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武安城和妖族南天城之間,是一片混沌。


    武安城的建立,標誌著一座全新戰場的開辟,而人妖兩族共計十三位絕巔強者的生死搏殺,直接打爆了這座戰場。


    所謂「武南戰場」,也算是超額完成了使命。


    這座迎歸人族英雄的大城,現今的象征意義遠大於戰略意義。作為後方又不夠安全,作為前線又打不了大戰,僅有的人氣,全靠「人族天驕成功自妖族腹地回歸」、「十三位絕巔強者大戰」的事跡吊著。


    薑真人故地重遊,不免感慨。


    時至今日,令他印象深刻、不能忘懷的,並非當初在妖界掙紮之艱難。而是失陷妖族腹地後,那些係於此身的盼望和等待,祈禱和祝願。


    不過他也隻是略轉了一圈,便悄然離開,來去不曾驚擾任何人。


    有一支齊國的軍隊在此駐紮訓練,領頭的將軍薑望並不認得,好像是鮑家的某一支。屈指數來離齊也已經五年了。


    時光易逝如流水,也照黃葉為清波!


    欲殺此界六真妖,雀夢臣是一個很好的湊數目標。


    除了他身為羽族鐵籠軍統帥、手握強軍的重要性之外,曾經的「緣分」也讓薑真人很是惦念。


    薑真人是個念舊的。


    黃臉的老和尚當初解放四覺,將雀夢臣打得瀕死,是天妖在場,才留得小命。他如今提劍而往,再續前緣,也算是「繼先師未竟之業」了。


    綿延的十萬大山,就是文明盆地的屏障,是天獄世界裏的天地之界,天然的高牆。那些天然的界關或人妖兩族斧鑿的山缺,就是兩族之間大大小小的戰場。


    薑夢熊把霜風穀轟平,將狹窄的山穀界關,開拓為能夠雲集大軍的戰場。十三位絕巔強者,又將這處戰場轟為混沌。這片混沌恰是南天城和武安城現在都異常安穩的理由。


    混沌之外界障仍在,南北不通。混沌本身,即是最穩固的屏障。


    武南戰場百年之內無法開啟,想那雀夢臣,很難料到來自武安城的風險。


    薑望現在不怕對手強大,隻怕對手避戰。等閑真妖,來幾個他打幾個。但獲勝容易,擊殺難。尤其是天獄世界如此廣闊,打不過的真妖往妖族腹地一撤,那是半點法子都沒有。


    薑望來到了混沌前,這裏是記憶中霜風穀的位置—霜風穀雖然已經不存在,但有關於那條峽穀的一切細節,至今仍在他的腦海裏。因為他曾真切地在其中廝殺,並且成功爭取到了一線生機。


    就是在這裏,莊高羨借身出手,一拳將他砸進霜風穀,讓他從大齊武安侯的自矜中驚醒,開始了那場近乎十死無生的逃亡之旅。


    如今莊高羨已死,但他當初是如何悄無聲息潛進天獄世界,又是如何抹去的痕跡,景國那邊至今沒有一個調查結果出來—又或者說,景國的調查早已經結束了,隻是堅決不對外公布。


    或許是為天下所注視的必然,景國總是需要確立自己強大不可戰勝、巍峨不可動搖的形象。這個古老帝國的內部清洗,總是以暗湧的形式發生。


    但如【一真道】那樣的存在,是可以悄無聲息解決的麽?薑望對此存疑。


    結合遊驚龍的詐死脫身,莊高羨死前的呐喊,以及姬炎月之死則這點疑惑都大可不必。


    一真時代已經落幕了。


    但一真道卻從未消失,現在仍然茁壯的存在!


    雖然知曉這裏不會有任何痕跡留下,況且又是好幾年前發生的事情,薑望還是以當世真人的視野,仔仔細細地探查了一遍。


    結果當然無所獲。


    眼前的混沌吞光斂色,時空混淆,元氣未分。


    薑望隨手放出一排焰雀,引


    發爆鳴交響,使之以各種姿態穿進混沌中。在不斷湮滅的三昧真火裏,感受這片混沌。


    他的計劃非常簡單,也稱得上魯莽—他打算橫穿混沌,突襲南天城,殺雀夢臣一個措手不及。


    混沌當然是危險至極。


    在神霄世界升華之前,天獄世界被萬妖之門鎖死,通往諸天的唯一路徑,就隻有混沌海,那是天妖都不能保證存活的危險地帶。


    幾個大時代以來,為了開拓前路,多少天妖在泅渡混沌海的過程中消失,自此不聞其名。妖族就這樣真切地被鎖死了幾個大時代,與人族的差距越來越大。


    薑望現在還沒辦法跟天妖相比,但眼前這片混沌,也遠遠比不上混沌海。


    若說鎖死天獄世界的混沌是海,無限寬廣、無窮險惡。武南戰場上這片衍道打出來的混沌,頂多是片「混沌窪」。


    垂髫童子,涉海必死,可若是小水窪,大步跨過又何妨?


