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從來沒有無敵的神通,隻有無敵的人。


    闔天當然是極其恐怖的絕巔神通。


    但鬥昭在接觸過一次之後,就已經想好了不止一種破解方法。


    身內出刀當然是一種。


    在闔天神通籠罩的範圍外出刀,亦是一種。


    隻不過前者更快,更適應於緊迫情況。


    後者能調動的力量更強,適合早有準備的時候——譬如此刻。


    屈舜華費盡餘力,掙紮出了第二次闔天神通,卻不知他的斬神之刀已經準備了太久!


    所以才有他幾乎和屈舜華同時出手的情況發生。


    屈舜華強行驅動神通,靜止空間,其實是葬送了挽救自己的可能。


    因為迅速衝來的月禪師,也同樣被定住了身形,卻不能夠像鬥昭一樣擊破屈舜華的神通影響,故而慢上一線。


    就是這一線,見了生死。


    “舜華!”


    月禪師那滯澀的聲音,幾乎和闔天神通被擊破的過程一同發生。


    也免不得帶了些驚怒。


    可是話音落下時,屈舜華已經跌墜。


    她往前是為了營救屈舜華,但在那空間靜止的一刹後,迎接她的已是天驍!


    鬥昭隨手抓住跌落的九章玉璧,人則錯身往前,對月天奴出刀。


    厚背銳鋒的天驍刀,閃爍著無情的鋒芒。


    一刀豎劈正迎麵,有開山之勢。


    月禪師身後、頭頂、腳下、左方、右方,五道天之裂隙驟然拉開。


    屈舜華已離場,鬥昭可以肆無忌憚地展現天罰之凶厲。


    籠罩著月禪師的那一塊空間,像一塊突然被打破的琉璃鏡,裂紋炸開如蛛網,而月禪師本人,正是那些裂隙的核心。


    她亦是這張天隙“蛛網”的獵物。


    但她瞧著鬥昭的眼神,依然如此平靜。


    “你讓我,生氣了。”


    她用滯澀的聲音,這樣說道。


    明明語氣沒有什麽波動,卻叫人感受到了她的怒意。


    最末一個尾音,在平靜之中,竟然暈染出宏大的感應。


    “了……”


    此音不停回蕩,往複不休。


    在她的身後,顯出一尊嗔目佛陀虛影。


    而她那泛著黃銅光澤的雙手,探出袍袖外,雙掌一合。


    身後的嗔目佛陀虛影,也同時合掌。


    啪!


    她的速度瞧來如此平常,動作也不夠有力,但雙掌合時,竟然夾住了鬥昭的刀鋒!


    本不可能!


    卻切實地發生了。


    佛有慈悲為懷,佛亦有金剛怒目。


    在嗔目佛陀像的加持之下,代行佛旨,誦念佛意,一言一行,皆是我佛!


    佛要止住屠刀,哪有不可能?


    鬥昭握著刀,沉默往下壓。


    他感覺天驍刀斬的是無垠大地,對人類來說再巨大的創痕,或許不過是大地的一個毫毛細口。


    他試圖往上抬,又感覺天驍刀上,壓著兩座巍峨大山。


    毫無疑問,他竟然在肉身力量上,被月禪師給壓製了!


    而與此同時,月禪師身外金光大放。


    天罰已落。


    接連五道天之裂隙,全在她身邊裂開。


    卻沒有一道,裂在她身上。


    她真成了“蛛網”的起點,而擺脫了所有天之裂隙的鎖定。


    這是怎麽做到的?


    鬥昭一時間也沒有看懂。


    但是他輕輕一咧嘴,笑了。


    他感到歡喜。


    越是強大的對手,越能叫他快活。


    越是突破他的想象,越是令他驚豔,他越是歡欣鼓舞!


    天下若無英雄,天驍有多寂寞!


    “好!”


    他就這樣握著天驍刀,與月禪師對峙。


    而高空流動的星光,再一次祭出斬神之刀,斜劈那嗔目佛陀之像。


    嗡……


    似乎是有這樣的、共顫的聲音響起。


    天穹一片金燦燦!


    綿綿金光似雨落下。


    那不是什麽佛光。


    那是屬於月禪師的星光!


    月禪師她……也是一位掌握了自身道途,且已經能夠具現道途殺力的外樓修士!


    星光傾落,暈染了一個充滿希望的新世界。


    這裏和平、溫暖、陽光、安寧,沒有欺淩,沒有傷害,沒有疾病,沒有戰爭……


    世間風雨如晦,此地安寧祥和。


    這裏是她的淨土……


    她於此已近佛!


    她身後的那尊嗔目佛陀像麵容未變,隻是眼神稍轉,於是變得慈和起來。


    慈度眾生,和藹可親。


    在這慈和之中,生出第二對臂膀,琉璃藍色的手臂高舉過頭,亦是合掌,亦是接住了鬥昭的斬神之刀!


