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雨,是什麽樣子的?”身後的青石宮裏,傳來一個和緩的聲音。


    寂寞的歲月,沒有消磨聲音裏的溫暖。艱難險阻的鞭笞,沒有叫它哀痛。


    它不像麵前這場雨,像屋內的暖爐,似嫋嫋熱氣,一盞溫茶。在世間一切叫人親近的事物裏,它總是其中之一。


    薑無憂曾經非常眷戀這個聲音,那代表童年裏關於溫暖的記憶。


    現在她淡聲說:“和大兄以前看到的雨,大概沒什麽不同。”


    大齊廢太子薑無量,囚居在青石宮裏,已經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的光景,有多少豪傑興起,多少英雄落幕,多少恢弘的故事發生。


    從道曆三八九九年,至道曆三九二九年。一些人改變了曆史,無數人被埋葬在曆史中。青石宮始終是蛛結塵網的青石宮,它是人間的看客,陳列在比石階更寂寞的角落。


    但自這座寂寞寒涼的囚宮裏,傳出來的聲音,從來沒有怨憤。


    “人的眼睛,懂得世上最高明的謊言。它會欺騙這個世界,更會欺騙你自己。”青石宮裏的聲音說:“你看到的一切光影,都局限於你的視野。你觀察到的所有秩序,都被你的視線切割過。你的眼睛,本身就是一扇有顏色的窗——在你看到那一切之前,一切已經先被你定義。”


    “而你對那一切的所謂定義,往往是這個世界給予你的認知。我們赤裸地來到人世,第一種模樣,是人們給你穿的第一件衣服。你未必知道那是什麽樣子,未必喜歡,未必認同,但已經接受了。”


    “後來我隻能看到事物的本質。嗬嗬……”


    那聲音晃晃悠悠,像是永遠飛不上天空的傷鳥:“我有時候懷念自己被欺騙。”


    “雨很大,下得讓人心碎。”薑無憂說。


    她在描述雨的樣子。


    “這些年你實在辛苦。”青石宮裏的聲音帶著安慰。


    “大兄。”薑無憂沒什麽波瀾地問:“其實我一直在想,想了很多年——我所看到的世界,也經過了你的窗子嗎?”


    青石宮裏的聲音,不見半點被懷疑的惱怒,仍帶著溫暖的笑:“無憂,我教過你的。當你真的產生這樣的疑問,就不應該再問我。”


    “你從來不解釋自己。”薑無憂的語氣裏,有一種說不出的複雜。


    當年禦史狀告廢太子有怨懟之語——誰都知道薑無量不會說那樣的話,但他也是一句辯白都沒有。被押到天子麵前,隻說“知罪”。


    薑無量,你知的什麽罪?


    這場夏雨實在切急,打得牆簷有連綿的脆響。聲聲敲人心。


    在這樣的時刻,青石宮裏的聲音隻是說道:“愛我者會為我解釋。恨我者會在我的解釋裏,找新的恨意。”


    薑無憂,你是恨他的人,還是愛他的人?


    薑無憂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有一個修行方麵的問題,要向大兄請教。”


    青石宮裏的聲音道:“你很久不問我修行的事情了,你已經走出自己的路。”


    薑無憂道:“大兄知道天人嗎?”


    “天人嗎?”青石宮裏的聲音恍有所得:“他的道和天人是衝突的……他正在抗拒天道?”


    明明一句未提人,薑無量已什麽都明白。


    囚居青石宮的這些年,寒宮從無外客,神思當然也會被封絕,薑無憂幾乎是他觀察世界的唯一窗口。但他的視野,好像從不局限。


    薑無憂早就習慣了大兄的覺知。


    大兄早就告訴過她,你隨意開口的任何一句話,其中的每一個字,都牽係著許多的世界真相。“慧覺者”能盡覺知。


    她明白她的每一次探訪,都是讓大兄把握時代變化、補充對這個世界的了解。


    但吹過青石宮的風,掠過青石宮的麻雀,甚至是落在青石宮的陽光,也是這個世界的“窗”。多她不算多。


    她問這位在她心中幾近全知的‘慧覺者’:“有什麽辦法嗎?”


    “如果走到需要抗拒天道的這一步,說明他已經陷入天道很深。岸邊的援助,都是隔靴搔癢。那些岸邊都走不到的援手,更是聊勝於無。”青石宮裏的聲音道:“最好的辦法是有人在天道深海裏,強行斬斷他與天道的聯係,把他往外推舉。那當然隻有另一尊天人。”


    薑無憂皺眉:“孽海裏那位?”