    混沌的危險不可小覷,但薑望已有直麵的把握。


    焰雀接連凋落,這片混沌的虛實,也大概被捕捉。故而輕輕一步,踏入其中。


    混沌之中,當然是沒有視野可言,他也不需要。三昧真火遍道身,使得他似混沌中的火炬。


    當初遠古妖皇開拓此界、數不清的天妖自舉為法壇,想來也是相似於此。


    三昧真火分解混沌,也被混沌所混淆。


    薑望漫步其中,自有天地。


    武南戰場的距離瞬息可越,但在混沌之中,一切都變得艱難。


    而金白赤三色的火焰長明。


    在頓感壓力的混沌深處,薑望眸光一轉,倏為赤金,身後顯現三尊法相的虛影,魔猿、仙龍、眾生。


    三相並舉,三界合一,他的速度驟然加快,瞬間跨過了混沌!


    當然光影都收斂,聲聞都不聞,他躍出混沌來到妖族領地的瞬間,是悄無聲息的。


    妖族在這個方向當然有哨兵,但他們什麽都發現不了。


    所見清風如昨日,所見混沌吞光影。


    跨過這片混沌就是南天城,謹慎來說,是應該好好觀察一番情況,再決定如何行動的。但有了前次在妖界逃生的經曆,薑望非常清楚真正危險的是什麽。


    文明盆地有燧明城裏的文明之火,有萬妖之門鎮壓,人族在其中自由無礙,出了文明盆地,就必須麵對妖界天意。


    這是幾個大時代以來,妖族在此界結成的勢。


    屢戰屢敗屢次窮途的逃亡之旅,令薑真人非常清楚「天意」是多麽恐怖的東西,也令他擁有了對抗天意的經曆。


    在接觸浮陸世界的疾火毓秀之後,更可以說大概了解天意運行的規則。勉強稱得上洞察了天意之真。


    「天意」並不能化作具體的存在出手,一切敵對都是規則的引導,須得基於妖界本身的力量。


    簡而言之——


    這次行動務必要快,快到讓妖界天意的針對,還沒來得及醞釀成行動。要在風暴匯聚之前,先行脫身。


    所以薑望才衝出混沌,便筆直貫向南天城,像一支投槍,像咆哮於時空的羽箭。見聞仙域籠於道身,使得他如此高速地迫近,卻斂光斂聲,不被發現。


    像是一縷微風,吹到城門外。


    守城的妖兵全無所覺,但覆蓋整座南天城的大陣,幾乎是應激而起。畢竟曾經直麵武南戰場,這座妖族大城的戰爭規格並不低。


    就在南天城大陣亮起的同時,城門之前也綻開燦光,顯出一個挺拔的身形。薑望一刹那披風浴火,劍撞所謂「妖族南天門」!


    轟!


    偌大一個南天城,偌大一座護城大陣,那


    有如火炬的大陣節點,一個個的熄滅了。根本沒來得及完全運轉,就已經被強行碾破。


    碎陣於方起之時。


    當薑望的身形被南天城守軍所注視,招搖的炫光已經轟然炸開。流光飛轉,掠行全城,妖兵成群而倒。那些妖族戰士發出來的慘叫聲,也成為另一種兵器,殺向他們的戰友。


    見亦殺,聞亦殺。


    見聞仙域鋪開來,殺妖如割草刈麥。


    南天城的城門,昔日曾碎於葉淩霄的拳頭下,今日也是毫無懸念地被薑望轟碎了。


    不同的是,當日有真妖蛛弦擋住葉淩霄,今日薑望身前卻沒有


    所有攔路的妖族,無論是妖兵還是戰將什麽的,沒有一合之敵,也來不及留下名字。


    薑望極速縱於南天城中,所過之處幾乎無阻。赤金色的眼眸,霎那似星河流動——


    仙術·仙念星河!


    聲聞一瞬滿南天!


    這時候他才發現一件尷尬的事情——


    人族這邊的情報過時了,雀夢臣和他的鐵籠軍,已經不在南天城。


    也是,武南戰場都是一片混沌,這裏注定打不起大戰,實在不必留一尊真妖在這裏。就如同武安城現在也沒有真人駐守。


    雀夢臣或許之前在這裏駐紮過一陣,可現在已經走了。


    薑望素來果決,轉身便要離開。但觀自在耳一動,卻是捕捉到一個很有趣的名字——獅善鳴。


    「善鳴公子,不要衝動。大祖讓卑下陪您在這裏修煉幾天,就是不想您參與戰事。敵人凶橫,不可輕攔!」


    「我獅家血脈,豈可懼敵!兄弟們都戰死了,我不可藏刀!」


    「公子!此意外之事,與您無責!那至少是個真人,不要去送死,藏在地窖或還能有一線生機啊!」


    這不是那尊老獅子新近培養的後代嘛!


    據說是要填補天海王獅善聞之空缺的獅族新起天驕,老獅子獅安玄的寶貝血裔。


    真是緣分!