    鬥昭的麵容更燦爛了,他已經興奮起來。


    最讓他興奮的,並不是月天奴展現的道途,而是她的淨土。


    這是近似於“靈識籠罩、我如神臨”的力量,月天奴何以在外樓境就掌握?神魂明明遠未到達凝結靈識的地步,卻能夠做到這種程度……


    他喜歡這種打破陳規的力量,喜歡這種他還一時沒有洞察根源的強大。


    這讓他感知到——


    這世界有無限可能!


    所以……他也可以無限攀登。


    世人往往畏懼前路太遠,此山太高。故生懈怠,故有退縮心。


    而有的人,隻怕前路不夠遠,此山不夠高,顯不出真英雄!


    鬥昭每每覺得,這是一個可以容納他所有野望、所有才華的世界,何其有幸,生在現世此間!


    但他的眼神卻是平靜的,一眨之前清明如鏡,一眨之後渾濁似泥。


    他的天驍刀還被月禪師夾在合掌之間,他的斬神之刀亦被那四臂佛陀所阻。


    但他已經出刀!


    鬥戰七式之,斬性見我。


    此意刀之殺,直接斬入了月天奴的意識深處。


    她那寧靜的、蘊著佛光的眼睛,生出一縷迷茫來。


    斬性見我……我是誰?


    在無數個獨處的時刻,她如何沒有這般問過……


    我是誰?


    我是洗月庵中天真禮佛的小尼姑。


    我是青燈古佛枯坐參禪的……


    月天奴悚然一驚,醒覺過來,可她的合掌已經鬆動。


    在意誌被斬開後,她的神魂更是已經被狠狠斬破,傳來無法抑製的痛楚。即使有佛陀法相的鎮壓,也僅僅隻是止住崩潰的勢頭。


    而鬥昭的天驍刀,直接在她的雙掌間一轉,削飛了幾根手指,順勢一抹,劃過胸腹之間。


    皮囊敗!


    鬥昭落刀的時候已經感覺不對,正要變式,已經被調整過來的月天奴一掌拂開。


    整片“淨土”的力量,都在此時驅逐其人,鬥昭隨意地一個轉步,已經退回最初的位置。


    此時距離他將屈舜華斬殺淘汰,也才過了不到五息而已。


    因為飛得很高的緣故,屈舜華的屍體,甚至都還沒有墜跌到海中。


    就在他的麵前……


    勉強保住性命的月天奴,鬥篷裂開,灰袍裂開。


    碎成絲縷。


    雖然月天奴第一時間就重新披上僧衣,但她裸露的身體,還是叫鬥昭看了個真切。


    鬥昭眸中先有訝色,繼而恍然。


    因為他看到的,是一具沒有性征的身體。


    有手有腳,有皮有骨,有血有肉,但不具備性征,也不存在五髒六腑。


    肌膚之上,流轉著黃銅的光澤。


    洗月庵的天才弟子月天奴……竟然是傀儡之身!


    人怎麽能是傀儡?以傀儡為身者,怎麽能在洗月庵這樣的佛門大宗修行?


    這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但也正因為如此,鬥昭明白了自己為什麽在肉身力量上,還遜其一籌。


    他的拳頭是拳頭,月天奴的拳頭,卻隱藏了無數細密的陣紋。


    月天奴的麵容倒是尋常的,除了同樣帶著黃銅光澤,與普通女子並無區別。


    即使暴露了傀儡之身,她的表情依然平靜。


    或者說,以傀儡為軀的她,本就是沒有表情的。


    她隻是迅速取出了幾根手指,尾指一彈即削平,輕輕一按,便已將被削斷的地方接上。


    十指一握,又重新接續了力量。


    而在海中……


    年輕的、嘴角血跡未幹的左光殊,勉強擺脫了皮囊敗的影響,從水麵探出半身來,張開雙臂,伸手去接屈舜華的屍體。


    但在他就要接住之前,屈舜華的屍體,消失了。


    已經被山海境的規則所帶走。


    左光殊愣在那裏,此刻他完全忘記了山海境的世界規則。完全沒有想起來,屈舜華隻是被削掉了三成神魂本源,而屈家必然有彌補的手段。


    他隻知道,屈舜華就在他眼前,消失了。


    他微微地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他真的長大了,真的可以肩挑風雨,真的能夠保護他所珍視的人嗎?


    轟隆隆!轟隆隆!


    他發不出聲音來。


    但是這一整片海域,都憤怒了!


    這是河伯之怒,是水神之怒!


    咆哮奔湧的海浪,從四麵八方卷來,纏繞了左光殊之身,簇擁著他無限拔高、無限壯大。


    就在鬥昭眼前,在綿延無盡的海麵之上,站起了一個高達二十餘丈的海之巨靈!