    “祂算是可以交流的。”青石宮裏的聲音說。


    “祂吃掉新天人的可能性更大吧?”薑無憂道。


    青石宮裏的聲音隻是笑笑:“其次的辦法,是有人行船至天道深海中央,把他拽上船,帶他離開——但這個辦法應該行不通,他不缺願意行船載他的人。甚至很可能已經上過一次船了。”


    薑無憂道:“他似乎……兩證天人。在第一重天人態被封印的情況下,又證了一次天人。”


    “的確是深得天道青睞,有成為時代主角的可能。”青石宮裏的聲音如此評價。


    “要怎麽擺脫?”薑無憂問。


    “絕巔於此,應是無能無力。但即便超脫出手,也是冒險的選擇,超脫強者,明明已經跳出一切而存在,又要回涉天道深海,這是強行與天道為敵,自染塵埃……他就算再天才,也不值得超脫為他冒險。尤其是在現在這樣的時候,這事情更不可能。”青石宮裏的聲音說:“隻能看他自己。看他能否戴著枷鎖,獨自泅渡天道深海。”


    “如他不能呢?”薑無憂問。


    “那也未見得是糟糕的結果。”青石宮裏的聲音說。


    薑無憂仍然看著雨。


    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剛才還劈裏啪啦,這會就淅淅瀝瀝了。有氣無力地敲打著結苔的石階,洗不掉頑固的舊時的塵跡。


    “大兄當初看好他,是因為什麽呢?”薑無憂伸出一根手指去接雨滴,專注地觀察著雨珠飛濺的樣子,卻毫不相幹地問道。


    “很多事情說不清楚,很多時候無需理由。若你一定要尋一個——”青石宮裏的聲音笑道:“或許是合眼緣吧!”


    “你沒有真正見過他。”薑無憂道:“我是說,用眼睛。”


    青石宮裏的聲音道:“所以我沒有被欺騙,我看得更清楚。”


    薑無憂的手指從淅淅瀝瀝的雨簾裏退出,好像告別這個荒誕的世界,而體現一種清晰的力量感。


    這絕非那種蒔花弄草的纖纖玉指,而是紋理異常清晰、飽滿結實,能夠碾壓天下的指形。“道”和“武”,如同臣服在她指下的風和雨。


    現在站在這裏的,是道武開創者、大齊帝國華英宮宮主。


    “大兄,明年我就不來看你了。”華英宮主說。


    青石宮裏的聲音仍然溫暖帶笑:“做你覺得對的選擇。大兄永遠支持你。”


    華英宮主從始至終沒有回頭,現在也沒有猶豫。


    她一步踏出,踏進雨幕,踩碎了殘雨。


    ……


    ……


    “怎麽了?”一望無際的大海上,小舟行波,楚江王出聲問道。


    “沒事。有個討厭的跟屁蟲,差點要來海上,還好被我們的盟友攔住了。”秦廣王將那收訊的海螺從耳邊放下,微微皺起的眉頭已撫平,淡笑道:“我們需要抓緊一點時間。”


    楚江王也不問為什麽,隻道:“仵官、閻羅、都市、平等,都已經到達指定方位,隨時可以行動。”


    “他們有什麽異動嗎?”秦廣王問。


    楚江王道:“他們都是聰明人,而且相處這麽久了,對你的手段很清楚——就算心裏有想法,也不敢輕易行動。就算有所行動,也不會叫我發現。”


    “都市王可是新來的。”秦廣王道:“這麽快就染上了壞習慣?”


    楚江王不鹹不淡地道:“他髒得像是從地獄無門裏走出去的。”


    “這話聽著怎麽這麽別扭呢?”秦廣王不太滿意:“地獄無門清清白白,我辦的可是正規組織!”


    “正規組織都是有陣亡撫恤金的。”楚江王說。


    秦廣王‘啊’了一聲:“可是他們都沒有家人。”


    楚江王頓了一下:“這個就是以後招人的標準了?”


    秦廣王瞥了她一眼:“我發現這次回歸後,你不太一樣了。”


    “更實誠了?”楚江王問。


    “唉!”秦廣王長歎一聲:“難道我也到了覺得實話刺耳的時候,身邊盡是林羨之輩嗎?”