    薑望倏然折回,縱身掠影,已入城中華府。


    「獅兒不必糾結,我來也!」


    入府的同時一劍斬出,瞬間劍光滿院!


    此府列陣之妖卒兩百六十七個,連護衛統領在內,皆死於一劍之下。


    薑望施施然探出左手,已將那妖兵拱衛的滿頭金發的俊朗獅族捏在掌心。


    「獅安玄呢?」薑望以見聞掩住麵容,隨口喝問,聲如洪鍾:「我來尋他單挑!」


    名為獅善鳴的年輕獅族倒也勇猛,隻是怒口一張,奮力咬來:「區區真人,裝什麽衍道!待大祖知聞,必來殺你!」


    天可憐見,作為獅族後起之秀,大祖獅安玄欽定的可以接替獅善聞位置的天才,他勤勤懇懇練功,不曾有一刻懈怠。大祖對他也很是關照,在自己有行動的時候,還特意把他丟到南天城來休養。令他潛心修煉,避開刀兵。


    但人族的真人怎麽殺來此地?天地之界不存在了嗎?


    薑望一聽獅安玄果然不在,順手一扭,便將這顆頭顱摘下。


    殺妖的同時,他已經飛出南天城外,手提妖顱,回身一劍,在那南天城的城牆上,刻下一行大字——


    誅妖者,大齊博望侯重玄勝!


    字跡故意的胖大了幾圈,筆鋒狂囂,間染幾點鮮血。


    而後便縱青虹一道,消失在南天城殘餘眾妖的視野中,自入混沌深處。


    整個過程,怎一個「快」字了得。


    穿出混沌,薑望


    接下來便看南天城那邊如何反應。


    若來的是真妖,他當暴起殺之。


    若來的是獅安玄秦真君救我!


    ……


    ……


    「你在等誰救你?等得到嗎?」


    天地未開,宇宙未形。


    在喪殺五感、湮吞元力的混洞中,有一個平靜的聲音,如律令般響起。一字一字,威如淵海。此聲之後,有窸窸窣窣蟲豸攀行的聲音回應。


    繼而在嘈雜的蟲豸聲裏,誕生出一個邪異而瘋狂的聲音:「是否有一種可能,死亡正是我所等待、我所尋求?有機會死在中域


    此聲是自無生出有,在混洞之中開出天。


    於是茫茫無際的混洞裏,誕生了一抹綠焰。


    綠焰跳躍,顯見其光,照出了無邊混洞裏,一個沉靜的男子。


    此人身穿一領虎嘯山河袍,踏一雙登雲靴,額寬臉闊,自有堂皇之氣。兩手平靜地張開,骨節粗大,仿佛掌握宇宙。


    他便是樓約!


    中域


    也是天下


    他平靜地看著麵前這縷綠焰,在綠焰的閃爍之中,看到一張扭曲的瘋狂的臉。而後才看清那雙綠眸。


    「原來如此!」


    在這平靜的注視裏,樓約已窺其真,語氣沉篤,帶了幾分讚歎:「你的死亡即是最歹惡的咒,殺你者將永為咒力所擾,永世受咒道糾纏。後世凡有修咒道者,皆要以此為先咒—難怪桑仙壽都說沒把握單獨殺你,要請我來,你的確開辟了一條通天的道路!」


    綠焰之中尹觀的麵容不再搖曳,長發卻在張舞:「承蒙您如此居高臨下的讚譽。但願我苦心為事,能收些微之功。使天道成缺,叫你此生有憾!」


    焰光暴漲!


    那邪異的綠焰瞬間化作一條碧鱗巨蟒,頷下有肉須,額上有鼓包,遍身鱗片,每一片都刻寫著妖異的咒文。


    在連日的逃亡與逐殺之中,作為現世咒道最高成就者,尹觀所凝結出的咒鱗邪身!


    此身隻是顯形,便已經撐住混洞,自開天地。


    碧光遊走八方,要化混洞為咒世。


    所有未分的元力,未開的五行,混洞裏的一切,在這時都誕生了清晰的分野—生與死,即是陰與陽,即成天與地。


    混洞分出來的一切,在這一刻都自生而赴死,當然也包括樓約的道軀。


    但見那浩渺無邊的道則,被碧光染成實質,黯然枯萎。


    又見得雄軀凋落,不斷有碎片落下來,片片似飛灰。


    樓約低頭審視道軀的自毀,臉上帶著淡然的笑,輕·嘖了一聲:「真天驕也,能逃這麽久,倒也不是中央天牢的無能——可惜今日遇到的是我樓約。」


    隨著此聲落下,忽而天地複歸,混洞翻轉。


    那條碧鱗巨蟒,落在一隻恐怖巨手中。


    手掌延伸出來的樓約,無限接近於常態,而他的手掌和掌心的碧鱗巨蟒,也在視野中近乎無限地縮略了。


    眼前的樓約,不是樓約。


    混洞之外,更有混洞。


    天高有幾重?


    皆在他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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