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封地朝廷都要收回。老山鐵騎以後歸你,薛汝石已帶隊去鳴空寒山。你比我聰明,打仗比我強,他們跟著你會有前程。”


    “獨孤小進德盛商行,我已與她說好。我的份額轉三成給她,剩下的都歸你。她很可靠,也很努力,你可以多教教她。”


    “我在臨淄和老山的兩座侯府都會裁撤。但早前天子賞我的宅子倒還留著,算作可以變賣的家產。就留給褚幺母子住吧,謝平仍可以做管家,仆役盡都留用,我已付了足額的工錢。有事情你多照應著。等褚幺及冠,家裏的開支就由他自己負責。”


    “廉雀性子急,骨頭硬,有什麽事情你要壓著他。廉家的手藝在那裏,冷靜下來沒有什麽不能解決。”


    “三分香氣樓在躋身四大名館之前,官麵上的麻煩你要幫著解決,這是我答應了的。有華英宮主和柳姑娘在,問題應該不大。”


    “隨我在迷界戰死的三千兩百人,你把我能賣的資產都賣了,拿錢撫恤他們的家人。朝廷給的是朝廷的,我給的是我的。”


    “方元猷自幼孤苦,沒有家人。我已把他的舊甲,葬入南山將軍塚。鄭商鳴說那個墳位是為我戰死預留的,風水極好……如有來生,希望他投個好人家。”


    “天府城的太虛角樓,把我的那一份都轉給呂宗驍吧。太虛使者的玉牌我雖然拒了,樓卻是咱們建起來的,怎麽運營看你。”


    “我府裏那班歌舞伎,是牧國雲雲公主送的。就不要再送來送去了,她們願意的話就幫她們找個營生,不願意的話就養著,也吃用不了多少……或許開個歌舞坊?你做生意很有本事……”


    武安侯府的牌匾已卸下。宮衛們進進出出地貼封條。抄家的場麵異常祥和,就跟搬家差不多。


    薑望站在院子中間,慢慢地想,自己是否還有什麽遺漏,一邊思考一邊說話。重玄勝靠在躺椅上打哈欠:“還有沒有了?絮絮叨叨的!韓總管都等你很久了!”


    韓令正負手在院落一角,不發一言。安靜欣賞著這座風格相當混亂的宅邸,試著捕捉一下薑某人的性格片段,多了解了解昨天的臨淄新貴,今日的天涯路人。


    “勞駕起身。”一名宮衛走到重玄勝旁邊,很有禮貌地道。


    重玄勝瞪圓了小眼睛:“這把躺椅是我的,我的!我買的!”


    “抱歉,侯爺。”宮衛一板一眼地道:“武安侯府的東西,都要查封。”


    重玄勝瞪了一陣,還是憤憤地爬起身來,宮衛立即將封條貼上了。


    他惡狠狠地去瞪薑望。


    薑望已扭頭過去,對站在儀門位置的俊俏男子道:“白兄,你考慮好了沒有?我的意見是你就留在這裏。大齊帝國海納百川,能容天下,當今天子是蓋世雄主,東國之大,雲集名臣。你的才能遠勝於我,在這裏才可以盡展所長。”


    “我已經考慮得很清楚了。”白玉瑕抱臂而立,側對院中人:“我來東域,仕望君,非仕齊也。”


    薑望認真地道:“我自己尚且漂泊,不知前路何在。跟著我走,可能會很危險。”白玉瑕歎了一口氣有些憂鬱:“我去哪裏不危險呢?”


    薑望一時無話可說。


    “倒不用擔心我妨你,你運氣也不比我好到哪裏去。”白玉瑕擺了擺手:“我去備車。”


    與重玄勝形影不離的十四,始終一聲不吭。她慣來不愛說話,今天卻是幾次欲言又止。她不通世情,在過往的人生裏隻有重玄勝,再後來有了薑望這半個朋友,以及因薑望而促成的家人。今日絮絮叨叨的薑望……好像在交代遺言。


    她不知道怎麽表達。


    她為這種感覺而難過。


    侯府裏的一切都被查封馬車也是臨時買來,拉車的亦是一般的馬。薑望的白牛在南夏、焰照在青羊鎮,都留給褚幺。


    卻說白玉暇出了侯府大門,抬手便招了招,釋放些許氣勢,招那拉車的馬兒過來。卻不承想此馬甚劣,半點靈性也無,稍被刺激就發起狂來,拉著車廂沒頭沒腦地在街上狂奔。


    白玉暇飛身躍至,輕鬆拽住韁繩,將此***在原地,勒得它拔身而起,在空中揚蹄


    武安侯府所在的街道,於臨淄是一等繁華所在,向來少不了行人。也就是今日武安侯府查抄,北衙才稍稍封了一下街。


    但迎麵正有一架奢華馬車行來,白玉暇雖然勒馬及時,對麵卻也驚住。


    車夫倒是好手,第一時間勒馬停車,可拉車的兩匹馬也是神駿,受驚之下力大無窮,更兼方向不同,整輛馬車頓時倒翻,一個胖乎乎的嬰兒飛了出來!


