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他們完全消失了氣息,那為什麽不可能是他們被夔牛殺死了呢?”左光殊問道。


    月禪師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死亡並不能抹除所有的痕跡。”


    對於月禪師的這句話,薑望的確深有體會。


    但讓沒有太多生死經曆的左光殊來理解,顯然又太困難了些。


    盡管他如此聰穎。


    薑望想了想,出聲問道:“禪師能否從現場痕跡判斷出來,夔牛與那人的戰鬥勝負?”


    月禪師語氣平淡:“勝負要看你如何定義了。夔牛顯然是占據了壓倒性的優勢,但那個人也成功脫身了。”


    屈舜華也很好奇:“不知道那個人做了什麽,才會讓夔牛這麽堅持不懈地追殺呢?”


    “恐怕隻有那個人才知道了。”月禪師道。


    薑望默默地分析著紅妝鏡所映照的細節,他好像捕捉到了一點熟悉的感覺,可是又缺乏確定性的證據。


    正在思慮間,一種強烈的危機感湧上心頭。


    他正要開口。


    月禪師已經先一步喊道:“有未知的危險靠近,我們趕快離開這裏!”


    一行人立即轉向,跟在月禪師之後,往夔牛痕跡最淡的方位疾飛。


    都是一方天驕,哪怕年齡最小的左光殊,也隻是缺了些生死經曆。隻是短暫地相處,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戰鬥默契。


    月禪師在最前方指路,左光殊屈舜華一左一右,薑望提劍斷後。


    這樣的一支隊伍,哪怕是麵對蠃魚那樣的神臨層次異獸,也應該能撐個幾回合才是。


    而若隻是單純的逃避危險,他們都有相當的信心。


    但四人組成的強大戰隊,隻疾飛了不到三裏地就停下。


    不得不停下。


    在視野範圍裏,出現了一群通體黑毛的犬類異獸。


    它們僅看外表,甚至與一般的狗沒有什麽區別。唯獨在毛發上有一些特殊的光澤,卻也不很明顯,要極仔細才能看到。


    哪怕成群結隊,看起來也並不很凶悍。但那淡漠的眸光,竟然看得人心底有些發冷。


    很顯然,即使是以在屈舜華看來此次山海境隊伍裏最強的信息捕捉能力,月禪師也未能帶著他們避開這場“圍獵”。


    這群異獸是有智慧的。


    月禪師和屈舜華都第一時間擺出了十足的戒備姿態,明顯都非常清楚這些異獸的來曆。左光殊則悄聲提醒薑望:“這是禍鬥,乃不詳之獸。”


    能冠以不詳之名的異獸,其恐怖程度可想而知。


    但最可怕的地方在於……


    它們竟然越聚越多。


    空中、海麵、甚至海底……密密麻麻,不知何時靠近、不知何時聚集,在徹底現出形跡的此刻,就已經將四人完全包圍起來。


    而且始終有新的禍鬥加入戰團。


    這是一群有戰術、有配合、懂得打埋伏的異獸!


    這一點,遠比強大的戰力和凶殘的習性更令人畏懼。


    月禪師伸出他帶著黃銅光澤的手,往前一按。


    金光耀開,仿佛極樂世界的虛影,一閃而逝。


    一個蜷縮的身影在金光之中舒展,化為兩丈餘的護法神將。


    轟然降臨!


    此神將馬首人身,頭頂獨角。


    虯結的筋肉中金光暗斂,手持撥火棍,有一種難言的威嚴。


    張嘴一聲叱,美妙的音韻流動於空中。


    但未有血液奔流聲,也未有神魂氣息存在。


    顯然又是一尊機關傀儡。


    機關緊那羅!


    佛門傳說裏的音樂之神。


    這聲音在薑望的耳朵裏,有一種近乎於道的美感。


    若能經常聽聞,想必可以補益聲聞之道。


    而在那群禍鬥異獸的耳中,此聲顯然極具威勢和壓迫力。正當機關緊那羅之前的那群禍鬥,在這聲叱之下,都齊齊後撤了幾步。


    但很快又重新穩住了陣腳。


    這個整隊的速度,已經可以比擬精銳軍隊了。


    顯然在這群禍鬥之中,還有王者存在。那位禍鬥之王,必然具備相當的智慧,牢牢掌控著獸群。同時極擅隱蔽。


    至少此刻薑望根本看不出它藏身何處。


    同樣是成群結隊,比起薑望和左光殊早先遇到的那群黃貝,這群禍鬥顯然要強大得多,此時的局勢,也比那時候凶險得多。


    屈舜華掐訣舉於身前。


    青色的流風繞身而旋,這旋風眨眼間便已擴大,那樣狂暴凶狠地擴張開去。


    此時此刻,高貴美麗如她,成了風暴之眼。


    恐怖的暴風向內包裹保護著四人,向外肆虐整個禍鬥之群。


    在暴風的內圍。


    左光殊雙手一抬,瞬間召出九條水龍,繞眾人而遊。


    龍吟四起,極見威懾。


    唯獨薑望靜止不動,手握紅妝鏡,眸轉赤紅,他要第一時間找出這群禍鬥的首領。


    禍鬥的數量太多,僅憑目前的應對是絕對不夠的,唯有第一時間殺死禍鬥首領,才有逃生的可能。


    在屈舜華的控製下,狂暴的颶風首先與禍鬥獸群接觸。算是這支隊伍的第一次攻擊試探。


    令人恐懼的事情發生了——


    這群禍鬥黑色的毛發在颶風中被卷得如野草伏地,緊緊貼著骨架,可這群禍鬥本身,卻紋絲不動!


