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朔,是一個對在場大多數強者來說,都相當陌生的名字。


    但在此情此景,嘯於這個踏月的男子之口,誰也都猜想得出來它的歸屬。


    它隻能是釣龍客的名字。


    天下複姓軒轅者,不算太多,但也不是絕無僅有。


    而名為“軒轅朔”者,翻遍軒轅之族譜,隻有核心的一個。位在正中脈,旁者諱不敢同。


    無它。


    獨鎮天涯台,一人一竿垂釣龍族的釣龍客,乃是第二代人皇有熊氏的直係子孫!


    人皇固然偉大,子孫未必賢。


    甚至可以說,如今之人族,哪個不是人皇子孫?


    但作為有熊氏的嫡脈子孫,軒轅朔的血統之尊貴,也是毋庸置疑的。


    不過千百年來,這個名字從未廣傳。


    世人隻知釣龍客,而不知其名,更不知其複姓軒轅。


    以如此之血統,如此之修為,而能甘受數千年之寂寞,真絕世也!


    而能夠一腳踏月,與這樣的釣龍客相峙,甚至出言邀鬥……這個從水鏡中走出來的男子,更是何人?


    此時此刻,明月倒懸。


    那千絲萬縷的道則釣線,在一瞬間糾纏到一起,攪如亂麻。那在滄海永寧海域之海底,已經被釣得離地的皋皆的本軀,一下子定在原地,不肯再上拔!


    海麵上那無限膨脹的可怕漩渦,也當場被定住了,不再膨脹,數不清的海域生靈,終於擺脫那恐怖的吸力,而拚了命地往外逃竄。


    就在這個時候,自那彎月之中,響起了一個聲音——


    “嗯?”


    這聲音更近於一位宿醉的酒客,落魄的詩人,失意的才子。而非一位立足於超凡絕巔、正向超脫邁步,創建了天下大宗,身負至尊血脈的傳奇人物。


    因為它是如此的寂寞,如此的頹然。


    釣龍客的聲音通過這輪彎月,傳遍迷界滄海。


    他仍然獨坐天涯台,手持釣竿,悵聲道:“我記得我親手殺死了你。”


    難以描述的恐怖力量,在那明月之上相爭。


    在場的幾尊人族真君、海族皇主,也都有能力參與戰場,但都不足以成為決定性的力量。


    那烈陽撞彎月、鐵槊撞封牢、曹皆以道則殺陽神,都不可說不宏大,但就如燭歲、虞禮陽的攻擊,天崩地裂亦如泡影幻花。


    現世絕巔的力量,很難摧毀觸摸超脫的可怕存在。


    尤其是像釣龍客這種,半身都在現世層麵外,隻需要一個起跳,就能徹底完成超脫。


    踏月的男子踩翻魚鉤,攪纏天地釣線,很是從容地回應道:“你的確已經殺死了覆海,殺得非常幹淨。而我,是姞蘭先。或者你也可以稱呼我——天府老人!”


    全界皆驚!


    海族傳奇賢師覆海,和天府老人,這如何能聯係到一起?


    天府老人是鐫刻在人族修行曆史上的傳奇人物,曾經以內府境修為,強殺三位強外樓高手,從而一舉成名。


    此等傳說中的戰績,直到黃河魁首薑望橫空出世,斷魂峽血戰四人魔,方才被打破。


    後來一路外樓、神臨、洞真……雖再無什麽震動曆史的煊赫戰績,卻也始終保持了強者姿態。直到某一天,留下天府秘境,消失在天外。


    世人皆傳,他已去遨遊太虛。


    他光耀的時間很短暫,但天府的威風因他而廣為流傳。世人皆以天府修士來稱五府神通者,就是自他而起。


    人族不以資質定終生,不幸未能摘得神通的修士,不一定就比天生神通的修士弱。摘得一個神通的修士,不一定就比摘得兩個神通的修士弱。


    無非一者執刀一者執匕,先天不足後天補。


    但天府老人就是號稱“天地第一府”!就是以不講理的神通搭配,構築了他在內府層次的統治力。


    這樣的一個存在,吸引了太多目光,絕不可能是龍族。


    就算他的偽裝再高明,難道能夠在那麽光耀的地方,瞞得住天下人的眼睛嗎?


    天府老人若是龍族,齊國境內怎麽可能保留他的秘境?


    怎麽可能一任國內才俊曆練那麽多年?


