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之中人聲喧囂,窗邊位置兩人對坐。


    尹觀誠懇地道:“我也不是不相信你,隻是我得尊重我的職業……對了,聽說你離開齊國了,恭喜你!”


    “何喜之有?”薑望挑眉。


    “我為伱感到開心啊!”尹觀瘋狂暗示:“你這一離開齊國,卷走不知多少身家,什麽債也能還得上了。以後無債一身輕,真是世間自由人!”


    “哦。”薑望淡淡地道:“我是白身離齊。”


    尹觀嘖了一聲:“這種事情聽起來很離譜,但放到你身上,又莫名其妙的說得過去。”


    “你們的出場費實在是太貴了!”薑望抱怨著,丟一個布袋在尹觀麵前:“先還一點點。”


    “也有便宜的,那能幫得了你嗎?我們做的是口碑,都是一分錢一分貨!”尹觀抓過布袋略掂了掂,瞥著他道:“你還是這麽誠實,說一點點,真的就一點點。”


    “那要不然下次再一起——”薑望探手過來。


    尹觀已經把這個錢袋揣進了懷裏,目視著薑望訕訕地收回手,才道:“真拿不出更多了?”


    薑望道:“要不然我把白玉京抵給你。”


    尹觀悠悠道:“抵個白玉瑕還差不多。”


    薑望深表遺憾:“可惜我沒這個權力。”


    尹觀靠在椅背,頗為懶散地打量這座酒樓:“殺手打算在一個地方停下來的時候,就是他將接受命運裁決的時候。”


    “你也信命嗎?”薑望問。


    尹觀意義不明地笑了笑,又問道:“我看你這裏兵強馬壯,是打算在這地方常駐了?”


    薑望聲音平緩:“時間是我的朋友,我隻是想找個地方靜心修行。”


    “就怕樹欲靜而風不止。”


    “沒關係,我會把根紮得更深一點。”


    “根深才能葉茂,誠哉是言!但你要多吃一點資源才行。”尹觀意味深長地道:“酒樓生意雖然不錯,副業也別忘了努力。”


    薑望隻道:“你知道我的規矩。”


    尹觀起身準備走,走之前看了一眼桌上的酒:“這壺酒薑老板請了吧?”


    薑望攤開雙手以示清白:“我可一口都沒喝。”


    尹觀給了他一個‘算你厲害’的表情:“從債務裏扣。”


    薑望笑道:“承惠兩塊萬元石。”


    尹觀略略挑眉:“萬元石?”


    “怎麽樣,是不是很劃算?這酒在雪國原產地都要十顆道元石呢,我們萬裏迢迢運過來,隻加價那麽一點點。”薑望親切地道:“要不然你帶幾壺神仙醉走?這酒挺好的,我們都供不應求。”


    “留著慢慢賣吧。”尹觀輕蔑一笑:“我搜了你們酒窖,這玩意還剩幾十壇。”


    而後轉身走出了酒樓幾步就消失在人流裏。


    薑望仍於窗邊獨坐,桌上的那杯酒,酒液泛起漣漪,而後浮現了六個字——


    “三日後,斷魂峽。”


    字跡一顯又消。


    他靜靜地拿過這杯酒,一口飲盡。


    不由得皺起眉頭。


    傳音給白玉瑕:“小白啊,咱們這店裏的頭牌好酒,是不是水摻得有點太多了?”


    “沒有啊。”白玉瑕忙著算賬,頭也不抬地回道:“一壇也就兌了十壇。”


    薑望嘖了一聲。


    “喝神仙醉的人,那喝的是酒嗎?是極寒歲月,是雪國風光,是這萬裏迢迢運過來的故事,是那種不可言說的感覺。摻不摻水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真的是雪國運過來的,就連摻的水,也是雪國的雪水。”白玉瑕百忙之中寬解了一句:“老板我知道你人好,咱又不坑窮人。”


    薑望沉默片刻,長歎一聲:“好酒啊!”


    意甚滿足,拿起酒壺,慢悠悠地上樓去也。


    但走到樓梯口,他的腳步就頓住了。


    因為酒樓的門口,又來了一位新客。


    此人體態極好,但麵上裹了好幾層布,叫人看不清長相。就連眼睛的完整輪廓,也是遮遮掩掩的,無法盡顯。


    身上的衣物用料極好,帶著很明顯的草原風格,原先肯定很是華貴。但顯然未被珍惜,被惡劣的環境蹂躪過,灰撲撲的早已顯不出貴氣。


    更像是從哪裏撿回來再披上身的。


    白玉京的跑堂熱情相迎:“客官一共幾位?”