    毛發上那種特殊的、隱在流動的光澤,似乎在某個意誌的主導下,聚攏了禍鬥群的力量。


    讓它們得以抵抗風暴。


    全部隻以冷冽的眸光,瞧著它們包圍圈裏的獵物。


    屈舜華這樣一門強大的甲等上品道術,竟然半點作用也無!


    月禪師立即跟上攻擊。


    機關緊那羅直接躍升而起,無所畏懼地衝進禍鬥獸群,手中撥火棍幾乎把空氣都砸碎了,也輕而易舉砸碎了一排禍鬥異獸的腦袋。


    但那些死掉的禍鬥,沒有哪一頭發出半聲慘叫,全部死在撕咬機關緊那羅的路上。


    且在鮮血與白骨之後……


    是更多更狂暴的禍鬥撲了上來,隻在三息不到的時間裏,就將高達兩丈餘的機關緊那羅覆蓋。


    你還能看到禍鬥群中擠出來的金光,還能聽到聲聲音韻,感受得到那根撥火棍揮擊的威風,清楚那尊機關緊那羅的掙紮——


    但它顯然再不可能有其它的作為了。


    左光殊操縱著的九條水龍,亦向著四麵衝擊。但隻殺死禍鬥不過數十隻,就已經被撕碎,還歸於水。


    顯然易見的是,這群禍鬥對道術有很強的克製能力。在此基礎上,它們又有如此精妙的配合、如此恐怖的數量……簡直是術法強者的噩夢!


    灰袍覆身的月禪師,於此時張口誦曰:“啊、阿、夏、薩、嘛、哈!”


    每一聲出,則有天地共振。


    此乃六道金剛咒,是普度眾生之法咒。


    那陷在禍鬥群裏的機關緊那羅,身上金光暴漲數十丈,幾乎將覆蓋它的禍鬥全部掀翻!


    但立即又再次被覆蓋。


    禍鬥的數量實在太多了,密密麻麻,幾乎鋪滿了視線所及的地方。


    也不知它們是從何處聚來,又怎麽做到的悄無聲息地合圍!


    月禪師緊急加持機關緊那羅也未獲功成,直接雙掌合十,仰首望天。


    這一刻麵紗被風卷開,露出一張嚴肅的、同樣帶有黃銅光澤的女性臉龐。


    算不上美麗,也絕不能稱之為醜陋。


    很正常,很普通,且有一種令人慚愧的莊嚴。


    聲曰:“我為佛時,當誅一切魔!”


    轟隆隆!


    天空無電光,但轟聲如雷響。


    萬道金光好似撕破天穹而來,從天而降一個直徑數百丈的巨大神輪,如山嶽一般,重重砸落禍鬥群中。


    道術,八寶誅魔法!


    此為其中一寶,鎮以神輪。


    密密麻麻的禍鬥群,也出現了一塊巨大的空白。


    一時死傷難計。


    此等威勢……這是超品層次的道術了!


    作為洗月庵的高徒,月禪師一直展示的是糅合釋墨的傀儡術,其實還是以墨家力量為本,倒是第一次展現單屬於佛門的戰力。


    果然不同凡響。


    但也……僅止於此。


    禍鬥的數量太多太多,甚至在更遠處,還有源源不斷的禍鬥衝來,仿佛整個山海境的禍鬥,都匯集到了此地。


    八寶誅魔法製造的那一塊空白,頃刻就被鋪滿。


    甚至於有數不清的禍鬥衝向天穹,撕咬向那耀眼的金光,竟然將八寶誅魔法剩下的攻擊,生生堵死在天穹!


    不停地有禍鬥的屍體在墜落。


    然而聽不到一聲禍鬥的慘叫,看不到一隻禍鬥的退縮。


    它們像是一支最精銳的鐵軍,鮮血和死亡,隻會讓它們更狂躁,更凶狠。


    無論是死亡、受傷還是衝鋒,它們始終一聲不吭,卻足能讓人感受得到,它們帶來痛苦的決心。


    這就是……


    會帶來不詳的異獸嗎?


    一時之間,四麵八方都是黑壓壓的禍鬥撲至——


    強如佛門天驕,大楚公爵之後,大齊第一天驕,也好似風中殘燭,在這幾乎無邊無際的黑潮中,吹息可滅。


    但天驕從來勝於力,沒有誰會在這些異獸前束手。


    轟!


    海波震動。


    整個海域都仿佛搖晃了一下。


    威風凜凜的驪龍,拉著華貴戰車現於世間。左光殊顯化河伯之身,立於這架碧荷為頂的河伯神車上。


    戰甲覆身,戰袍飄卷,雙手大張,像在擁抱這片海洋。


    轟隆隆!


