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恨魔君想要擺脫魔祖歸來的命運,有兩個顯而易見的辦法。


    一個辦法,當然是叫魔祖無法歸來,想方設法破壞魔祖歸來的計劃。


    第二個辦法,則是讓另一本魔功,再次替迴《七恨魔功》,把七恨魔君擠出魔祖歸來所需的那八部名額。


    七恨魔君給薑望《苦海永淪欲魔功》的線索,也未嚐沒有讓薑望再次替迴他的想法。他自此得迴真自由,有更進一步的可能。


    但薑望是無論如何都不要做欲魔君的。


    今天他坐在三刑宮的法殿之中,請三位法家宗師見證,並沒有給自己第三種選擇——


    要麽成功,要麽成仁。


    他親手宰殺過真魔,他也親眼見證真魔的誕生,他對魔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的。


    真正的墮魔者,發自內心地認可自己是魔。而不會再把自己當成一個人。隻會以魔的世界觀來度量世界。


    就像鬼龍魔君敖馗。雖然還是那麽卑鄙無恥、殘毒歹惡,還是那個敖馗,甚至於對魔族也並不忠誠,但他也自視為魔,不會把自己當做鬼屬或者龍屬(形勢需要的時候就另說)。


    這更像是一種根源性的自我認知的改變。


    在薑望看來,墮魔和永淪天人,並沒有什麽區別,都是保留包括記憶在內的一切,而失去自我。隻是後者歸於天道的軌跡,前者歸於“魔”的生存意義。


    他已經親身體驗過成為天人的感覺,他現在要體會墮魔的感受。


    他從天道深海裏兩次掙脫,現在也要讓自己……去掙脫魔。


    在這種曠古無勝局的艱難挑戰中,拔升真正的“我”。


    他不是“知不可為而為之”,他是“已知其難而自謂能勝其難。”


    法殿並非是囚牢,人心自錮為藩籬。


    薑望盤坐在大殿之中,身前懸浮的是三昧真爐,爐中是《苦海永淪欲魔功》,而左手捏成天風道決,平放在膝上,右手並食指與中指,豎於三昧真爐前。


    此為【劍指爐】。


    那漆黑如墨的魔功本卷,在爐中浮沉,絲絲縷縷的黑色魔意,如煙霧般籠罩。


    其中有一縷格外纖細,竟然於此時離開魔功本卷,被引出三昧真爐,懸停在薑望豎起的劍指指尖,似靈蛇般扭曲。偶然又咧開的誇張的笑臉,證明它來自【喜魔】。


    三位法家宗師都注視著薑望,沒有一刻離開眼神。視線在此刻尤其凝重——別看是如此纖細的一縷魔意,一旦飛出此間,墜落紅塵,那就是蛟龍入海。已全欲魔功之完整,其危險之處,將遠不是一個郅寧能比。


    薑望當然不會放任這縷魔意長時間赤裸地遊離,凝神細看,便能發現,它的外部始終籠著一層金色火光。隻是太過隱晦,不易被察覺。


    心者君火,亦稱神火也,其名曰上昧。


    在《苦海永淪欲魔功》完整之後,再將這縷喜魔魔意單獨抽出來,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薑望用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完成。


    然後以上昧真火包裹喜魔魔意,用劍指為爐,心火為焰,天風為助力,又開始漫長的煉化過程。


    為這第一縷魔意的熔煉,薑望容留了九天的時間——以他如今一秋之壽,分毫必爭。還能割出九天時間來,足見這一步的重要性。


    他不急不緩,雖然死亡近在眼前。


    他閉目自修,一任日月如流。


    韓申屠本來並不認為薑望會成功。他是法家修士,不講“相信”,隻講證據,隻講事實。事實就是曆史上迄今為止都沒有一個明確記載的擺脫至高魔功的人。


    但看著這整整三天三夜裏,始終寧定自修、不見一絲焦慮的薑望,他心中竟莫名的有了一種相信。


    非大智大勇者,不能有此坐死之從容。


    或許……真有可能?


    在某個時刻,這位規天宮的執掌者,倏然抬眸!


    他聽到一聲悠長的鍾響,看到一個生著斷眉的和尚,屹立在天刑崖的上空。


    那和尚的聲音,隨著鍾聲傳進法殿,其聲曰:“須彌山照悟,特送知聞鍾至三刑宮,為薑真人護道!天河渡船遺落者……是須彌山上受香人!萬古禪宗,記他念他,願他知聞!”


    知聞之鍾!


