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戲相宜的墨家少女,在敲定了一樁未來的買賣之後(她自認為),腳步輕快地走進了城中。


    穿行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眼睛好奇地左瞧右瞧。


    絕不規整的城市建築,凶態各顯的各路好漢……


    一切的一切都讓她好奇。


    旋即想起來正事,腳下安了彈簧一樣蹦起。緊趕幾步,找到一處較為空蕩的地方,半跪下來,把背後的銅箱解下,放在身前。


    她靈巧地活動了一下手指,而後輕輕一按,這銅箱便自動打開,兩邊分層,直如台階一般延展下來。


    每一層都堆放著不同的器物。


    這些東西奇形怪狀,有的如拱門,有的似圓餅,有的方,有的尖,有一些長針,有一些勾線。


    材質倒是都很相近的樣子,散發著同一種光澤,但非金也非鐵。


    她的一雙手靈活至極,甚至於留下了幻影,不停地自銅箱裏拿出東西來,在身邊擺放。


    很快就堆出一個約莫三尺高、造型複雜的塔狀事物來。


    恰似是一層一層的四方磚,交錯堆疊而成。


    “塔”尖則像是一個人的五根手指聚攏在一起,一道豎立的雷電,在尖端懸躍。


    因為是在大街上做這件事情,而且這些東西又這麽稀奇古怪,所以引來了很多的旁觀者。


    不贖城裏的人,素質是沒什麽保證的,說什麽話的人都有。什麽小屁孩,兔兒爺。甚至已經有人想要動手動腳,隨便拿幾個物件玩玩。


    不贖城罪衛統領連橫剛好伸著懶腰,從三分香氣樓裏走出來,瞥見這一幕,頓時擠開圍觀的人群,兩步走到忙碌的少女麵前:“誰家孩子!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堵在大街上玩什麽——”


    他的聲音,截止在一個布袋之前。


    本來他還以為是暗器,很是巧妙地玩了一個手法,接到手裏一看,頓時被那元石的光芒晃花了眼睛。


    “都圍在這裏幹什麽?找爹啊?”他環繞一周,大聲驅趕:“滾滾滾,別耽誤了人家少年郎忙正事!看你們一個個遊手好閑的,不務正業!下一期的命金不用交啦?”


    拳打腳踢帶咆哮,把圍觀的閑雜人等全部趕跑之後,他才對忙碌著的戲相宜道:“鄙人不贖城罪衛統領連橫是也,咱們這是一個好客的地方,良善之地。您看您還需不需要一點什麽別的服務?這一條街夠不夠你發揮的啊?茶水糕點呢,有什麽偏好嗎?”


    “兩件事。”戲相宜頭也不抬地道:“第一,我是姑娘家。第二,別吵。”


    連橫立即閉嘴,原地轉身,小辮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


    他雙手背在身後,以站崗的姿態立在這裏,警惕地掃視著周圍,大有誓死為這神秘少女保駕護航的架勢。


    賓至如歸啊,賓至如歸,不贖城真是一個注重服務的地方!他很滿意地想道。


    戲相宜隻顧著埋頭搗鼓,東敲敲,西敲敲,一雙手忙得穿花蝴蝶也似。


    不多時,她就搭起了五座相似的塔狀事物,並將它們各自擺開,勻等的呈五角分布。


    把自己和敞開的銅箱都包圍在其間。


    五塔分立,五道小巧雷電懸空跳躍。彼此之間,有一種隱約的聯係。


    戲相宜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在空地上鋪了一層地磚一樣的東西。這才合上銅箱,重新背好,很開心地跳了出來。


    她飛躍的姿態很是靈動,人在空中,反手就是一指。


    塔尖的五道雷電瞬間拉長,連接到一起……


    爆發出耀眼的強光!


    注意到動靜回頭來看的連橫,不得不抬臂遮住了眼睛。


    當他移開手臂,他看到那五座造型複雜的怪塔中間,赫然出現了一個褐衣草鞋的老者!


