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無際的潛意識海,容得下魔猿與魔君的對話。


    真正無邊的現世,卻不會有此事發生。或者人與魔的交流,本身即是一種罪過。


    “嗬嗬嗬嗬。”魔猿笑道:“魔祖歸來,魔族則有機會威淩萬界,反侵現世。魔祖不歸,萬界荒墓就是魔族永恒的墓地。魔君不願祂歸來?俺倒是想不明白也!”


    他永遠也忘不掉,餘北鬥最後離開的身影。


    他當然也不可能忘掉,命占絕望的讖言——“滅世者魔也!”


    這是命占師代代相傳,代代死占,不變的卜辭。


    雖然說命占已絕,雖然星占宗師們對此嗤之以鼻,雖然薑望自己也半點不懂卦算。


    但他懂餘北鬥。


    他信任餘北鬥。


    他對這卜辭,懷有最高的警惕。


    事實上這也是他今日來探究七恨魔君、探索魔界的重要原因。


    他想知道,究竟是什麽樣的恐怖存在,讓餘老頭焚道以火,不惜一切。


    他雖多次邊荒斬魔,但對魔族的了解,確實流於表麵,幾乎沒什麽了解。


    但有一點是非常明確的——無論人們是否認可命占的讖語,都一定尊重魔祖的威脅。無論人們是否把魔族當成有威脅的對手,都必須慎重對待魔祖歸來的傳說。


    縱觀曆史,多少次人族強者,或布下險局、或強行出手,屢屢圍剿魔君,就是為了打斷八大魔身相聚,阻止魔祖歸來。


    哪怕那隻是一個傳說,哪怕隻有億萬分之一的可能。


    近的有餘北鬥舍身鎮血魔,有塗扈百年設局、剝幻魔君假麵,遠點的有霜仙君戰死於剿殺聖魔君之戰。


    沒人敢放任那種可能。


    曾經差點毀滅現世的浩劫,就是由魔祖掀起。迄今為止,那仍然是人族曆史上最大的幾次危機之一。


    遠古八賢之毋漢公,就是死在魔祖手裏。


    當年上古人皇是和儒祖、法祖聯手,方才誅殺魔祖,結束魔潮。


    而上古人皇也因為與魔祖那一戰所受的傷勢,在強撐著平息魔潮之後,道解而死。


    整個現世,因魔祖而死的人不計其數。從辛勤耕作的普通人,到絕巔之上的超脫強者,無能幸免。


    如今還時時能被發現的上古魔窟,就是留痕。


    這般恐怖的存在,誰能不忌憚?


    連世尊那樣的偉大存在,提及魔潮,都常懷懼怖,陰影未消。


    薑望重視魔族滅世的傳說,但以他對魔族的了解,知道的也就是幾尊魔君。說到最忌憚,也無非是魔祖。


    現在位於魔界至高、名列八大魔君之一的七恨魔君,竟然也要阻止魔祖回歸?


    好比偌大一個敵國,當朝皇帝高舉反旗,竟要反那個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的太上皇。


    對人族來說,這是顯而易見的好消息。


    但是真是假,卻也不敢輕信。


    “道途漫長,難免行差踏錯。”七恨魔君搖了搖頭,輕歎一聲:“本君一世自負,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當初做了一件蠢事——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以《七恨魔功》替代《苦海永淪欲魔功》,讓自己取代了欲魔君。”


    魔猿嘖聲稱奇:“魔君能夠替換亙古不磨的《苦海永淪欲魔功》,躋身八大魔君之列,這是魔族萬古未有的壯舉。何以稱‘蠢’?這要是蠢事,天下豈有偉業?”


    七恨魔君道:“這過程的確是超乎想象的艱險,重來一萬次,我也未必還能成功一次。但一件事很難做到,不代表做成了就是對的。就算它擁有世俗意義上的正確,也不代表它是你正確的選擇。”


    他豎起食指,指了指天空:“當初我往上走,隻是單純地往上走,那時候我不相信魔祖會歸來,我隻想走到最高處。而魔君就是這裏最高的位置。我認為我別無選擇。”


    “問題在哪裏?”魔猿問。


    “問題就在傳說裏。”七恨魔君道:“八大魔身相合,八大魔功齊聚,魔祖就會歸來。你有沒有想過——魔祖如何歸來?魔祖歸來之後,原來的八大魔君會如何?”


    魔猿恍有所悟:“八大魔身合一身,方為魔祖道身?八大魔君,都要被抹掉自我?”


