就是為了不給他國反應時間。


    雪國有信心在七天內,將“寒蟬複蛻,舊人新醒”演化為既定的事實。


    荊國是否來得及幹涉?


    薑望全程隻做看客,就連記錄也由鍾玄胤代勞,回頭述職都不用——翻史書不就得了?


    但他卻有強烈的預感,變化正要發生。


    雪國到目前為止,順利得有些不像話了。簡直像是有誰在幫他們掃清障礙。


    內外皆無阻,天下豈是這樣風平浪靜的天下?


    三千八百年後的現世,未見得就比三千八百年前容易競爭!


    沒有辜負雪國人的期望,永世聖冬峰上,傅歡已經起身。


    這位雪國開國就存在的真君,亦是雪域人民心中不倒的雄山。


    由他親手完成寒蟬冬哉仙陣的最後一步,迎歸他的舊友,是再也合適不過。


    “輝煌大世,風起雲湧,多少英雄豪傑,成敗轉頭空!”他赤足薄衫,立在高崖,俯瞰電光暴耀,如同遠行的旅客,終於抵達蒼穹盡頭,來到雷海之岸:“我曾見人族勝妖族,國門鎮妖門,是開國第一人!我曾見聖賢苗裔在東方,也與當世第一試高低;我見那絕世殺絕世,天子鎮凶開霸國;我見神力無窮者舉九鼎,日落之地傳勇名;我曾見天生一雙蒼穹眸,引得神輝為帝袍;我見唯其不臣者,獨自舉旗在南疆!”


    “我見英雄多蓋世,江山競妖嬈,我卻是岸邊一看客!”


    “英雄之誌,豈肯熄滅?凍雪不凋,野火招搖!


    “我等了三千八百九十二年,洪君琰沉眠了三千八百一十二年,許許多多的雪國戰士,如寒蟬藏在深雪中——是時候了,這天下應當聽到,來自西北之地,雪域的聲音!


    這是道曆之初我們未竟的霸業,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雪崩!!!”


    他憑借洪君琰留下來的權柄,獨自調理整個寒蟬冬哉仙陣,而終於在這時候成功調和所有,在永世聖冬峰上,搖搖一按掌——


    這一按,便換了人間。


    寒氣蒸騰聚雲海,茫茫雲海似雪崩!


    一時竟有天傾之勢。


    大片大片的霜雲落下來,好似寒羽一片片,落向寒羽城,歸於寒羽棺!


    “不好意思——打斷一下。


    在這極致震撼的時刻,虛空之中,忽然響起這樣的聲音。


    這個聲音並不如何威嚴,隻莫名地讓人感到親近。


    像是你久未見麵的友人,像是家鄉的故親。


    但是它卻中止了一切,如同一柄看不見的長刀,斬斷了所謂的“大雪崩”。


    此聲響起,因緣斷絕。天空傾落的霜雲,全都定止了。像是一團團被木棍撐住的棉花糖,等待著稚子的取食,就這樣在天穹陳列。


    而後一霎清空!


    無影無蹤。


    天穹是鏡。


    從冰鑒天穹的映照中,人們得以看到——整個極地天闕山脈,有一個隨空間一起劇烈扭曲的瞬間。當它平複下來,也像是某種宣告。


    在那永世聖冬之巔,那繞峰而聚的萬古雷雲海,自然而然地分開一條路。


    一個兩手空空,身穿黑色威儀侯服,麵帶微笑的男人,從雷海之路的盡處,一步步走過來,走向傅歡。


    他說道:“原則上我並不願意扼殺他人的理想,更何況你們已經籌備了這麽多年。


    但是傅真君,我不得不說,你們的計劃,大概是有些想當然。這三千八百年,你們藏了多少兵?有幾支強軍?兩支?三支?四支?”


    此人足分雷海,眸開天地,勢絕蒼穹,天然有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你傅歡也算


    是參與了時代,這三千八百年來,修行法、兵陣、軍械、丹藥、戰法,更迭多少代。你豈不知?昔日之強軍,今日仍是強軍嗎?我敢說,若隻派這些凍肉出征,你們連寒國都打不過去。何能奢談霸業?”