    而地上……是一層黑色的齏粉。


    連橫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他完全看不透這老者的修為,而隻感受到如淵如海、難測的力量!


    這老者身形幹瘦,發疏眉淡。可每一寸皮膚,都仿佛是精鐵鑄就,有一種不講道理的冷硬和厚重。


    “哈哈哈哈哈哈,怎麽樣?”


    短發少女戲相宜叉腰大笑:“我這反五行挪移塔是不是很好很強大?!”


    幹瘦老者撇了撇嘴:“那麽狂暴的力量,隻有真人才能掌控,而且距離也很短,消耗又那麽大,還有你這個準備的時間……老夫外樓境的時候都比這飛得快!”


    “閉嘴吧死老頭!”戲相宜伸手一扒拉,把五座挪移塔全部一股腦塞進背後的銅箱,都懶得拆卸再分門別類了,很是不忿:“那你自己飛回去再飛過來!”


    而連橫愣在那裏,滿腦子隻有一個詞——“真人”。


    這個古怪少女一陣搗鼓,竟然搗鼓來了一位當世真人!


    褐衣草鞋的幹瘦老者倒也並不在意挨罵,反倒是很寵溺的笑了笑:“但是已經很不錯啦,比那群老東西的法子進步了不止一點!”


    “哼哼。”戲相宜得意的皺了皺鼻子,臉上的油彩跟著扯動。


    “唔……該辦正事了。”幹瘦老者道:“讓我來看看,钜子急令我們來不贖城,是想要做什麽?”


    “我也不知道啊,信我還沒看呢,就知道讓我們一起來了。”戲相宜說著,又不知從哪裏取出一封信,拆將開來。


    連橫這時候正鼓起勇氣往跟前擠:“那個,這位前輩,不才在下是不贖城罪衛統領,不知您大駕本城,所為……”


    那邊戲相宜念道:“不贖城城主凰今默,殺我……墨門弟子墨驚羽!”


    連橫愣住。


    “請鐵真人並戲相宜赴不贖城,擒回钜城問罪。若不得擒……殺之可也。”


    戲相宜念著念著,也自變了臉色,收起信件,仍有些不敢置信:“墨驚羽被殺死了?”


    而在南境享有名譽,號為天工真人的鐵退思,此時更是直接一個橫步,躍上了高空,恐怖的氣勢橫壓四方:“凰今默,敢殺我墨家的人,給我滾出來受死!”


    連橫連多一句廢話都做不到,整個人就已經在這股突然爆發的氣勢之下,倒飛十餘丈,跌落在地,一時生死不知!


    當世真人駕臨不贖城,代表墨門前來問罪。


    整個不贖城,都陷入巨大的惶恐中!


    就連空氣裏,都有顫栗的隱紋。


    是的,這裏是不法之地。這裏是凶徒雲集的地方,這裏的人見慣生死。


    可這裏的人,也最知道強者的分量!


    在全城的畏服和緘默裏,整個不贖城最高的那棟建築中,有兩個人影相繼飛出。


    洞穿了那近乎凝滯的恐怖氣氛!


    一者黑色華裳覆身,冷眼清孤,貴不可言。


    一者墨發束起,身披金焰,驕傲鋒利。


    然而無論是凰今默還是祝唯我,此刻表情都凝重異常。


    他們在不久前的交鋒中,才逼退了莊國君相,本是有應對真人的底氣。


    可天工真人鐵退思代表的不僅僅是一位當世真人,他代表的是當世顯學墨家的力量!


    完全可以這麽說——就算凰唯真還在世,就算凰唯真還是巔峰狀態,墨家也完全不會虛!


    尤其是墨驚羽突然身死,墨家钜子下令,天工真人鐵退思登門,這事本身就透著蹊蹺奇詭。


    祝唯我非常確定,自那天墨驚羽乘鷹離去後,他和凰今默甚至都沒有再見過其人一麵!


    如何殺之?


    “這位墨家真人,此事應有誤會!”