    但這人並不說話,隻是隔著偌大的酒樓大堂,就那麽看著樓梯口位置的薑望。


    薑望同樣看著他。


    頓了一會才道:“不用管,是我的朋友。”


    跑堂於是退開。


    而薑望繼續往樓上走,這人便跟在了薑望身後。


    拿著賬本的白玉瑕若有所思,這背影他隱約有些熟悉。但又搖搖頭,遮麵自有遮麵的理由。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上了十二樓。


    上得樓來,便是一個偌大的練功房。


    這裏空曠之極,除了一個蒲團,什麽都沒有。


    其餘書房、茶室則在暗門後。


    “坐。”薑望用腳把唯一的那個蒲團撥了過去,自己席地而坐。


    來者也沒有坐蒲團,就坐在了薑望對麵。


    薑望伸手幫他把遮麵的布巾解下來,又撣了撣他身上的塵:“怎麽過來了?”


    布巾解下之後,是一張無法用文字描述的臉。


    無一個細節不絕美就連這一路的仆仆風塵,落在這張臉上,都成為了美的點綴!


    它會摧毀你所有關於“美”的理念。


    讓你覺得人臉之上就是應該有一點沙塵,有一點不去修飾的粗糲!


    道曆三九一九年的黃河之會,決出了天下第一的內府,天下第一的三十歲以下無限製。還決出了一個天下第一的美男子!


    令黃舍利為之痛挽,赫連雲雲為之癡迷……“使人思及秦懷帝!”


    那可是傳說中的傾天下之貌。


    據說當年秦宣帝嬴璋起兵,兵圍鹹陽宮,連著派了三波人去殺秦懷帝,卻都不忍下手。最後還是嬴璋親自拔劍入殿,才斬下那顆頭顱。


    而在《史刀鑿海·秦略》裏麵,還記載了一件事。


    嬴璋殺懷帝後,懸其首於正陽門,宣其三十六宗罪,引得萬人空巷,爭而睹之。


    其意很明顯是為了在民心上抹去秦懷帝。


    懷帝也確實是才能不具,德行頗薄,當國期間屢有惡政。但目睹了懷帝真容的秦人,竟都紛紛對那三十六宗罪產生質疑。


    說什麽“望之不似昏君。”


    嬴璋隻得連夜又將頭顱撤下。


    這種記載很像野史逸聞,但此事記於司馬衡筆下,也就有了毋庸置疑的可信度。


    是為有史可載之絕色。


    觀河台上的鄧旗,離原戰場上的青鬼,邊荒戰場上的勇敢者,厄耳德彌裏的趙汝成,也是秦懷帝的後人嬴子玉。


    現在他坐在薑望的麵前,垂眸說道:“我剛剛完成了邊荒試煉,聽說你離開齊國,就趕過來了。”


    他身上還帶著邊荒獨有的幹涸感,的確是一口水都沒有喝,沒有停下來休養半息,出了荒漠就直奔星月原而來。


    他這一輩子他都不想再遲到了。


    薑望把手裏的酒壺遞給他:“喝點?”


    趙汝成接過酒壺,咕嚕咕嚕地大灌了幾口,才抹了一下嘴,看著薑望道:“你是不是要去殺莊高羨?”


    薑望溫柔地笑著:“其實你要是想三哥了,寫封信就可以,或者什麽時候我去牧國看你,用不著這麽趕時間。這副樣子跑過來,要不是認識雲雲公主,我會以為你混得很不好。”


    “有些話信裏不方便說。”趙汝成道。


    薑望略想了想,又道:“那你接觸過太虛幻境嗎?以後可以通過太虛幻境的星河空間直接對話,那很方便。”


    趙汝成淡淡地道:“我不信任那個。”


    雖然六大強國都已經表態支持太虛幻境,但不信任太虛幻境的人,仍然有很多。


    就比如和國,也是拒絕了太虛幻境的鋪設。而在雲國,包括雲城在內的幾大核心城市,也是不允許太虛幻境覆蓋的。


    這也沒有對錯之說雖然太虛派如虛澤明等不斷宣揚這是人族大勢、人道洪流,理當被所有人支持,但每個人的想法和選擇都不同。


    就連薑望自己也在太虛幻境裏有所保留。更何況趙汝成自小顛沛流離,滿天下逃竄,朝不保夕,本就會天然地懷疑一切。


    薑望溫聲道:“既然來了,就好好待幾天。我帶你逛逛星月原,這裏確實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地方。”


    趙汝成看著他:“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薑望知道避不過,眼前的這個人太聰明,也太了解自己,隻好說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趙汝成注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老大的仇我也有份,楓林城裏也有我的家。三哥,如果你殺莊高羨的時候不叫上我……我會恨你一輩子。”


    薑望完全能夠感受到他的認真,沉默半晌,最後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會讓你恨我的。”


    趙汝成把手裏的酒壺又遞還給薑望。


    然後起身,一邊用布巾纏臉一邊往外走。“草原那邊還有事情要處理,三哥,我等你的信。”


    就這樣說著,下樓而去。


    一路心急如焚,一路仆仆風塵,見麵不過兩三言。


    薑望獨坐屋內,舉起酒壺,也灌了一大口。


    酒雖然摻了水,但烈意依然很重。


    或許白玉瑕沒有說錯,這水摻得並不多!