    韓申屠詫然!


    三刑宮講究一個“不私法”,講一個“明正典刑”。


    薑望在三刑宮裏煉魔功以破罪果,請求法家三真君監察,言曰墮魔當死。


    此事雖是薑望自願,並無任何糾葛,法家亦不能不告天下而刑之。


    不僅僅是因為“不告而刑”不符合三刑宮“罰罪”的理念,也因為此事若私於法殿,是沒有尊重現世第一天驕暨太虛閣員的貢獻和德望。


    享天下之名者,不可死於暗室。


    他們理所當然地公示了此事,明法析理於天下。


    韓申屠是想過可能會有一些人來天刑崖旁觀,但沒有想到須彌山直接把鎮山之寶送來,予薑望護道!


    這是何等尊奉!


    他一步踏出法殿,飛在天刑崖上空,正與照悟禪師對麵。


    兩人互施道禮。


    而一枚拇指般小的銅鍾,就搖搖晃晃地從他旁邊飛過,飛入天刑崖,飛向法殿之中靜修的人。


    願他知聞!


    韓申屠正要說些什麽,又看到遠山般的照悟禪師身後,移來焰紅的火燒雲,雲上站著南楚的國公。


    而左囂的身後,是一對春花秋月般的壁人。男女皆是一等姿容,俱有驕名在外。其後是四蹄帶焰的飛馬,拉著一駕華麗至極的馬車,一個宮裝美婦,正坐在馬車之中,遠遠掀簾為禮。


    幾乎從不出楚都、連韶園都離得少的大楚玉韻長公主,今日竟也移駕天刑崖!


    韓申屠這時才感覺到,自己大概是不如吳病已履世得多,還是低估了薑望之名所能攪動的風雨。


    “聽聞薑望在三刑宮修煉,一秋求道,在此一搏。”左囂緩聲道:“老夫攜家而來,想要親眼見證這一秋的結果。請韓宗師放心,我們就在山外看著,絕不幹涉三刑宮行事。”


    長相思在景國長空為左光烈而鳴,左家雖無一人去中域,卻都聽到了那一聲。


    斯人已去,於心為念。


    “公爺客氣了,今日之天刑崖,來者無拘。三刑宮監察天下,也應受天下監察。我——”韓申屠話說到一半,又扭頭。


    但見一輛七色旗雲車從雲間落下,淩霄閣中青小三代頭目都在車上。


    葉青雨遠遠就行禮,倒是端住了儀態。


    薑安安抱著車欄怔怔然,不知在想些什麽。


    向來瀟灑的葉淩霄,今日倒有幾分凝重,拱手道:“聽聞薑真人要於天刑崖證道,淩霄閣前來觀禮。”


    說薑望是在這裏證道……倒也能這樣說。


    希望良願成真!


    韓申屠才迴了個禮,便見得長空被撕裂——


    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現身的東國薑夢熊,從那天穹裂口走出來。


    隻是懸空站定,一言不發。


    那一對天下驚名的指虎,倒是已經戴在了拳頭上。


    韓申屠眼皮跳了跳:“東國軍神這是?”


    “哦。”薑夢熊頗不經心地道:“來看看。”


    韓申屠很顯嚴肅:“薑望於此挑戰魔功,天下矚目,軍神也看到了,今天多少人過來。在這樣的場合裏,您最好明確一下態度。不然到了關鍵時刻,以您的現在實力,我們可能要提前勸離。”


    開玩笑,他要是不逼出薑夢熊的表態,等到薑望入魔的時候,薑夢熊救人怎麽辦?


    ——說起來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但霸國的“任性”,自來不在少數。誰要去賭那個萬一呢。


    “哦,我的態度很簡單。”薑夢熊終是正色道:“我家天子叫我過來,看住這裏,薑望畢竟有功於天下,有德於人族——他若為魔,我拳殺他。他若成道,我不能再叫任何人阻他的道。”


    雖是麵對代表大齊霸國的薑夢熊,雖則薑夢熊的態度沒有問題,韓申屠也並不緩和法家的姿態:“他若成道,皆大歡喜。他若為魔,就不勞軍神動手了。那是法家的責任。”


    左光殊和屈舜華身後的那輛華麗馬車,這時候又掀開錦簾。


    第一次來天刑崖的大楚玉韻長公主,對著七色旗雲車的方向招了招手:“安安,到伯母這兒來。車上帶了許多糕點,都是你愛吃的。”