    以在場四人為圓心,直接升起了一圈水流障壁。


    障壁之中,還有水流如刀,正在瘋狂切割。


    此方海域為它此刻的主宰者,築起了厚重且凶惡的城牆!


    不許外敵侵!


    但就在下一刻……


    嘩啦啦!


    這堵水之城牆,在一瞬間遭受了數以萬計的攻擊,頃刻歸散於水中。


    難以計數的禍鬥死在這堵恐怖的水牆下,屍體墜落大海。


    但有更多的禍鬥衝近前來。


    屈舜華就站在左光殊的左側,蛾眉紅唇,美服華裳。在颶風道術無功後,默默觀察了戰場許久的她,忽而間,身放華光。


    好像有無窮無盡的光芒,在她的體內耀發。


    那絢爛的光輝,覆蓋著她,逐漸凝聚成一個巨大的、華裳美人的虛影——


    雖是虛影,卻有著切實的、強大的氣勢。


    她美麗,威嚴,強大,聖潔。


    她心懷悲憫,卻踐行威嚴。


    正是神通,天女!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非是人間之絕色,乃是神通之天成。


    屈舜華本人雙眸微閉,懸立在天女的心口處。


    分不清是她映照了這尊天女,還是這尊天女描述了她。


    美麗與美麗,交相輝映。


    “在哪裏?”她問。


    月禪師隨手一劃,有金光成線,疾射而出,圈出了一大片區域。


    與薑望一樣,她也一直在尋找禍鬥首領的位置,可對方狡猾非常,始終不曾露麵。即便是她,也隻能鎖定大概的範圍。


    在這一刻,屈舜華的眼睛驟然睜開,那尊巨大的天女亦睜眸。眸光如河,盡是輝煌。


    虛影一瞬間凝成實質。


    如金鑄,如光凝。


    神聖不可侵犯。


    天女雙手一分,各持一柄細劍,以矯健優美的姿態直接躍出,正麵撲落禍鬥群。


    這尊天女高達七丈有餘,於她而言的細劍,亦是長達三丈的大劍。


    禍鬥的體型,卻並不比尋常的犬類更高大。


    相形之下,顯得如此孱弱。


    天女殺向禍鬥獸群,如巨人衝擊幼犬之群。


    兩柄細劍交錯一劃,巨大的劍芒便已經在禍鬥群中斬出兩條巨大的溝壑來,死傷不可計數。


    這一刻,天女似神。


    屈舜華駕馭這尊天女虛影,殺進了禍鬥群中!


    吼!吼!吼!


    幾乎所有的禍鬥,都同時發出了怒吼。


    這是它們在開戰以來發出的第一聲,很顯然屈舜華的確找到了禍鬥王獸所在!


    但與此同時,那些圍攻屈舜華的禍鬥,明顯變得更靈動,也配合得更加精妙。一口一口,咬碎天女之輝光。


    這邊屈舜華剛剛操縱天女一劍斬出,死傷一片,下一刻就有密密麻麻的禍鬥撲至,死死叼住劍鋒。


    劍氣咆哮而出,將它們分解。


    又立即有新的禍鬥咬住劍鋒。


    在五息不到的時間裏,金光璀璨的神聖天女,就已經被黑色毛發的禍鬥攀咬在身。


    眼看著就要步那機關緊那羅的後塵——六道金光咒被咬破之後,那尊機關緊那羅已經被禍鬥獸群徹底咬成了碎片。


    就在此刻,一襲青衫掠過!


    薑望腳踏青雲,五神通之光繞身,在密集的禍鬥群中從容漫步。


    那禍鬥王獸的確狡猾,緊急之下的指揮,也混合在禍鬥群的齊聲怒吼中。


    但在聲聞仙態之下,萬聲皆來朝!


    它的聲音也不能例外。


    如此清晰而明確,為薑望指明那禍鬥王獸的方位。


    於是薑望身開天府,踏仙術青雲而至,一劍老將遲暮撞生死,直抵獸群中那起來平平無奇的禍鬥王獸。


    鐺!


    這瞧來與其它禍鬥毫無區別的王獸,在劍尖臨身之前,閃電般出爪,竟似絕世刀客一般,與薑望對了一擊!


    吼!


    它見再也無法隱藏,便再不隱藏。身形暴漲,約莫長有丈二,遠超同類大小。尾巴尖一搖,分出三叉來。


    而同樣在此刻——


    一朵焰花開在高空。


    像是在描述一個開始。


    火光燦爛中,飄飄搖搖,落下無數的焰花。


    那滿目的焰花聚在一處。


    疊高樓,燃飛簷,灼廊柱,焚行人……


    匯聚出一切。


    一切栩栩如生。


    一切威嚴無窮。


    所有人,所有禍鬥,都禁不住仰頭望去。


    被它的美麗、被它的威嚴所吸引。


    那是一座巨大的、燃燒著的城池,如從九天墜落,似為滅世而來。


    是為,焰花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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