    他的麵容模糊,身形雄壯,左臂上纏著一條猙獰黑龍,右手則提著一柄海藍色大斧。


    隻輕輕一躍,便已與鬥昭平行。


    而大海凹下去一個深坑。


    一斧斬下!


    在海域力量的加持下,這巨大的戰斧斬得空間都在顫抖,把空氣斬出了颶風。


    鬥昭已經比螻蟻還要渺小了!


    且匆匆修複肢體的月天奴,又複回衝。


    她身後的四臂嗔目佛陀像,還在與星光斬神之刀對耗。


    而她的力量一直在深入此方天地,要將一定範圍內的空間,全部定為自己的淨土。


    鬥昭則是那淨土裏,唯一的不潔之人!


    此時月天奴右手豎掌於麵前,左手呈托缽狀,麵容慈悲。


    在衝近之時,眸光一轉,現出威嚴。左手驟然翻轉,意為降服!


    她的力量她的影響,全都在桎梏鬥昭,為那海之巨靈的大斧,創造機會。


    以道途對抗道途,以淨土之力,覆下降服之法印。


    電閃雷鳴狂風驟雨,好像都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這一方淨土有無限光明。


    海之巨靈也似乎籠上了佛威,如似淨土之護法神。


    一切的一切,都在闡述著生死。


    在如此恐怖的攻勢之前,鬥昭的身上,終於燃起一抹金色。


    耀眼金光繞身而流。


    “還有沒有……更精彩的表演呢?”


    鬥昭這樣問著,眸燃桀驁。那璀璨的金光迅速流遍傳身,將他的血肉毛發衣物長刀……他的一切,都暈染得燦爛。


    他的和煦,變成了囂狂。


    他終於感到滿意。


    一個道途外樓,傀儡金身,是洗月庵天才修士。


    一個是處在怒海之中、爆發了潛力的河伯神通擁有者。


    這才叫對手。


    不然戰了這麽久,除了麵對屈舜華的闔天神通,他連一點興奮的感覺都尋不見。


    毫無危機感的戰鬥,早已讓他厭倦!


    不然他為什麽要隻身尋找朱厭?


    此時此刻。


    月天奴控製了淨土之力,似於此方之天。


    左光殊不知用什麽法子激發了河伯神通,匯聚海域之力,成就海之巨靈,如同神祇。


    而“天”要將他降服,“神”要將他斬殺。


    麵對這一切。


    鬥昭笑容桀驁。


    他身上盡是不屈的光,他眼中盡是不服的狂。


    燦爛招搖如他,隻將天驍刀輕輕一劃,遵循著微妙的軌跡,輕易剖開了所謂淨土之力加身的禁錮。


    而後刀鋒反撩,同樣卷起無窮禍氣衝天,再次以人禍之刀,衝擊此方天地的佛光普照。


    在鬥戰金身的狀態之下,鬥戰七式的殺力再次暴漲。


    無窮禍氣遮掩了佛光中的一切,瞬間便將此方“淨土”汙染。


    人人受苦,人人得禍,哪有淨土,不過虛妄!


    一刀斬之!


    月天奴仍然按著降服印,但人已經被整個掀翻。


    她以特殊法門凝成的淨土被斬碎,已經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創。


    恰在此時,海巨靈的大斧將將落下。


    鬥昭隻將天驍刀拉了回來,如此輕鬆自然的……於頭頂橫格巨斧。


    他的動作太隨意了,可是又太理所當然,太恰到好處。


    嘭!


    高達二十餘丈的海之巨靈,匯聚海域之力,持斧劈落,卻隻是發出這樣一聲悶響。


    鬥昭虛懸高空,腳下並無依托,但竟紋絲不動。


    他渺小得像是一個光點,可是他燦爛得如同驕陽!


    小小的一柄天驍刀,在海水凝成的巨斧下,比一根頭發絲也強不了多少。


    但它卻像一道堅決的界限,陳述著不可改變的規則,已將一切阻隔於外。


    在這樣大小懸殊的對峙中,鬥昭抬起頭來,對著海之巨靈的麵目燦爛一笑。


    而後將天驍刀一錯,整個人合身前撞,竟然撞進了海之巨靈的軀體中!


    那蔚藍色的海之巨靈,裹住鬥昭,就像吞下了一隻螞蟻。身上波濤如怒,並不能看到任何異樣。


    但在下一刻,好似無窮無盡的刀光暴耀出來。


    恐怖的海之巨靈當場崩潰,高空傾落一場流瀑。


    嘩啦啦。


    流瀑之中的左光殊,無力墜落。


    今日的海之巨靈,確然是他有生以來最強的狀態。但是應對這樣的鬥昭,還是顯得勉強。


    在最煊赫的時候。


    被斬破了啊……


    年輕的左光殊,帶著這樣的遺憾的念頭,再一次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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