    薑安安這會自是沒有胃口的。


    但她想到這是兄長親近的長輩,想到自己也已經長大,便與葉伯伯和青雨姐姐說了一聲,強打精神,向熊靜予那邊飛去。


    她飛得精巧,腳下之路,如在雲中隱。顯出“家學淵源”的名門風采。乖乖地打招唿:“左爺爺,光殊哥哥,舜華姐姐……伯母。”


    眾皆憐之。


    熊靜予牽住她的手,把她牽進華貴的馬車裏。


    外看還不顯,裏間極盡奢侈,輝煌如大殿。


    “不用擔心。”大楚玉韻長公主溫聲道:“世上能準備的法子我們都準備,不會出現最壞的結果。你哥哥這樣的人,隻要不是最壞的結果,他就能爭得最好的未來。”


    薑安安並不知道左氏做了什麽準備,她隻覺得熊伯母十分可親。


    這邊那邊的都還在說著話,又有一聲鍾鳴,響徹天刑崖。


    鐺~!


    此聲異常靈醒,滌蕩心室,好似雨洗青冥,苦海迴身。


    眾皆移目。


    但見得巨大的銅鍾疾飛於高空,鍾上站著一個皮包骨頭也似的病瘦和尚。瘦倒是瘦,卻也銅皮鐵骨。他一張嘴,聲音比鍾聲還響,翻滾似天雷:“懸空寺苦病,奉我家方丈之命,特送我聞鍾至天刑崖,為薑真人護道!三寶真傳,菩提結果。此心光明,如是我聞!”


    我聞鍾!


    苦覺當年是脫離懸空寺後,才去赴死。


    自薑望劍斬六真之後,便再未去過懸空寺。算是舊緣了斷,隻跟淨禮偶傳書信。


    這枚我聞鍾,送得確實讓人未曾意想。


    不知是苦命方丈看到了什麽,還是那位小聖僧撒潑打滾呢?


    韓申屠已是確切地看到了薑望成功的可能性了——倘若這一切都是他的計劃。


    我聞鍾是悟道之器,求道於內。用在破魔除妄之時,是再也恰當不過。


    他拱了拱手,自然並不阻攔。


    而苦病結佛心之印,低頌曰:“天心我聞,薑真人必不墮魔。”


    雖是低聲,卻也似悶雷滾滾。


    這消息還未等眾人完全消化,遠空便有一道笑聲接上,將那漸而散開的雷聲接住了:“哎呀,看來我倒是來得最晚的一個。”


    一身神冕祭袍的塗扈,仿佛是從天光中化出。


    他臉上帶著溫和而又了然的笑意,仿佛這世上沒有什麽事情能讓他意外。他已知過去所有,而後能把握未來左右。


    而他身後,還跟著一個華服輝容,煌然如天神的美男子——趙汝成手中提著一口鍾。


    鐺!


    聲傳一世。


    從廣聞耶斜毋殿落成的那一天起,就幾乎沒有真正撞響過、更不曾離開敏合廟的廣聞鍾,竟從草原搬到了天刑崖!


    而塗扈繼續道:“大牧神冕祭祀塗扈,攜敏合廟廟主趙汝成,特送廣聞鍾至此,為薑真人護道!”


    倒是就這麽出一趟門,趙汝成的“考察之期”就被抹去了,直接當上了敏合廟廟主。


    說起來這也是他執掌牧國外交後的第一次正式亮相,卻是在這樣的一個場合——雖隻是為薑望之證道而匯聚於此,場麵之宏大,亦不輸於任何一次天下盟會。


    天刑崖內外,一時緘然。


    連那儀石也不再響。


    三鍾護道,史無前例!


    真要往前追溯,真要較論確定的曆史,那還是世尊行世的時代,祂攜三鍾而走,傳法萬界,救度眾生。


    自世尊當年遺下隨身三寶,開枝散葉,佛法各闡,此後萬萬年,三鍾再未重聚。


    如今到底是什麽力量,叫這三枚幾乎不可能聚齊的寶鍾,齊聚於此?


    趙汝成不管別人怎樣想,不在乎別人是不是盯著他看,他抱著鍾就往裏推:“三哥!今朝成道於此,當教天下廣聞!”


    他推著鍾,就像很多年前,推著薑望出門——三哥!天地廣闊,莫要隻顧修行!


    三哥,你且往前。隻管往前啊!


    鐺~


    鐺!


    鐺——


    知聞、我聞、廣聞,三鍾共響。


    三聞三佛信,在不知多少萬年以後重聚。今日鳴於天刑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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