    七恨魔君抬起眼睛:“或者換個說法,那是八大魔功走到最後,真正的超脫路。”


    魔猿道:“這樣一聽,果然很有吸引力了!俺算是明白,為何其他魔君前仆後繼。”


    七恨魔君道:“但你為何在天道前卻步呢?那也是看得見的超脫的道途。”


    “大概是俺定不住心。”魔猿以身定海,笑道:“俺食煙火長大,不願往後隻吞香火。”


    “你不願不自由,更不願不自我。本君亦如是!”七恨魔君麵色平靜:“本君這一路走來,磨山斷海,步步荊棘,不曾假於一尊,未見天命垂憐。一刀一槍,盡身受也。一蔬一飯,皆自取也!那魔祖如何,與我何幹?”


    “魔君好氣魄!”魔猿拍海為讚:“然而萬族爭運,大勢求成。那魔祖是蓋壓萬界的無上強者,若能回歸,必定魔侵諸世。彼吞石咽鐵之輩,也不必蜷居於萬界荒墓,徒為廢墟蠅營。閣下乃至尊魔君,也說強者擔責,也說英雄寇仇,真無此慮?”


    “魔族命運也好,魔界未來也罷。泱泱大世,萬古流光,豈非魔祖不可?”七恨魔君隻將雙手一展,任海風撞麵:“吾輩活這一世,無非各行各路,各爭各命,各求各的超脫永恒。誰想禁錮本君自由,甚或抹掉本君自我,即為本君仇讎!別說魔祖了,什麽祖都不成——天下之重,未有重於自我。天下之貴,未有貴於本君者!”


    魔猿歎曰:“魔君真是個坦蕩的!”


    “魔猿也當以真示我!”七恨魔君很直接地道:“現在可以告訴本君,關於這場合作,你是否考量?”


    魔猿頓了頓,說道:“魔君給的條件樣樣都好,俺有心拒絕,可實在找不著拒絕的理由。”


    七恨魔君撣了撣衣角,十分灑脫自信:“若有但是,言於此刻!”


    魔猿眼中的烈焰,焚燒了所有的情緒,但他的聲音,還是有沉思的波瀾:“但你是七恨魔君。”


    七恨魔君聽懂了這一句,不由笑道:“絕巔的位置,不過是你必然會抵達的風景。超脫的瑰麗,也是你有機會窺見的永恒。伱這人族第一天驕,又差到哪裏去?今日畏我,我何嚐不畏後生!這天下事,常有投鼠忌器,如履薄冰,進一步,退一步,自己斟酌便是。大道如青天,這‘七恨’之名,如何就令你不成行?”


    魔猿甕聲道:“俺不信任自己的智慧,也不敢篤定自己的認知。俺現在覺得的好,也許藏著未來的壞,俺此刻見到的真,也許並不是長久的真。就如魔君所言,你當初登頂,自認別無選擇,現在卻覺得選錯了——君乃蓋代魔主,俺這冥頑後生,不免忌之憚之。”


    “也無妨!”七恨魔君大手一揮:“算上本君,八大魔君如今僅有其五,齊聚難得有期,歸一不知何日。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你可以慢慢考慮。再者說,真要阻止魔祖歸來,你現在的實力也還不夠,今天就算是你提供了一處靜室,咱們提前溝通——”


    他環顧左右:“這是個好地方,你知我知,天地不知。兩儀大道,潛意成海,鄒晦明也算是生不逢時!”


    這八大魔君裏的新晉至尊,總能聊到魔猿感興趣的點。他不由得問道:“魔君還認識陰陽真聖?”


    “好了!”七恨魔君沒有多聊的意思:“你盡可慢慢思考,隻有一樁,本君與你說魔祖之事,你不可與他人言語。若不夠自信,一定要找人商議。非絕巔不可言,因為絕巔之下,不能藏得此言。非絕對信任者不可言,因為紅塵滾滾,有許多人魔心深種,你我都不能知。機事不密則害成,這道理你不會不懂。魔祖不會在意我的叛逆,反正祂歸來之日,都會一並抹去,但你們卻失去了這個機會——你可明白?”


    魔猿撓了撓頭:“說得恁多,但俺聽著像是隻有一句——魔君是要俺自個兒與你鬥智鬥勇?俺可沒這自信!”


    七恨魔君嗤笑一聲,然後道:“魔祖之事,多一人知,就少一分成功可能。隕仙林裏那一戰,就是因為參與者太多,波瀾萬端,才叫那神秘存在抓到機會,拖延了戰局。幻想成真的那一位,剛剛歸來就投入超脫大戰,雖然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卻也無法遮掩萬全——咱們既然現在就開始商量大事,不可不記前車之鑒。”


    魔猿‘哈’了一聲:“山海成真,從幻想歸來。俺何德何能,與祂作比!”


    七恨魔君道:“你我所謀,若能功成,何勝於祂!”


    “莫要畫餅,俺已撐了!說到隕仙林裏那一戰,俺也實在好奇。那神秘存在究竟是哪位,又是怎麽抓到的機會,現在戰局如何——”魔猿沉吟道:“魔君給講講?”