    白玉瑕踏步禦空,探手將繈褓中的嬰兒抱住,又回手一按,定住了正在倒翻的馬車,將之翻轉。


    整套動作行雲流水,身姿翩躚。


    也才在這時候,看到那個麵如死灰的車夫,以及馬車車廂裏那張驚魂未定的、端莊秀麗的臉。


    不知是驚嚇過度,還是本來就身體不好,她的麵容很有些蒼白。


    此時慌慌張張從裝飾奢華的馬車裏爬出來,張開雙臂往這邊跑:“鏡兒,鏡兒!”白玉瑕把嬰兒放在她懷裏,安撫她的情緒:“放心,孩子沒事。”


    與重玄勝完成了最後交代的薑望,正好聽到動靜,踏出府邸來,有些驚訝地道:“鮑夫人!”


    此刻緊張地抱著孩子的小婦人,恰是朔方伯府鮑仲清的遺孀、蒼術郡郡守之女苗玉枝。


    她扭頭看見薑望,猶帶驚色的臉上,眼淚頓時決堤。但還守著禮節,欠身道:“侯爺。”


    俗話說,女要俏,一身孝。


    她穿得素淨,臉色蒼白,又梨花帶雨,真有幾分我見猶憐。


    “我已不是什麽侯爺,夫人不妨直呼我名。”薑望擺了擺手,走近前去看孩子,鼻端嗅到一種淡淡的香味,好似是金羽鳳仙花。“小玄鏡沒事吧?”


    苗玉枝低頭看了看懷裏的孩子,不到一歲的鮑玄鏡,完全不知道害怕為何物,似乎把剛才的危險,視作了一個好玩的遊戲,故而咯咯直笑。此刻看到了薑望,則是張開蓮藕般的小胖手,熱情地要抱抱。


    “侯……薑兄。”苗玉枝道:“這麽多天沒見,鏡兒還是很喜歡你呢。”


    薑望把笑得十分天真無辜的小玄鏡抱在懷裏,略略檢查了一番,確定他並沒有受到什麽傷害。才笑著對小家夥道:“玄鏡,你很喜歡我嗎?”


    小玄鏡笑得露出兩顆乳牙,伸出肉肉的小手,抓在他的喉結上,好像發現了什麽稀罕物,很努力地撓著。


    咽喉要害等閑不示於人,不過在一個嬰兒手中卻是無傷大雅,權當撓癢。


    薑望任他亂抓笑著問苗玉枝:“夫人帶著玄鏡,是要去哪裏?”


    苗玉枝道:“他在家裏哭鬧個不停,我便說帶他出來散散心,順便……去祭祭他父親。果然一出門就不哭了,是個性子野的。”


    薑望肅容:“這事不能耽擱。”


    他把小手一直不閑著的鮑玄鏡放回苗玉枝懷裏:“孩子還小,夫人不可讓他在墓地久待。速去速回為好。”


    苗玉枝低下頭,嗯了一聲,又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薑兄你……一路順風。”


    薑望點頭表示謝過:“希望再見之時,玄鏡已經能跑能跳,複見朔方之雄風!”小玄鏡咧嘴笑著,仿佛聽懂了一般,在母親懷裏使勁蹦了兩下。


    苗玉枝又欠身一禮,抱著孩子回車廂裏去了。


    車夫早已嚇得半死,此刻是強自鎮定,駕馭著馬車,小心翼翼地離開了這條街道。馬車才行過兩條街,苗玉枝的聲音在車廂裏響起:“往左。”


    車夫猶豫地道:“夫人,左邊不是去將軍塚的路。”


    車廂之中,苗玉枝迷惘地靠坐著,懷中的嬰兒也抿了起嘴唇,再無笑意。她的聲音淡漠:“孩子嚇著了,今日……不祭。”


    目睹著朔方伯府的馬車離去。


    白玉瑕若有所思:“去祭鮑仲清,要經過你家嗎?”


    “我哪裏知道。”薑望不耐地道:“你倒是不妨我,出門就妨著別人了!未來的朔方伯,差點沒在這摔出個好歹……你備的車呢?”


    “車不就在——”白玉瑕扭頭過去,才發現那駑馬吃這一嚇一激,已是跪伏在地,死得透。本就不怎麽樣的車廂,在他放手之後,亦是摔在地上,分崩離析。


    “噻。你運氣真不好,找的什麽馬車。”白某人把手一拍:“算了,我再去弄一輛回來。”


    之所以非要備馬車,倒不是薑望要講什麽排場,而是他現在已經沒有資格在齊境之內橫飛了。總不能徒步出境?