    ……


    ……


    斷魂峽的風從來不曾溫柔。


    這裏有林羨千萬次練刀的痕跡,有薑望鬥人魔、餘北鬥鎮血魔。還有更不為人知的——它是殺手組織地獄無門的草創之所。


    雖然當時同尹觀一起創立組織的閻羅,已經所剩無幾。


    今日的閻羅聚首,人來得格外齊整。


    楚江王和仵官王向來王不見王,這次竟也同時出現了。


    他們是除秦廣王外,唯二兩個從組織建立之初一直活到現在的閻羅,可算得上是元老中的元老。


    但不知是不是私底下有什麽矛盾,幾乎從不一起出任務。


    至少在平等王的記憶裏,讓這兩個家夥站在一起的任務,隻有圍獵佑國那一次。


    他戴上平等王的麵具加入地獄無門,執行大小任務無數。飽經生死曆練後,在佑國殺帝屠龍,掠奪佑國之國勢為己用,而終於一舉成就神臨,達到了他曾經夢寐以求的境界。


    但仍然覺得,組織裏的水,非常深。


    以地獄無門今時今日的實力,很多任務外圍的判官鬼卒就能處理。麻煩點的任務,一兩個閻羅出手也就輕鬆解決。


    今天能夠看到楚江王和仵官王站到一起,足夠說明這次任務的重要程度。


    但這還並不是最讓平等王意外的。


    當九位閻羅聚首,將麵具掛在腰間的秦廣王卻遲遲不開口,他就明白,那位最神秘、最少出場的卞城王,也將參與到這次的任務中。


    所有閻羅都沉默。其他人心裏怎麽想的,平等王不得而知,但他早已經習慣了沉默,幾乎忘記自己曾是個飛揚跳脫的人。


    直到某一個時刻,極輕的靴子踩過礫石的聲音,極清晰地響在耳邊,狂風之中走出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


    身上穿著普通的黑色武服,臉上戴著與在場閻羅同一製式的卞城麵具。


    其人站在長長的峽道底部,仰望站在峭壁不同位置的諸位閻羅。但那眼神竟是如此的平靜,至少平等王會覺得,自己其實是被俯視的那一個。


    卞城王的聲音也是毫無波瀾的,聽不出半點情緒,也聽不出半點本來的音色——“抱歉,我好像來遲了。”


    平等王猜想,卞城王現實裏的身份一定相當顯赫,至少也是在某一域人盡皆知的角色。


    十殿閻羅裏唯一一個把麵具掛在腰間的男子,獨自站在斷魂峽的懸崖頂端,聞聲隻是道:“沒有關係,本來就隻說了今天,沒有確定到哪一個時辰,就是怕有的閻羅太遠,一時半會趕不回來。”


    卞城王獨自站在峽穀底部,並沒有向任何一位閻羅靠近的意思,淡淡地說道:“先說說這次任務的具體情況吧,我再看看能不能接。”


    他的聲音是如此冷淡,好像之前的那句抱歉,本來就不存在任何歉意。


    “怎麽就你這麽麻煩?”背負一柄重劍的宋帝王突然開口,聲音也像他魁梧的身形一樣極富勇力:“平時出任務不見你,一有大活才跑出來,還挑三揀四一堆事!十殿閻羅你排第幾?”


    這位在十殿閻羅裏排行第三的存在,越說怒意越壓不住:“所有閻羅都提前一個月就被告知了這次行動。你就算是在雪國,也都能早跑到了。你如此拖拖拉拉,最晚一個過來,有沒有把秦廣王放在眼裏?”


    “欸欸。”站在峭壁之巔的秦廣王舉了一下手:“你發你自己的脾氣就行,我這個人很平和,可沒有什麽意見,別把我帶進來。”


    卞城王並不去解釋自己真的是三天前才收到的消息,隻是淡淡地看向這位宋帝王:“你有意見?”


    宋帝王前移半步,腳下的石台頓時龜裂,裂隙更如蛛網般,在險惡的峭壁上蔓延!


    那柄重劍之上,已有殺意在咆哮。而宋帝王冰冷地看向穀底:“想清楚了再回答我。閻羅聚首是組織一等大事,你如此慢待,到底有沒有把我們其他閻羅放在眼裏!?”


    卞城王歪了歪頭,好像在認真理解他這個問題,並且認真地想了。


    然後說道:“哦,那我再問一遍吧。”


    麵具之下他的眼神如此冷漠,在現場除秦廣王外的所有閻羅身上掠過:“你們,有什麽意見?”


    感謝書友“峰哥本人”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458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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