    雖一直以來不被視為頂級秘境,非頂級世家子的首選,但上一次秘境開放,如李龍川、王夷吾者也進去過!就連現在的大齊第一天驕,也是從這個秘境開始闖出來名號。


    現在說覆海就是天府老人,簡直是對修行常識的挑戰。


    尤其是燭歲。


    他作為齊武帝時期的守夜者,見證了那個時期的齊國是如何南征北戰,並土吞疆。在那個暘國剛剛崩潰的時代,其它國家都忙著爭奪東域繁華之地,瓜分舊暘遺產,在偉大帝國的屍體上大快朵頤,所謂“日出九國”,一度煊赫一時,就是那個時期的產物。


    唯獨齊武帝,帶著剛剛複國的新生齊國,向海岸線發展,選擇屯邊屯塞,占據海疆領土,主動承擔戍海責任。


    臨海郡便在那個時期歸於齊國,燭歲也是親眼看著天府城憑借天府秘境的優勢,從一個小漁村發展起來,成為臨海郡裏數得著的大城。


    雖然他和天府老人並無交集,齊國占據臨海郡的時候,天府老人已經消失。


    但現在要說天府老人乃是覆海,他實在也不容易接受。


    道理非常簡單——他燭歲眼光不足、不夠敏銳也就罷了,武祖是何等偉大人物,天府老人若是龍族,怎可能瞞得過他?


    天府秘境每次開放的五十個名額裏,齊國直接拿出十個名額,分享給異國之人,以彰大齊有容天下之風。這規矩還是齊武帝定下的,這麽多年一直未有更改。


    也就是說,天府秘境是齊武帝掌過眼的!


    這天府老人怎麽可能藏得住龍族身?


    而相較於這些,此刻更讓燭歲在意的,卻是這位天府老人的名字。


    姞蘭先……


    “姞”乃昔日大暘帝國皇族之姓!


    自暘國破滅,大暘宗室被屠戮一空,不少人紛紛避禍改姓,“姞”姓已是非常少見。


    此姞蘭先,是彼“姞”否?


    在場的其他真君,包括燭歲在內,還在懷疑自稱天府老人的這名男子言論真假。


    遠在天涯台的釣龍客,卻已經先一步做出了認證。


    他的聲音通過彎月響起:“你果然已經變成了一個人,一個徹頭徹尾的人。看來你也受夠了匍匐在惡臭海溝裏的日子,海族低賤的皮囊,根本讓你無法忍受……覆海,你今當為誰而戰?”


    此言一出,直令身在迷界的一眾海族皇主勃然大怒。


    而自號姞蘭先的天府老人,隻是平靜地回應道:“海主一族是太古之妖種,主宰之脈,天命之子。人族隻是後天的造物。要論貴賤,恐怕難如你意。”


    “今必勝昔,這道理我以為你會懂。”釣龍客道:“什麽是天命?我即天命。你們盡管為子為孫。”


    “是啊,今必勝昔。”天府老人道:“正如新生的海主一族,必將主宰現世。”


    “可你是誰呢?”釣龍客的聲音問。


    “你是否沒有注意到我的名字?”天府老人嘴角帶笑:“我名姞蘭先。”


    釣龍客詢問的是他的本質存在,究竟是海族還是人族,以此在根本上否定他的道。可他避而不談,反是意味深長地再一次報上姓名。


    “我終於確定了,你的確是覆海。”釣龍客的聲音道。


    天府老人立足於明月,很有禮貌地欠身:“辛苦你記這麽久,實在不好意思。但你應該記得我的,你在三千八百二十五年前截停了我的超脫之路,作為一個新生的人族,一步步重新修到絕巔,我也付出了很多努力。”


    “做得很好。”釣龍客慢慢地說道:“這樣我才可以再殺你一次……稍解我恨。”


    他的聲音始終沒有什麽波瀾,唯獨在此刻,才迸出一縷刻骨銘心的情緒來。


    而姞蘭先已經無法分辨,那是痛苦,還是怨恨!


    當他自水鏡之中走出來,正是軒轅朔釣起皋皆的關鍵時刻,海族躍升之成敗、皋皆與軒轅朔之超脫,都在此一舉。


    他對虞禮陽和燭歲的攻勢避而不迎,也不幹擾其他皇主與人族真君的對決、翻轉生死之勢,就是不敢耽誤半點時間,要精準地把握關鍵。


    超脫之爭與衍道之生死,孰輕孰重?就像他輕易可以碾碎鏡花竹碧瓊、竹素瑤的抵抗意誌,卻不去碾這一下。


    他所有的力量,精神,意誌,都要傾注於此時。


    軒轅朔的這場垂釣,足足等了三千八百二十五年。


    他又何嚐不是在等待?


    在屬於覆海的道軀被一戰打成雲煙後,他過了很久很久,才敢啟用姞蘭先之人身。又用了很多苦功,才以人身修至絕巔。


    他絕不容許自己放過稍縱即逝的機會,而天穹的這一輪彎月,正是這場垂釣的關鍵。


    所以他的第一步,便是踏月而上。


    可這明月如鉤……他一腳踩在魚鉤上,固然是暫止了軒轅朔的垂釣,自身又何嚐不是已上鉤?


    隨著釣龍客的話語落下,他那已經踏足超凡巔峰、靠近超脫的人身,遍身三萬六千個毛孔,無一不痛,如穿銀鉤!


