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露了一手的老人,愕然半天。


    然後才道:“你真是革新了老夫對天驕的認知。”


    薑望道:“這世上沒有任何兩個人,是完全相同的。您看到的每一個人都很新。”


    老人嘖聲道:“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你倒是很適合做相師。”


    “感情相師是靠嘴皮子啊?”薑望含笑看著他:“如果說話一套一套的就適合做相師,我倒是認識兩個絕頂人才。您若能給我一千顆元石,我便把他們介紹給您,做您的衣缽傳人。包管能將你這一門發揚光大!”


    “免了!”老人很是嫌棄地一擺手,又略有好奇地看著薑望:“你當真不怕死?”


    薑望沒有正麵回答,隻反問道:“剛剛走過去的那年輕人,不到三十七歲就病死,留下孤兒寡母,實在可憐。您既然洞見未來,為何不幫幫他?”


    老人歎了一口氣,說道:“生老病死,苦厄離難。世間一切,皆有定數。又豈是人力能救挽?”


    薑望則問道:“那麽我近日將有血光之災是定數,還是您會幫我消弭血光之災是定數?”


    如果前者是定數,那你這護身符有什麽用?


    如果後者是定數,那我幹嘛還要花錢?


    總而言之,既然一切有定數,那麽相師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呢?


    被這樣砸飯碗,老人竟然不惱,也不與他相辯,隻哈哈一笑:“知我不知我,莫過如此。有趣,有趣!”


    笑罷了,他又將那護身符遞來:“年輕人,便一個刀錢,賣與你!”


    薑望沒有再拒絕。摸出一個刀錢,放在那皺如老樹皮般的手上,同時接過了那枚做工極是粗糙的護身符。


    “還未請教,老人家來曆?”


    這自謂“神消人瘦”的老人,隻摸了摸焰照的赤紅鬃毛,而後笑著倒退。


    天地之間,有歌曰——


    “是非常在庸人口,餘者碌碌不可求。”


    “北望南顧三百年,鬥轉星移一生休!”


    他倒退著走進人潮,卻走出了薑望的視野。


    這是一種十分怪異的觀感,好像是同時在兩個層麵發生的事情。但薑望眼前所見,的確隻有熙攘人群,再無那老人的蹤影。


    隻有手中的這枚護身符,還在提醒這段經曆的真實性。


    現世何其博大,世間奇人何其多。


    薑望看了看手裏的護身符,翻手將它收起,什麽也沒有再說。


    輕輕揉了揉焰照的脖頸,這赤紅馬兒便自覺往前,在喧嘩的臨淄城裏,落蹄輕靈,踏向遠處。


    鬃毛在風中,如火飄搖。


    ……


    ……


    當薑望駕馬來到“義”字門外時,林有邪已經在這裏等了很有一陣。


    “薑大人,你來晚了。”她看著薑望說。


    語氣和表情,都很疏離。


    與林有邪約好半個時辰之後會合,回府倒是沒有花多少時間,主要是路上被訛了許久。


    薑望自知理虧,從儲物匣中取出畫軸來,直接轉入正題:“閑話少說,林捕頭,這是黃以行死後的情景畫像,你不妨先瞧一瞧,看看有沒有什麽線索。”


    “我已經看過了。”林有邪道。


    薑望:……


    好家夥,我真就隻是掛個名是吧?


    但薑大人如今也是有些曆練的,非常自然地笑了笑:“那不知林捕頭可有什麽線索,要與我交流一二?”


    他自己是很認真地研究過這幅畫的,正好有些收獲,要殺殺這青牌世家傳入的銳氣。


    林有邪沉默了一會,然後道:“您知道嗎?畫師記錄現場,呈現細節,隻能呈現出其人所看到的細節。”


    “當然知道。”薑望皺起眉來:“這有什麽問題?”


    “除非是我自己畫的,否則我隻能親眼觀察過現場後,才能確定得到了什麽線索。在此之前的任何判斷,都有被人影響的可能,會有先入為主的印象。優秀的青牌不會做此選。”她看了一眼薑望:“那副畫隻能讓人了解個大概情況。”


    我看人家畫得很細節,未必就比你不如。眼睛還很傳神呢!薑望在心裏默默地道。


    麵上則是一笑:“那咱們出發吧。”


    腿上輕輕一磕,焰照便如離弦之箭,頃刻馳於官道上,像一道流動的火線。


    林有邪趕緊拔地飛起,飛在焰照旁邊。


    焰照自是天下良駒,在一望無際的官道上疾馳。林有邪的飛行速度雖然不慢,卻也要勉力才能跟上。


    道旁景物飛速倒退。


    很快便已馳出臨淄範圍,進入樂安郡境內。


    林有邪在疾飛的同時,忍不住看了薑望幾眼。


    青牌捕頭為辦案,四處奔波是常有的事情,她本也不覺辛苦。


    但自己在這裏賣力疾飛,消耗道元,對方卻騎著高頭大馬,優哉遊哉,看樣子好像還修行上了,似在研究道術……實在令人憤慨。


    “薑大人。”林有邪在勁風中開口。


    薑望沒什麽誠意地“嗯”了一聲,表示疑問。


    “您是天下第一內府,而下官隻是初入內府境的小螞蟻。無論是道元儲備,還是修為實力,都遠不如您。”


    這倒是實話。薑望想。


    “然後呢?”他問道。


    林有邪道:“世之偉男子,都有大氣度。”


    薑望也跟著感慨:“倒也不拘於男女。我在觀河台,有幸陛見牧天子,真是氣度宏偉,氣象萬千。”


    這話林有邪沒法接,轉道:“我聽說古往今來有大成就者,都很會體恤下屬。”


    薑望問道:“我怎麽沒有聽說?”


    林有邪:……


    “薑大人還是要讀一點書才是。”這話已經有些咬牙切齒的感覺在了。


    “書,本官當然也是讀的,道經我也很讀過幾本。”薑望穩穩坐在疾馳的馬背上,很是自得地說道:“前陣子還跟十一皇子討論過讀書的事情。”


    連十一皇子都跟我討論讀書!


    你林有邪有多大的膽子,還敢說十一皇子學識不夠?


    林有邪確實不敢。“那是下官冒昧了。”


    薑望毫不客氣地教訓道:“林捕頭還是要把精力放在案子上才是,少七想八想。”


    越說越受氣,林有邪索性牢牢地閉上了嘴。


    不過,雖然嘴上不讓分毫,薑望自己卻真的覺得,是該抽點時間出來讀書。


    如今掛了三品的官職,好像已經身在齊國高層,但他深知自己的眼界,實在遠遠不足。總不能事事都等重玄勝幫忙指點迷津,重玄勝也不可能時時刻刻陪著他。


    再者說,行萬裏路,讀萬卷書,都是認識世界的方式,也是修行的一種。


    萬裏路他已是行過,以後還會繼續。萬卷書卻連開始也算不上。


    當初在道院的時候,讀道經倒也未敷衍,後來背井離鄉,一心變強,確實也再沒怎麽讀過先賢之言。


    當然,這些話,他自不會跟林有邪說。


    他們並不是同路人,隻是暫時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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