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形如鬼蜮的楓林城域外,向前久久沉默。


    他終於明白,薑望為什麽帶他來這裏了。


    這是揭開自己的傷疤,坦露那血淋淋的痛苦給他看。讓他明白,這世上絕望的境遇不止他有,不止他經曆過。


    他曾凝視深淵,有人卻在深淵裏。


    當他就此止步,自我沉淪的時候。


    而有人,依然選擇向前。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師父是他的神,是他的信仰,也是他的依靠。


    當那一戰倉促結束,試劍天下、洞真無敵的師父,死在他麵前。


    他的神祇隕落,他的天穹倒塌。


    他也從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劍修,從此一蹶不振,頹廢到如今。


    輾轉過一些地方,經曆過一些人和事,他無法被感動,也不能被理解。他始終喪氣地麵對一切。不對這個世界抱有任何期待,得過且過地混沌著。


    “人生沒有意義。”、“再怎麽努力也無用。”


    這些話,是他的口頭禪。是他的囈語,也是他的魔障。


    遇到薑望是一件偶然的事情,起先他隻是懶得挪步,才選擇留在礦區。


    他承認,守衛青羊鎮那一戰讓他燃起了久違的激動;他承認,胡栓子的死,讓他看到了什麽叫徒勞卻甘願的努力;他承認,那個想吃雞蛋的小男孩,讓他突然願意承擔一點責任。


    他承認薑望是個非常努力的修行者,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少年人。


    但那些,也隻能停留一個短暫的瞬間。


    他一直覺得。薑望之所以能夠那樣努力,隻是因為沒有認識到人生的邊界在哪裏。努力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薑望之所以能夠那樣執著,隻是因為還沒見識過真正的絕望。


    他羨慕那種少年心氣,但也隻是羨慕而已。


    然而……


    眼前這一大片半陷幽冥的地域,在清清楚楚的告訴他——這個世界上遭遇絕望的人不止你向前一個。


    這裏是薑望的家鄉,他生於斯長於斯生活於斯。


    可以說薑望之前的所有人生,都埋葬在這裏。而他背負如此沉重的一切,卻依舊直脊挺胸,堅定前行。


    說起“絕望”這個詞。


    薑望要麵對的是一個崛起中的國家。是一個坐擁兩大神臨強者,還有一位洞真國主的龐大勢力。


    而那個時候的薑望,才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壽元有虧,境止周天,沒有名師,沒有傳承……任誰來看,能夠看得到希望?


    可薑望從未放棄,隻身一人遠赴萬裏,背井離鄉闖蕩。一人一劍,一路跋涉至今。


    他向前呢?


    他手握飛劍時代絕巔劍術,他擁有舉世無雙的飛劍,師父臨死之前,更是把一生所學,盡數封入他識海。


    在那段試劍天下的日子裏,師父帶著他見識了千山萬水,見識了無數種奇功異法。培養他的眼界,提升他的格局,可以說是不遺餘力的培養。


    相較於薑望,他擁有如此之多,他明明有更多的可能性……


    但他卻選擇了放棄!


    站在這人間鬼域之前,耳邊仿佛又聽到了師父的聲音,那個他不敢回憶,卻一次次出現在夢中的聲音。


    “唯我劍道,有進無退。天上地下,唯我無敵!向前,記住你的名字!”


    那時候他是怎麽回答的,後來又怎麽忘記了呢?


    “嘿嘿,一劍斬破生死途,人間誰配我回頭?師父,您瞧好了。不出一百年,我當在絕巔!”


    到底是那個般的男人太強大,還是他的理想,本就癡妄,他的劍心,本就脆弱!


    無知無覺間,向前已淚流滿麵!


    守衛青羊鎮的時候,他是想要站起來的。胡栓子死的時候,他是願意展露鋒芒的。那個小男孩說想吃雞蛋的時候,他的飛劍曾在嘯鳴!


    可是因為什麽,讓他邁步卻又止步,往前卻又踟躇?


    他毫無征兆地轉過身,忽然對薑望深深一躬:“薑望,我要感謝你。同時以真誠和卑劣感謝你。你讓我認清了我自己。你讓我看到,我一直以來是在怎樣逃避退縮。你站在我麵前,我的靈魂自慚形穢。你像一麵鏡子,照見了我的軟弱。”


    薑望沒有避讓,隻是看著他道:“所以你想好你的未來了嗎?”


    向前直起身,又躺下來,像一顆被伐倒的樹,就直挺挺地躺在生靈碑前:“讓我在這裏睡一覺,醒來之後或許就有答案。”


    薑望沒有問為什麽,他知道向前沉淪那麽久,需要一段足夠私密的時間來自省,梳理過去,而後重新出發。


    他隻點了點頭,便徑自轉身。


    這裏是楓林城故域,也被人們稱為“楓林鬼蜮”。等閑不會有人過來,向前睡在這裏,輕易不會被打擾。


    而正好,他也有一個地方想去。


    距離“楓林鬼蜮”最近的兩個城域,一曰三山,一曰望江。一個在楓林城的東南方,一個在西南方。


    三山城和望江城薑望都去過,在三山城有一些朋友,在望江城有一些敵人。


    但無論是朋友還是敵人,大概都不會知道他還活著。


    無論他在齊國有多麽風光,這裏畢竟是西方之域。人們大多隻關心那些天下聞名的絕頂強者,而很少關心局限於哪一地的天才。


    畢竟天才,不總是都能成長起來。


    離開刻滿了醜陋的生靈碑,和已經沉沉睡去的向前,薑望獨自向西南而行。


    他沒有選擇去三山城看看老朋友,但去望江城的原因,也不是因為敵人。


    他的內府早已成就,卻沒有刻印瞬發道術。八音焰雀和爆鳴焰雀是他自己創造,不必占用這個位置,也能夠及時應用於戰鬥。而匹配內府境修為的甲等中品道術,沒有那麽容易獲得。


    薑望的打算,是用有潛力的道術,耗用大量的功,在演道台進行推演。


    而在望江城,有一門他印象非常深刻的道術,名為朽木決。


    當初在三城論道的戰鬥中,望江城道院一個叫傅抱鬆的青年,倚仗此術,與林正仁對決。


    這門道術隻有乙等上品,但卻在戰鬥中破了林正仁甲等下品的青蟒絞,無疑具有非常優秀的潛力。


    薑望其實那時候就對這門道術起了興趣,後來還問過道院教習,什麽時候能學習這門朽木決。卻被告知,這門道術是望江城道院院長的獨門秘術。因而隻能作罷。


    但現在,薑望已經不是道院中人。


    他不必遵循道院規則,於莊庭也隻有恨。


    因而想,試著去要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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