    他的身軀瞬間虛化,可無論是作鏡中花、抑或水中月,月鉤依然在,似鎖離人愁!


    與此同時。


    那照遍近海、迷界、滄海的月光,倏然間全部收束。


    無法計數的月光線,將瀟灑從容的姞蘭先,瞬間捆成了繭狀。


    同樣在這一個瞬間,姞蘭先變幻了千百種姿態,忽而呼吸起風雷,忽而遍身染梵火,忽然水龍繞體,忽而體如金剛……


    但那些釣線隨之虛虛實實,始終如影隨形,最後還是堅決地捆住了他。


    這是道則層麵的糾纏,是絕對意義上的束縛,超越絕巔一線,不被任何非現世極限的力量所影響……把這尊傳奇綁在了月亮上!


    但見明月高懸,而姞蘭先成了坐在月牙上的一隻繭。雖則他那些“繭線”在不斷地崩斷和接續,他的道軀也由此時隱時現。


    可這輪彎月,還是在堅決地倒回。


    那天地之間無盡的規則釣線,都被姞蘭先攪纏,也由此讓萬瞳得以從致命的罅隙裏脫身出來,得以展開反抗,不離滄海。得以抽出力量,護住永寧海域億萬生靈。


    但在姞蘭先的力量被束縛後,無數纖細的規則釣線攪纏在一起,也因此擰成了一股更結實的繩索,可以有更偉大的承擔!


    釣線猶能被崩斷,繩索能係億萬鈞。


    天涯台上,軒轅朔仍然是獨坐著,天空血雨未落盡,鬥笠之下仍然不顯現他的麵容。可是這一刻他猛地豎起釣竿,近海被壓服得如鏡麵,整個迷界分清濁,滄海之中狂瀾倒卷!


    以無窮之偉力,給予整個迷界、整個滄海……給予它們來自釣龍客的恐怖壓力!


    沉都是他的線,月亮是他的鉤,萬瞳和覆海,都是他要釣的龍!


    一竿獨釣兩“超脫”,何等狂妄!


    呼……


    狂風起於滄海,浩蕩於迷界,咆哮於近海。


    那是狂風,亦是滄海海底那萬裏龍軀的呼氣聲。


    從來沉默注視一切,從來安靜托舉海族,就連被釣起龍軀、也未放棄海族生靈,就連被斬斷龍角、也未曾發過一聲。


    這樣的皋皆,第一次開口。


    不,不是他在開口。


    是玄神皇主睿崇,是大獄皇主仲熹,是無冤皇主占壽,也是赤眉皇主希陽……是整個迷界、整個永寧海域所有的海族。


    億萬口舌,發一聲。


    其聲曰——


    “此億萬海族之願,軒轅朔,你以為你能擋?我等奮戰,為億萬子民。我等奮死,為後來者不必死!我等生來在苦獄,死要離苦海。億萬眾,得一心。在此偉大理想之前,縱然超脫亦渺小,螳臂當車不自量!”


    嘣!


    自那天上明月,至那海底龍軀,這一根無比恐怖的釣索,在這一刻驟然繃緊。發出一聲震蕩八方的嘣響。


    那是無法描述,也根本不可能抗衡的偉大力量。


    偉大的力量瞬間反饋到天涯台。


    釣龍客手中釣竿發出痛苦的裂響,他不得不將釣竿垂落數寸,方才避免釣竿折斷的危險。


    可裂隙已現,崩斷隻是時間問題。


    皋皆不是任他垂釣的普通龍君,皋皆亦是無限接近於超脫的恐怖存在!


    以一敵二,萬分勉強!


    就在此時,那還在以道則搏殺道則的曹皆,將獨臂高舉,舉起一卷絳紫貴極的聖旨,高聲喝道:“我等戍衛海疆,平息風浪,難道不是億萬人族之願嗎?!”


    此聖旨一瞬間高躍而起,在那明月之上留下一抹尊貴的掠影,而真正的大齊聖旨,已經落在天涯台前,將那根釣竿的縫隙緊緊裹纏。


    賦予了這根釣竿無比沉重的國勢力量!


    以億萬之心,抗衡億萬之心。以霸國之勢如山,抗衡躍升之勢如潮。


    外觀並不顯眼的釣竿,因這一道紫絹的繞纏而尊貴不凡。一個個威嚴的齊國文字飛將出來,繞竿而流,如在釣竿之外,套了一層字符甲!


    而有洪聲震蕩於天地——


    “東國天子薑述,敬奉偉大,以萬裏疆土之權、億萬子民之心,敕令滄海,予平風波!


    爾其欽哉!”


    沉都真君與齊廷交換的國書,是此!


    釣海樓全力配合齊國所發起的迷界戰爭,願意犧牲上至樓主、下至弟子的所有人,願意以釣海樓的一切來冒險。


    隻求齊廷不幹擾、乃至於支持軒轅朔的超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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