    傅歡抬起眼睛,與這不速之客對視:“你也知我參與了時代——我就是那個確保他們跟上時代的人。隻消有個三年五載,我自然能讓他們適應當代戰法,習慣最新兵陣。


    他們隻是睡了一覺,不是真的死了。”


    “你們的問題難道僅止於此?”雷海中走來的男人,抬起手,遙指雪寂城。準確地說,是指著初代冬哉主教魏青鵬:“魏青鵬當年也算一代名將,長於攻殺破陣,在虞淵戰場以重騎兵聞名。但兵法已有三千八百年的代差,我們現在用的陣圖,和當年已經不是一個層次的事物。我敢說,若各引一支騎軍為戰,僅以兵陣決勝負,他未見得能贏衛瑜。衛瑜你們可能不認識——他就是現在躲在太虛角樓裏裝死的那個小子。”


    人們都下意識地看向太虛角樓。


    衛瑜隻恨角樓為什麽沒有地下室,他真的好想鑽低一點。


    劇本不是如此——他本該是那個勇敢踏入雪國、深刻了解雪國,戰後也順理成章參與主政雪國的大秦天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薑望隨口說他要來雪國當皇帝,倒也不完全是屁話。


    按照劇本,他應該是以一個相對明朗的身份,在關鍵時刻引發變化,掀起雪域乾坤之覆,贏得天心與人心。


    怎麽現在風頭都讓老頭子們出了?


    年紀大的翻天覆地,翻手為雲覆手雨。


    年紀小的如他,卻隻能在這裏被圍攻,被圍觀,被指指點點!


    羞煞也!


    不同於衛瑜的窘迫。


    很多人都注意到,在曆史上以脾性暴烈聞名的魏青鵬,並沒有反駁什麽。


    真正知兵的人,一定知曉戰法的革新有多麽恐怖。當年他還在一線爭殺的時候,


    就未敢放鬆一刻,時時學習鑽研,每日軍報不離手,生恐落後於時代。


    沉眠了三千八百年,怎麽可能沒有代價?錯失的三千八百年的時代發展,就是其中最沉重的一部分!


    他尊重事實。但絕巔如他,一定也可以走回來。


    三千八百年的時代發展,又重新成為他的老師,他可以再一次學習曆史,用絕巔的眼界,這如何不是美事?


    所以他隻是咧著嘴,他不言語。


    而行走於雷海的男人,又指著至冬城上空、輕搖折扇的孟令瀟,輕笑道:“孟令瀟?道曆一五零零年間的絕頂真人?可惜現在已經是道曆三九二六年,絕頂的界限一再被突破。今日之孟令瀟若還是真人——”


    他轉手遙指默默旁觀的薑望:“恐未見得是這位年僅二十六歲的薑真人對手!”


    孟令瀟扭頭看向立在閣樓飛簷上的薑望,眸中是掩不住的驚訝:“長得倒是青春美好,但真隻有二十六歲?”


    哪怕是用透支潛力的法子,二十六歲成真,也實在有些可怖。


    魏青鵬亦是瞪圓了眼睛,眺望此方,想要看清這是怎樣一個怪胎——這一覺果然滄海桑田,世上已有二十六歲之真人嗎?


    雷海中的男人還在誇耀:“在你們被凍住的時期,這世上尚未有三十歲以內真人。但現在,僅這太虛閣裏的九名閣員,就超過一半都是此等真人!而你們所看到的薑望,是二十三歲就成真!你們以為這是什麽時代?人道至此為絕巔,這是最輝煌的大世!一


    些過時的人,帶著一些過時的想法,把握一些僵硬的力量,竟然妄圖建立當今之霸業。


    他慷慨他的,雪國人謹慎雪國的。薑望趕緊駕馭太虛閣,又後退千丈:“我微笑不代表我同意,我不笑也不代表我反對。沉默不是默認,發聲也不是抗爭。我隻是解釋我自己——在今天之前,我不認識諸位裏麵的任何一個,我不帶任何立場。我對天下大勢沒有概念,我這個人也不懂政治。你們聊你們的,打起來也不用理會我,太虛閣絕對中立,我亦隻是路人!”


    今天的他過分謹慎,眼瞅著都要退出雪國國境外了!


    眾人也就收回了視線。


    一定能夠再次走上絕巔。他們缺的隻是知見而已,我們早有準備,也很願意重新學習。


    永世聖冬峰頂,傅歡表現得很平靜:“這些問題不勞你操心。曾經走上絕巔的人,“對,說到底還是時間。隻要給一些時間,相信這些舊世的精英,也能適應新時代。”身穿黑色侯服的男人,就這樣一步往前,麵對麵地踏上了永世聖冬峰:“但已經看到了我,閣下覺得——你們還有時間嗎?”


    他麵迎傅歡,卻背負雙手,淡然道:“秦國許妄,今奉大秦天子令,特來接掌雪域!”


    大秦貞侯許妄!


    正在虞淵引軍廝殺,前不久殺死修羅君王阿夜及的許妄!


    他竟然在極其危險的虞淵,殺出一條通道,殺出了雪國所鎮守的虞淵入口,來到傅歡麵前!


    雪國要接續道曆新啟之年的霸業,第一個站出來阻止的,不是一直謀劃雪域的荊=國,而是遠在西境另一頭的秦國!


    但還有一件更恐怖的事情——許妄是一個人來的嗎?


    修羅君王阿夜及的隕落,竟然隻是起筆。


    布衣謀國王西詡,和這位大秦貞侯,究竟是布下了怎樣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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