    在代表墨家而來的當世真人麵前,驕傲如祝唯我,也難得的主動解釋道:“這段時間我一直和罪君大人在一起,形影未離。我們根本就沒有再見到過墨驚羽,又如何能殺其人呢?”


    “是了。”鐵退思大步行在空中,像是一座行走的火山,有爆裂的力量在潛行、爆裂的力量正在爆裂!


    他直接大手一張,同時向兩個人壓去。


    “要想殺墨驚羽,憑她一個人的確不那麽容易!小兒輩,束手就擒,再來與我狡辯!”


    這個身材幹瘦的老者,一手張開,瞧來又瘦又小,可五指似囊天地,一掌如覆山河。


    出手之前,天地自有其規,出手之後,世間已有它法。


    無形的規則之線已經將兩人籠罩。


    束其身,縛其魂。


    操縱靈識,掌握五感。


    天工真人以規則為線,鉗製萬物。


    真人吐真言,洞行本質,此天工之線,見不著、摸不著,卻是有天地真威!


    但凰今默亦開口,她美麗的身體裏似乎潛藏著無窮的力量。


    那種力量令她強大、令她偉岸,令她即使在當世真人麵前,也高高在上!


    “跟這老東西廢什麽話!”


    她用這句話止住祝唯我的解釋,而後用冷漠的鳳眸看著鐵退思:“隨便死了個阿貓阿狗,就栽到本君頭上,來我不贖城撒野。天工真人,天工真人!你記住!今日你若不能擒殺本君,那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鐵退思凶悍,她比鐵退思更凶悍。


    鐵退思強硬,她比鐵退思更強硬!


    她是凰唯真的女兒,從生下來到現在,沒有受過委屈,沒有低過頭!


    在鐵退思這位當世真人的規則鉗製下,她依然說話,依然轉眸,她的五識依然自由。她竟然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打破了束縛,幾乎諸行無礙!


    此時這天下,知曉她真實身份的人並不多。


    神臨修士,打破天人之隔,享壽五百一十六年。


    凰今默是如何在未成就真人的情況下,打破神臨修士的壽限,暫不得而知。


    她的過去她的經曆,都掩埋在時光裏。


    但一位年齡超過九百歲的神臨修士,在這個境界,究竟能掌握什麽樣的力量?


    凰今默擁有現世唯一的答案。


    凰今默正要展現答案!


    她的雙手在空中舒展,像是鳳凰張開了它的羽翅。


    她那塗抹著黑色蔻丹的雙手,握住了兩柄金燦燦的鳳翅刀。


    金刀黑蔻白玉手。


    簡直世間造物第一流。


    刀鋒隻是微顫,似是不堪重負,又像是寂寞的鳴響。


    那無形的規則之線已經被切斷!


    天地之間不許有它規。


    此生此世不許有人縛!


    她踏步而起,自在穿行在空中,像一隻驕傲的黑色的鳳凰。


    擁有極致的高貴和美麗。


    快刀是她的雙翅,冷漠是她的眼眸。


    她在規則的鉗製裏遊走,以強橫到令人難以想象的力量,強行撞碎那一根根無形的操縱之線!


    斬破了所有阻礙!


    她與當世真人之間,本無天塹!


    而幾乎是與此同時,空中綻開了一片金海。


    金色的火海。


    極其自我、毫不節製地燃燒著。


    耗盡此生、仿佛不會再有來年那樣的燃燒著。


    那無盡火海裏的每一縷,竟然是跳躍著的,竟然是擁有生命力的!


    在這無邊的金焰中,華貴威嚴的三足金烏振翅而飛。


    它鎏金的長羽自有故事。


    見證了不朽也砥礪過鋒芒。


    有凰今默先一步打破規則操縱之線,祝唯我也緊跟著擺脫了鉗製。


    神臨之境,神通種子已開花結果。


    此境才能夠真正把握完整的神通,洞徹神通的真義。


    神臨之前知其然,神臨之後知其所以然。


    故曰,神而明之。


    金焰鋪開已成海。


    靈識洶湧亦如潮。


    凡三足金烏金焰所照耀之處,即是靈識潮湧之處,即是他祝唯我的“域”。


    太陽之真火,萬古之炙焰。


    光熱無盡,


    他即是神!