    “魔猿兒,尊重一下我的魔君頭銜。”七恨魔君冷笑兩聲:“我可不是你的私塾先生,不負責為你解惑。”


    “唉!”魔猿歎氣:“俺要是知曉,俺願意講予魔君。有甚麽了不得!”


    “魔意在現世,比你想象的紮根更深。人族絕巔雖多,本君也不知誰能可靠。萬古大事,在你一念,你是拎得清的,本君不再強調了。”七恨魔君不欲糾纏,擺擺手便走:“那具血傀真魔,算是本君留給你的見麵禮,予她自由。你什麽時候想清楚了,通過她來聯係我。”


    魔猿法相乃心猿所化,是真源火界所形,本性冥頑,較本尊要跳脫得多。雖對七恨魔君十分警惕,看起來沒有任何問題的合作也不敢貿然答應。但見得這黑衣魔君的身影將要淡去,又忍不住撩撥幾句:“自古而今,哪有用不取主家之物做見麵禮?爾輩魔界至尊,何能空手登門!俺還以為,魔君至少也會丟下幾部魔功,叫俺先練著。”


    “魔猿。”七恨魔君回頭看他,微微一笑:“魔功本君倒是敢丟,你敢拿嗎?拿到手中,可敢練嗎?”


    魔猿搖動山嶽般的大手:“玩笑,玩笑!魔君懷寶自珍罷!後會有期!”


    七恨魔君抬步欲走,但又想起什麽:“倒是有一部魔功,如今無遮無掩,玄機自在,不知魔猿是否感興趣?”


    魔猿定了一下,晃悠著如山的魔軀:“魔君說的,可是《苦海永淪欲魔功》?”


    “你怎好說你不聰明!”七恨魔君笑看著他:“正是此功!在被《七恨魔功》替代之後,它正在失去不朽之性。你若毀之,是彼輩人族大功德。你若解之,或能把握魔祖命門!”


    魔猿一時不語。


    “看看!”七恨魔君哂然:“當日見你,年方十九,區區內府,敢拒本君。今日再見,幾近而立,登臨極真,卻是謹小慎微過了分。果然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不待魔猿說話,他隨手擲出一物:“這線索予你——若不要,毀之也可。若用得上,便去尋它。且自便吧!”


    他倒是極幹脆地消失了。


    隻留下一件非金非玉非鐵非木的鎮紙,虛懸在空中,散發著隱隱的魔氣。獸鈕為臥龍之形,雕工甚是細膩,靈動如生。


    魔猿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索性一招手,再次聚出一座三昧真爐,將這件據說藏著《苦海永淪欲魔功》線索的龍鈕鎮紙,扔進爐中。


    火焰並不燒它,隻燒它所沾染的空間。


    七恨魔君說他已經很強大,不必再謹小慎微。但正是已經變得如此強大了,才知天高地厚,才能感受得到七恨魔君的強——


    曾經因為在內府境就抗拒了魔功,他也未嚐沒有生出過小覷之心,想著魔君也不過如此,恐怕很快就能超越。就像螞蟻扛住了一根人類的頭發,竟以為人類重量隻是這般。


    但那種認知,是何等淺薄啊。


    魔猿靜思一陣,將七恨魔君的提議暫且擱置,就像那件鎮紙在爐中。卻是抬起山峰般的指頭,輕輕一彈。


    一縷魔氣倏然彈出,循著七恨魔君離開的幻跡而去。


    無邊鏡海,頓開漣漪。


    ……


    在萬界荒墓之中,有著血色鳳眸的宋婉溪,隻是往外走了一步,便將琉璃棺踩回墓地。鐵一樣的泥土,沉重的黑墓,無字的碑。


    她那血琉璃般的眼睛,長期沒有情緒反饋,像是兩扇嵌得正好的琉璃窗。此刻像是推窗來——從中躍出一縷魔氣,好似離弦之箭,無聲無息地飛向遠穹。


    血琉璃般的眼睛,這時才靈動幾分。


    “他我”已去,“自我”歸來。


    她不言不語地轉了個身,朝著那縷魔氣相反的方向走。


    威壓一世的七恨魔君已經離開了,傀主也隻叫她自由探索,沒有留下任何具體的命令。她的生命和自由,都暫時回歸。現在她有大把的時間,來慢慢觀察這個荒涼的世界。


    魔不是沒有情緒的。


    但她此刻的確沒有什麽情緒可言。


    她還沒有來得及建立自己作為魔的情感,隻擁有過去的記憶,和現在的記憶。過去的情感不複存在,現在的感受隻有荒寂。


    往哪邊看都是鐵鏽色的天空,黑鐵般的大地,前後左右,似無不同。真是個看不到希望的地方呢。


    她順手折了一根棘鐵枝,很是隨意地將如瀑青絲挽住。


    且往前走吧,遇到什麽,就經曆什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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