    楚江王不知作何評價。


    “你以前不怎麽說話。”秦廣王又說。


    楚江王沉默了片刻,最後道:“也許是你也死過一次的緣故。”


    “是‘差一點’死過。”秦廣王糾正道。


    “若要說差一點,那就不止一次了。”楚江王說。


    “我是個命硬的人。”秦廣王語氣隨意:“想來差的這一點,即是天塹。”


    楚江王幽幽道:“像你這麽冒險下去,天塹也有被填滿的時候。”


    秦廣王淡聲道:“那需要很多的屍體。”


    “那我……”楚江王的聲音變得很微弱:“少殺一點人。”


    “什麽?”秦廣王剛剛分神在辨析光線。沒有聽清楚。


    “沒什麽。”楚江王說。


    每一尊閻羅,都有自己加入地獄無門的理由。但很少有人跟楚江王相同。


    有的人是為了錢,有的人是為了資源,有的人是為了磨礪修行……唯獨她,是有必須殺人的病症。


    她天生元屠入命,殺念主宮,無法可救,需弑殺生靈方能緩解。幼時殺隻兔子殺隻雞就可以,越是成長,越是殺意難填。


    現在已是殺妖殺魔都不成,一定要殺人,殺現世主宰之生靈。


    再沒有比殺手更合適的行當,再沒有比殺手殺人更正當的理由。


    她很少親自出任務,其實並不是習慣幕後,相反是為了克製自己。都說卞城王凶,秦廣王惡,在病發的時候,她才是地獄無門裏殺戮欲望最強的那一尊閻羅。


    “那就開始吧……”秦廣王道:“既然一切都準備就緒。”


    “你已經知道它在哪裏了?”楚江王問。


    “我想我已經找到了答案。”秦廣王獨立舟頭,攤開雙手,仿佛擁抱前方無邊廣闊的大海:“讓我再聽一曲曳落歌。”


    楚江王往後退了一步,靴子開始結霜,霜意彌漫在小舟。陰森的閻羅麵具之下,她的歌聲響起:“春山曾滿三月露,春潮帶雨舟頭歌……”


    她的歌聲是如此冷冽,穿行在空霧之中,如寒潮東折。


    兩人所乘的小舟,也被凍結在冰麵上,寒冰又向更遠處蔓延。


    天光穿過冰的碎屑,分折在海麵,體現五光十色的幻彩。


    秦廣王的眼睛,在這個時候,漸染綠芒。


    世人皆知,薑真人的見聞之道獨步天下。


    但卻很少有人知道,地獄無門的秦廣王,也是玩弄五識的高手。人們隻知道他的瘋狂,他的強大,他的邪態和血腥戰績。


    無人知曉,薑真人倚之修成“目仙人”的《目見仙典》,都是自他而得。


    當初海外萬仙宮的遺跡開放,他在諸方環伺之下,掠得了最珍貴的珠玉。並且摘走了開啟核心秘藏的鑰匙。


    他才是“萬仙術”最核心的傳承者!


    此時綠眸隻是一抬,便見那零碎的天光,掛起了虹橋。虹橋連接迷蒙的遠處,好像勾連某種隱約的傳說。


    他張開雙臂,在歌聲中自然地搖晃,如鳥兒振翅輕舞。


    “目見”與“聲聞”,仿佛一片靜海,任由他徜徉。光影與聲音,在他麵前如此馴服。


    在他身前,搖搖晃晃的光線中,慢慢生出一株花。


    此花為半透明的顏色,有玉須般的淺絨,花開六瓣,正中有一目——一隻渾圓的眼睛,如向日葵般始終對著太陽的方向。


    在他的耳中,則是爬出一條小蟲。此蟲像是鏤空的紙物,纖長而輕,是“漂浮”而非“飛翔”在天空。蟲身有上萬條碧色的肉須,細長如線,在空氣裏遊動。


    世人但知薑真人身懷強大的見聞仙術,創造了“知見鳥”和“得聞魚”。卻不知地獄無門的秦廣王,亦有“一目花”和“萬耳蟲”。


    一目盡天光也,萬耳聆世音。


    在兩門見聞仙術的加持下,秦廣王對於光與聲的掌控,愈發具體。


    而天邊那虹橋連接的迷蒙遠處,竟隱約浮現了一片連綿的“蜃樓”。


    那是光影所聚,能見仙鶴翔集,有縹緲仙影,幻月流光。看亭台樓閣,盡染華彩……一霎又傾塌。


    但見斷壁殘垣,殘袍裂冠,華光盡黯,鶴羽飛血。


    這連綿的樓台建築,在由繁華轉為衰頹的過程裏,卻也從虛無,走向了真切。


    它漸而誕生真實的氣息,進而呼應這片天與海。


    它自遙不可及的遠處,拂開層層迷霧,重臨許多年後的人間。


    它是廢墟,也是真實的傾塌的……萬仙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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