    在這極致絢爛的金色裏,他五指虛張的右手,在身前自左而右一拉——已抽出他的薪盡槍來!


    像是在燃燒的柴堆裏,抽出正燒得嗶剝作響的那一根柴薪。


    像是在寂寞的冷夜中,抽離那溫暖的夢。


    所有的不甘和不舍,都是真切的。


    所有的疏冷和離別,也都是真實的。


    火星炸開。


    一瞬間把視野全點燃。


    他以一切輝煌的倒影和美夢,熔鑄這一往無前的薪盡槍。


    勢必要洞穿一切強大的、堅固的、所謂不可挑戰的!


    向鐵退思而去。


    向代表墨家的當世真人而去。


    到了現在這一刻,看到天工真人鐵退思打上門來問罪,祝唯我哪裏還不明白他早先的不安落在何處?


    他哪裏還能想不清楚?


    他和凰今默,還是中了莊高羨杜如晦那一對君臣的招!


    他錯了,他大錯特錯!


    他自有與生俱來的驕傲,才成神臨,就想先殺一個杜如晦,了一了君視臣如草芥的大仇。等著杜如晦來找薑望的麻煩,他便伏而殺之。


    有著咫尺天涯神通的杜如晦,的確是來了。


    但還來了個莊國皇帝莊高羨!


    幸虧還有一個凰今默,替他擋下了當世真人。


    他以為那就是結果,這一切以他失敗的伏殺而結束。他有大好年華,無限未來,可以再等以後。


    但是他錯得離譜。


    莊高羨和杜如晦,不是擺在供桌上的泥塑木雕、木石傀儡。不會坐在那裏不動,等待仇人成長之後再去施施然手起刀落,輕鬆完成複仇。


    他們在當前把握的力量層次下,也會繼續成長。甚至於他們完全不會有什麽強者尊嚴之類的顧忌,能夠消除隱患,就算是一隻螞蟻,他們也願意彎下腰來親手摁死。


    祝唯我錯就錯在他以為自己了解莊高羨和杜如晦,但是卻還不夠了解。


    從一開始,莊高羨和杜如晦的目標,就並不是薑望,而是他祝唯我!是這個不贖城!


    經曆過通魔一案,齊國保住薑望的決心,已經是天下可見。


    是為了齊國自身的聲譽也好,是為了東域霸主的威嚴也好,是為了齊帝薑述的大略也好。齊國把薑望的名字,寫進星月之約裏,是不爭的事實。


    在某種意義上,薑望之榮辱,與齊國同係之。


    莊高羨是有多麽大的倚仗,是有多麽悍不畏死,是有多麽不在乎他莊國的基業,敢在這種時候親自出手擒殺薑望?


    這位莊國的中興之主,冒險親赴不贖城域,是衝著他祝唯我來的。


    對莊國來說,薑望和祝唯我,誰更具備威脅?


    在這一次的山海境之後,還真不好說!


    且不說實力上祝唯我已經成就神臨,薑望還在成就神臨的路上。


    單從背景上講,祝唯我現在和凰今默走到了一起,而凰今默身後,隱隱站著那位聲名流傳幾千年的傳奇,隱隱靠著楚國。


    要除祝唯我,須得先除凰今默。


    穀要除凰今默,便不能不考慮凰今默身後那些若有似無的關係。


    於莊國而言,已經證就神臨且背靠不贖城的祝唯我,絕對是一個棘手的難題。他釘在莊雍洛三國交界處,是莊高羨和杜如晦的肉中之刺!


    好像並不能拔掉,好像難以觸及。


    可莊高羨杜如晦君臣翻手為雲覆手雨,仍然是落了這樣一記淩厲無匹的殺棋。


    莊高羨與凰今默匆匆交手就作罷,哪裏是怕了凰唯真的名頭?他根本就在戰鬥中已經捕捉到了足夠的凰今默的氣息。


    他此行的目的已經完全達到!


