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九卒統帥,兵事堂成員,當然不可能一有風吹草動,就被扔進監獄。


    但這等層次的大人物,被禁足於府,本身已是成囚!


    薑望迅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黃以行身份敏感!


    其人何以能任職衡陽郡鎮撫使?


    無它,旗幟耳!


    他是舊陽歸化於齊的一麵旗幟。


    用以宣揚“陽人亦齊人”的最好例子。


    曹皆教訓黃以行,既是一時憤怒,也是有意敲打,見不得其人把舊陽官僚的習氣帶來齊國。


    這本沒有什麽問題。


    但黃以行突然死了,這就成了大問題!


    薑望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肯定會有人傳,是曹皆逼死其人!


    想他黃以行,歸為齊人,熱切迎接奪魁歸來的英雄,雖是阿諛了些,但拳拳愛國之心,又何罪之有?


    你曹皆一口一個舊陽官僚,是根本就不認可陽人為齊臣嗎?


    齊國如今雄霸東域,當中並吞了多少國家?又有多少人,是從他國歸化於齊?


    就連國相江汝默,上溯幾代,那也是容國人!


    原來那些人,那些國家的大臣,從來都不被所謂“真正的齊人”認可嗎?


    這叫他們如何自處?


    最大的問題在於——


    薑望很明白,這種“偏見”,這種“老齊人”的優越感,是真實存在的!


    當初薑望已經齊陽戰場建功,獲爵青羊鎮男,雷占乾不也視他為鄉野匹夫嗎?他從天府秘境成功出來時,已為重玄氏門客,那十四皇子薑無庸,不也罵他無根無底嗎?


    這件案子裏的黃以行和曹皆,都極具代表性。


    一個是舊陽歸化官員,掌控一郡,也算得上大官。一個是土生土長的“老齊人”,一步一步,成長為齊國絕對意義上的高層。


    此事一個處理不好,就是巨大的政治事件!


    薑望沉默了片刻,說道:“不知諸位大人傳喚卑職,還有什麽吩咐?”


    他現在也反應過來,北衙如此正式地傳喚他,不可能僅僅是要他作證而已。


    當日那一幕,整個歸齊隊伍,不知有多少人親見,他薑望能夠提供的線索,不會比誰更多。


    謝淮安看著他道:“傳天子口諭:著四品青牌薑望,徹查此案。務必替黃卿伸冤於九泉!”


    果是天子親令!


    薑望沒有拒絕的可能,因而拱手,對著齊宮的方向禮道:“臣領命!”


    他一個四品青牌,被調令查案,也是符合職務。雖然誰都知道,他查案的能力尚且存疑。


    此等大案,薑望當然不會蠢到大包大攬,這又不是黃河之會,打不打得過,上去打了就是。


    天子把這麽重要的一個案子交給他,他要是辦不好,可不是自罰三杯就行的。


    是以禮畢之後,他便對鄭世道:“卑職畢竟經案甚少,辦案能力有限,隻擔心自己行事粗疏,唯恐誤了朝廷大計。”


    鄭世是他在北衙裏的大腿,他當然要牢牢抱緊。


    鄭都尉也沒讓他失望,當即便道:“天子既然看重你,你盡管盡己所能。當然,本府也會調派精幹捕頭,輔助於你。”


    這幾乎是在明說,你去便是了,具體查案,自有專業人士出手。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巡檢副使楊未同,忽然開口道:“以下官來看,青牌捕頭林有邪,就很適合協助薑捕頭辦此案。”


    鄭世皺了皺眉:“林捕頭辦案能力自是沒問題,隻是這實力……”


    楊未同笑道:“在咱們齊國境內辦案,修為有什麽緊要?再者說,不是有天下第一內府在麽?”


    這話倒也讓人沒什麽反駁的理由,鄭世自己也不是很介意,隻問謝淮安道:“大夫認為可行麽?”


    謝淮安坐姿端正,慢條斯理地道:“巡檢天下是北衙本職,老夫隻能算是外行。此事都尉自己做主便可。”


    就如他堂堂朝議大夫,此刻也坐在側位一樣,這裏畢竟是北衙,具體的案件,還是要以北衙都尉為主。


    鄭世於是對薑望道:“林有邪捕頭會協助你偵辦此案。薑捕頭,陛下厚望相寄,你切不可負。”


    薑望本是想求抱另一條大腿,捕神嶽冷的。


    若有嶽冷同去,他跟著轉一圈,做個樣子便可,豈不輕鬆?


    但隻消想一想,也知不可能。嶽冷不可能為他做副,便是嶽冷自己同意,有嶽冷同行,旁人也不會認可這是薑望偵辦的案子。


    林有邪則不同。礙於修為、地位,她怎麽也蓋不過薑望去。


    而她的辦案能力,薑望非常清楚!


    他一直以來跟林有邪拉開距離,恰恰就是因為林有邪的眼睛太銳利。


    薑望禮道:“唯竭盡所能而已!”


    鄭世已經做了決定,他也沒有什麽轉圜的餘地,總不能到這時候了,再開口說換個人。而且能做他副手、又比林有邪能力更強的人,他還真不認識。


    隻是心中亦有所明悟。


    原來楊未同……也是林有邪在都城巡檢府裏的人脈關係。


    在這樣一件大案裏,把林有邪放進來,本身就是一種資曆的積累。


    這時候,楊未同從袖中取出一個畫軸,起身遞給薑望:“為盡快淡化事件影響,現場不可能保留。這是黃以行當時身死的場景,咱們已經有畫師將它畫了下來。黃以行的屍體,也就近封存,等你去查驗。”


    在不能封鎖死亡現場的情況下,這的確已經是最好的處置了。最大程度上保留了線索。


    薑望接過畫軸,展開看來。


    整幅畫是一個俯瞰視角的構圖。


    其時晨光熹微,在照衡城高大的城門之前,一個滿麵血汙的老人,仰躺在地上,四周是驚散的行人——大概因為時間太早,當時的路人並不多。


    可以看到,黃以行是後仰墜下城樓。


    畫師技藝了得,其人麵上的血跡,都勾勒得非常清楚,可以說纖毫畢現。


    與在現場觀摩,也沒什麽兩樣了。


    隻可惜畫的是黃以行墜城死後的樣子,沒有畫到他墜城的過程。


    當然,畫師是後來趕到現場的,肯定也沒能看到墜城經過。畫師能做的,隻是把他看到的現場,盡可能還原在畫軸上,使人如親見。


    令薑望印象最深刻的一點在於——


    在這幅圖中,黃以行的表情很奇怪,雖然被血跡模糊了大半,但仍然感覺得到,其人死時不是很痛苦。


    他睜著眼睛,直視上方,似是隔著畫軸……看著看畫的人!


    薑望把畫軸一卷,隔斷了那眼神。


    小心收好畫軸,然後問道:“幾位大人,還有什麽要吩咐的麽?”


    “好生辦案,不要墮了我北衙聲名。”鄭世說著,起身往外走:“讓謝大夫跟你說兩句。”


    楊未同也跟著離去:“我去傳林有邪過來。”


    一瞬間,憲章廳內,就隻剩薑望和謝淮安兩人。


    薑望沒來由的,眼皮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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