    “不找了,就這樣走吧。”韓令在這時候走出來。


    薑望道:“我已奪爵去職,境內不可橫飛。”


    “不要緊。”韓令頗為溫和地道:“本官是皇命在身,奉旨驅逐。我拎著你飛。”


    他看了白玉瑕一眼,補充道:“你們。”


    宮中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天子身周之地,他韓總管也沒有那麽多時間可浪費。


    梁庶是在道曆三九一九年八月來到的臨淄,在東街口做成衣生意。


    他的手藝其實還算不錯,但在競爭激烈的臨淄,也隻能勉強混口飯吃……他萬裏迢迢跑到臨淄來,當然不是為了混口飯吃而已。


    他帶著任務。


    他的任務非常簡單,就隻是搜集所有關於大齊武安侯(彼時還隻是青羊子)的情報。甚至因為他本身並不具備超凡修為,對他的情報要求也很低。不需要情報有多麽準確、多麽隱秘,隻要是臨淄城裏關注武安侯的老百姓,能夠第一時間得知的消息就行。


    而他所獲得的酬勞非常豐厚,足夠他在中山國的妻子兒子錦衣玉食。


    是的,他是中山國人。一個在各種意義上都非常普通的人,本身也沒有什麽修行天賦。在很早的時候就被神秘人吸納,作為特殊人才培養。


    他至今不知道上級是誰,不知道自己背後是什麽組織。


    武安侯以大不敬之罪,被削爵去職、驅逐出境!這消息哄傳臨淄,他當然也第一時間得知。


    通過進料的渠道,夾了一封閑談的信,將此事加入臨淄的諸多雜談中,當天就送了出去。


    他不知道終點是哪裏,不知道誰會接收,也不知道臨淄是否還有他的“朋友”存在。他也不需要知道。


    這封信以非常可怕的速度傳到了新安城,中間當然少不得一些超凡手段。


    這是莊國國相杜如晦親自架設的一條線,耗費巨萬,橫貫現世萬裏,隻為薑望一人。


    道曆三九一九年薑望於黃河之會登場,劍指林正仁,嚇得所謂的莊國天驕不敢上台,而後一舉奪魁、天下揚名。


    從那個時候起,這個名字就成了莊高羨的心病。本該隨著曆史煙消雲散的楓林舊事,便成了一塊拔不掉的惡瘡,擠不幹淨的殯!


    甚至還是在歸國的路上,杜如晦就已經著手準備針對薑望的情報線,一直到如今!這些密密匝匝的情報,支撐著他們曆次精準的行動。


    第一次通魔之罪,天下緝捕,險就功成。


    第二次更是由莊高羨親自涉險,匿跡前往妖界出手,成功將其打進霜風穀,近乎完美地完成了計劃。


    之所以隻能說“近乎”,因為薑望於不可能中創造了可能,奇跡般地逃回現世。


    而後相安無事到今天。


    是的,本該是相安無事。


    莊高羨已經放棄再冒險,他作為一國之君、四千裏山河主宰,傳承了三代的莊國正朔天子,冒那麽大的險都沒能成功,還被齊國敲打,被三刑宮盯上了。若再三為之,風險太大,而收益太淺!


    身為大齊武安侯的薑望,本就與他一起站在時代的洪流裏,本就同為國家體製的一員!是既得利益者,也是體製本身。


    天子不殺,弑君者百代莫贖。除非社稷崩滅,天子殺天子。


    大齊武安侯是不可以擅殺他莊國天子莊高羨的,無罪而誅天子,等於挑戰現世主流的國家體製,等於否定人道洪流裏的天子之概念,亦等於阻截人道洪流!


    人道洪流滾滾向前,國家體製乃是大勢所趨,任何阻擋在此洪流之前的存在,都將被毫不留情地碾滅。薑望如是,齊國也不能例外。


    今日大齊武安侯敢擅殺莊國天子,他日景國便能問罪臨淄!


    除非他莊高羨有大惡大罪,或有機會責而殺之。但他如此賢明,朝野稱頌,他如此德昭,萬民敬服,又哪裏存在這樣的機會?


    又或者,有朝一日大齊帝國一匡天下,連景國也掃平——那又怎麽可能?所以莊高羨本是已經放棄了冒險的。


    他願意和一個不斷證明潛力、不斷創造奇跡、身後站了越來越多強者的年輕人,在遙遠的時間和空間裏相安無事。


    他願意把遙在東國的絕世天驕,當成一個警醒自己的暮鼓晨鍾,以其每一次精彩的事跡為回響,督促自己更虛心納諫、更勤政愛民,帶領這個國家往更高處走。


    但是現在……


    “他現在可以殺你了。”殿中有高懸之明鏡,鏡中的聲音如是道。


    空闊的大殿裏,唯有莊高羨一人坐龍椅。


    他的麵容隱在陰影裏:“是的,這很公平。我現在也可以殺他。”


    鏡中的聲音道:“他非大齊國侯,不再受齊國庇護。但仍是帶回神霄世界消息的人族英雄,你若殺他,自損國格。一旦暴露難逃三刑。”


    莊高羨坐得端正而威儀,輕輕闔眸,隻道:“所以我需要做得幹淨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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