    所謂林正仁杜野虎對薑望的埋伏,不過是杜如晦隨手為之的試探,隨手予他祝唯我的障眼法,傷的是薑望,迷的是他祝唯我!


    讓他心中雖有不安,不安卻不能撲滅自信。


    讓他以為,莊國君相也不過如此,不敢明著殺齊國大員,不敢得罪凰唯真的後人。


    讓他竟然恍惚把這一對主導了莊國中興的君臣,當做了案板上躺著的豬!以為不過是待宰之也……


    可莊高羨和杜如晦如果是砧板上的肉,割地的陌國君臣是什麽?朝貢的成國君臣是什麽?死掉的雍國太上皇韓殷是什麽?被虎口奪食的白骨邪神,又是什麽?


    此時的祝唯我想明白了一切。


    蕭恕坐在不贖城,用四十天衝擊神臨。雍國直接派出墨驚羽來招攬,開出讓人無法拒絕的條件。雍帝韓煦所展現的氣魄和度量,絕對是超出人們所意料的。


    就算蕭恕最終拒絕,也有千金買馬骨的效果。可以說雍帝韓煦最大程度上利用了這件事情的影響力。從此以後,如蕭恕那般逃離國家的天才,又多了一個選擇。


    韓煦絕對是一位明主。


    但莊高羨和杜如晦,也並不如人們所想象的,因為跟丹國較近的關係,隻能坐看這一局。


    他們的確不適合沾手蕭恕的事情,因為得不償失。


    但卻在這件事裏,精準抓住了這根本不能算是機會的機會,悍然殺死墨驚羽,嫁禍凰今默,在斬掉雍帝一員大將的同時,還要一舉拔掉不贖城這顆釘子,解決祝唯我這個隱患!


    此等心機,此等決斷,不可謂不老辣,不能說不可怕。


    哪怕隻能在方寸間落子,這處處血光處處爭殺的手段,實在也是天下間一流的棋手。


    祝唯我甚至能夠猜想得到,莊高羨是如何殺死墨驚羽,又是如何將墨驚羽的死因指向凰今默,如何誤導墨家,如何把那一切做成鐵一般的所謂‘事實’……


    莊高羨和杜如晦太擅長做這種事了!


    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如果能夠給他們足夠的時間來自證,他和凰今默或許還有機會洗清自己。


    但在墨家已經初步認定了的事實下,這個天工真人根本不會聽他們的解釋。


    如墨家這樣的天下顯學,古老而強大的存在,在本宗神臨境天驕的死亡之前,完全不具有耐心。


    這不是戰場上兩軍征伐,那生死都聽天由命。門下弟子死得多了,墨家也不會去找誰扯皮。


    但現在,墨驚羽死於謀殺!


    死在自不贖城離開的路上。


    墨家遍布天下的生意,墨家在現世的諸多布局,都是以他們的強大為基礎。在他們已經認定凰今默是凶手的情況下,墨家必須拿出強硬的手段來。要讓天下人看到墨家的不可撼動。


    要辯解也不是不行,但如天工真人鐵退思所言——束手就擒再說!


    幾個神臨境層次的修士,何至於讓墨家慎重?


    可以凰今默的性格,以祝唯我的性格。


    要讓他們束手就擒、生死由人,他們如何肯答應?


    正因為想明白了這些,知道沒有和談的餘地,


    所以凰今默直接拔刀。


    所以祝唯我也不再廢話,悍然接出一槍!


    凰今默的刀,切割規則之線。


    祝唯我的槍,承挑無回之心。


    若說神臨境中的強者,祝唯我當然能夠算得上。


    先戰張巡,後戰杜如晦,雖然都落在下風,但也已經足夠證明他的強大。


    他晉升神臨的這一步,有著充足的積累。


    有長時間在虞淵廝殺的磨礪,有與武夫魁山的切磋並進,有凰今默的盡心指點,有不贖城的資源給予……


    作為一代傳奇凰唯真在世間唯一的血脈,凰今默手指縫裏漏出一點東西,就已經足夠驚人。能夠堆出一個接近二十一重天的武夫,培養一個神臨修士的資源更不在話下。


    而凰今默本人,更是以某種方法打破了神臨壽限的特殊存在。


    從凰唯真活躍的時代,一直延續生命至如今。


    超過九百年的歲月,意味著什麽?


    把天底下所有的神臨修士放在一起,她也是有資格爭一爭魁名的存在。


    天下第一神臨,她可以一論!


    此刻兩位神臨境中的強者聯手,在這不贖城上空,悍然迎戰來自墨門的天工真人鐵退思。


    恐怖的力量波動,壓得整個不贖城都似乎低了一頭去!


    而麵對這一切的鐵退思,表現得非常平靜。


    相較於裝扮古怪的墨門少女戲相宜,他更像一個純粹的墨者,更符合傳統的墨者的形象。


    堂堂當世真人,身上並無一件飾物。


    褐衣草鞋,顯得十分簡樸。


    他的確有憤怒,但那憤怒是因為墨驚羽的死,而不是因為眼前這兩個神臨修士的狂妄。


    他的確有驚訝,驚訝於麵前這兩個神臨修士的強大,但也僅止於驚訝。


    他畢竟……是一位當世真人!


    所謂念動法移,所謂天地受命,所謂萬法本真!


    他張開的五指隻是一抓,斷裂的規則之線便又重新接續。


    或左,或右,或前,或後。


    一根線是一重天。


    天塹已是難越,重重天塹更是隔世隔人。


    槍鋒於此難再進。


    烈焰至此也回頭!


    鋒芒無匹的祝唯我,連人帶槍便阻於半途。


    每斷一根規則之線,速度便慢三分。


    連斷九根之後,人和槍幾乎停滯。


    而凰今默在空中優雅踱步,她似乎能夠清楚地‘看’到這些規則之線,並且能以神臨層次的力量與之接觸。


    她的每一步,都踩在規則之線上,妙曼得如在撥動琴弦。


    那道則顫動的聲音或者當然是美妙的,可惜沒有多少人有福耳聞。


    她與鐵退思之間的距離不過十餘丈,往時動念可至,如今在空中連繞連轉,才能慢慢逼近。


    她燦金色的鳳翅刀寒光連閃,整個人似在空中舞動。


    無比高貴,無比冷豔。


    豔的不止是她的姿色,更是她的刀光。


    一般人已經根本無法看清她的動作,甚至於看不清她的存在了。


    隻有漫天刀光走過的軌跡。


    劃天地以成線,分日月,隔星河。


    鐵退思布下的規則之線根本不足以成為阻礙。


    她一刀快過一刀,一刀重過一刀,一刀強過一刀。


    連綿刀光鋪開一路,幾乎成了一條湧動著的、刀光的河。


    人們乍一看來,好像九天之上銀河倒灌。


    鳳舞九天百二連刀!


    她在一瞬間,斬出了此式之下,極限的一百二十刀。


    刀刀堪破規則之線。


    刀刀觸摸生死極限。


    這無疑是當世最巔峰的神臨殺力。


    金軀玉髓豈足道,人間再難見此刀。


    刀光之河直接撲向天工真人的麵門,簡直勢不可擋!


    而鐵退思……


    當然沒有退。


    世間不曾聽聞,有真人避退神臨。


    他也隻是將五指合攏,握成了拳頭。


    天地之間,好像有什麽東西繃緊的聲音。


    那是此方天地的某種規則之線,被一瞬間拉扯到了極限,拉扯到幾乎要崩潰的地步。


    而他就把握著肉眼不可見的、數量恐怖的規則之線,往前轟拳!


    拳頭打進了刀光之河裏。


    並沒有什麽交撞的聲音。那連綿的斬擊聲匯成了一聲,銳利得幾乎連聽覺也割傷,而後聲音被拳頭打散。


    鐵退思的拳頭繼續往前,像是砸碎了飛雪,而漫天刀光如月光碎落。


    一拳碎刀河!


    他繃緊了規則之線的拳頭,正在靠近凰今默。


    一股連他也覺得有些炙熱的高溫,鋪天蓋地湧來。


    其中寒芒一點,令他的肌膚生出隱痛。


    祝唯我的太陽真火,祝唯我的薪盡槍!


    人槍如一,一貫至此。


    在當世真人與現世最頂尖神臨強者的交鋒中,覷見了戰機,洞入了戰局。


    此亦絕頂之天賦……


    當誅!


    天工真人索性把拳頭放開了,他也伸出了左手。


    他的雙手都大張,鋪開在此身兩側。


    此身為真,此世為真,手握其真!


    這個世界並不是虛無的存在。


    它是由無數的規則搭建而成,凡是一草一木,一花一石,皆是天地完美的造物。


    甚至於天地本身,也隻是規則的一種具現。


    見不到它們的人,生活在它們成就的世界裏。


    而看得到它們的人,沉醉在它們的美妙中。


    他鐵退思,拉扯的是天工之線,把握的是“操縱”的規則。


    此刻他十指連天連地,連人連焰。


    那跳躍的刀鋒、淩厲的槍芒、炙熱的神通火焰、兩具強大的神臨境肉身……


    天地之間,無物不可操縱。


    且夫以天地為盤,萬物為棋,規則為線,共演這一世一局。


    他雙手往身前一錯,十指同顫,開啟操演!


    此局名為“天地演”。


    高空中凰今默和祝唯我的身形,幾乎同時繃緊!


    在碎落的刀光長河後,在燃燒的金色火海中。


    兩位神臨境的強者,也不過是蛛網上的飛蟲。


    操縱祝唯我顯然是更容易一些。


    所以凰今默暫且被定在半空,而祝唯我全身的肌肉都僵住,手中長槍一轉,連人帶槍折向凰今默,那鋒銳的槍尖,直抵凰今默之天靈!


    他的太陽真火,已經隨著他怒卷。


    而他的雙手如鐵鑄一般,直似焊在了槍杆上。


    他不由自主,他不由自主!


    他體內的血液如狂潮咆哮,可是無用!


    他的骨骼似爆竹一般節節炸響,可是無用!


    他的神通靈相嘶鳴不已,近乎無限的膨脹,可是無用!


    他的靈識結成刀結成槍結成劍,想要割斷那無形的束縛,可是無用!


    怎可……


    祝唯我隻能在心裏掙紮。


    因為他甚至連聲音都已經被操縱。


    他是已經跨過天人之隔的神臨境強者。


    可他說不出話來。


    他是能夠與杜如晦正麵交鋒的神臨境強者。


    可他說不出話來!


    近了,他的槍鋒愈近了。


    他已經清晰地看到凰今默的臉,那樣冷豔且高貴的、那樣孤獨而寂冷的。他們曾經共度多少時光,他們之間有多少獨屬於彼此的了解!


    那些無人知曉的故事,是兩個孤獨的人相遇了。


    寒夜之中有另外一顆星辰閃爍,寂寞也就不那麽寂寞。


    這世上還有誰,如她一般……如她一般?


    怎可……


    怎可……


    他的雙眼他的鼻孔他的耳朵他的嘴角,七竅全部溢出鮮血來。


    可他畢竟喊出了聲音!


    “怎可!”


    仿佛是山呼海嘯的聲音。


    仿佛是雷霆炸裂的聲音。


    轟轟烈烈,震耳欲聾。


    他身燃金焰,以攪動天地威嚴的力量,僵硬地在空中將身一折。


    嗡嗡嗡,嗡嗡嗡。


    那顫動而沸騰著,執拗而驕傲著的……


    啪!


    一聲脆響。


    那杆三十年來薪未盡的薪盡槍……


    斷了。


    半截槍身墜落,祝唯我握著另外半截槍杆,吐血而飛。


    寧折此槍,不刺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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